抱着容小落出了院子,郭小雀茫然了一会儿,不知往何处去。
虽然他打小生活在汴京城中,虽然他熟悉东二条甜水巷附近的每一个小巷、每一家店铺,虽然在这里有他认识的成百上千的人,但是,这里却无寸土可以充当他们的容身之所。
“小雀哥哥……哥哥……”容小落可能是因为病痛加激动,已经有些昏沉,口里还在呢喃。
郭小雀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眼光无神,似乎已经没有了意识。
“小落,你还好吧?”郭小雀问道。
不过容小落没有回应,只是突然哭了起来:“哥哥,哥哥,别丢下我,别丢下我……”
郭小雀微微一怔,看到容小落的双眼已经微闭,泪珠从眼角滚落下来,他猛然咬紧牙关。
“小落,小落,你放心,对了,我去找郎中,我有钱,我去找最好的郎中,给你用最好的药,我一定要把你救好……”
抱着容小落,判断了一下自己所处的方位,郭小雀撒腿开始飞奔。
路上有许多人都看到了他,有些还是他认识的,但见到是他,这些人不是低头装作不认识,就是面带厌恶避开。
偶尔有个别人想要询问发生了什么,也都被郭小雀恶声恶气喝开。
因为急着将容小落带到郎中那里去,所以郭小雀跑得很快。但容小落哪怕再轻,终究也是一个人的体重,所以跑着跑着,郭小雀便气喘吁吁,两只脚也如同陷入泥水之中一般,难以提起。
剧烈的奔跑,还让他的嗓子里如同火燎一般,每一次呼吸喘气,嗓子都疼得厉害。
好在他终于看到了前方的医馆。
“戴郎中是附近最好的郎中,小落,你要撑住,他一定能够救好你的,一定能!”郭小雀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冲向了医馆门口。
然而就在这时,医馆的下垂的帘子被掀起,一个身影走了出来。
郭小雀抱着容小落,已经刹不住脚,他瞪大眼睛,只来得及转身,将容小落护在自己的怀里,然后一背撞在那人身上。
预想中的碰撞没有发生。
郭小雀觉得自己象是穿过一团雾气一般,从那个人身体里钻了过去!
他身体踉跄着撞入医馆,将因为转过身的缘故,所以他是面对着那个人。那个人穿着一身长裳,长裳的颜色如同天空一般,是一种明亮的蓝。
郭小雀在汴京呆了十余年,也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如同天空一般的蓝色。
那人似乎对于撞击毫无知觉,只是微微侧过脸,用眼角余光扫了郭小雀一眼。
郭小雀却觉得自己全身的寒毛都竖起,仿佛是被猛兽天敌盯住的小兽,就呼吸都因为这一眼瞥视而暂时停住。
然后那人快步向前,混入街上的人潮之中,迅速从郭小雀的视线中消失了。
郭小雀身体此时还在踉跄,直到到了医馆门口,被门槛绊了脚后跟一下,一屁股跌坐进去,连医馆的门帘都被他扯了下来。
“怎么回事?”医馆之中,有人沉声喝问。
郭小雀这才收回眼神,意识恢复过来,他连忙抱着容小落站起,先看了看容小落有没有磕着,在发现容小落并没有因为开始的碰撞与摔倒而受伤,这才松了口气。
“戴郎中,救命,快救救小落。”郭小雀道。
“郭小雀,是你?”开始沉声喝问的正是郭小雀要来寻找的目标。
这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郎中,在这附近算得上薄有名声,只不过他看郭小雀的目光有些不善。
“你来这做什么,你不是说过,就算是自己病死,也不到我这来的么?”戴郎中道。
“郎中,救救小落,是小落病了,若你还记恨我以前骂你的事情,我,我……我给你磕头赔罪,我求求你了!”郭小雀惶急地说道。
戴郎中是他能想得到可以救容小落的最佳人选,为了自己,他不会求任何人,但为了容小落,他可以去求任何人。
“哼……罢了,医者仁心,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我给小落看病可以,该收的诊费,还是要收的!”戴郎中道。
“是,是,我这有钱。”郭小雀惊喜交加,将容小落放在榻上,忙去掏自己怀里的布袋。
戴郎中先瞄了他的布袋一眼,但郭小雀看着戴郎中的眼神突然变得古怪起来。
“郎……郎中!”郭小雀叫道。
“怎么了?”戴郎中一愣。
“血,你在流鼻血!”郭小雀道。
戴郎中听得用手一抹鼻下,果然,鼻子下面挂着一串血。他立刻来到一旁铜镜之前,仔细端详着自己:“莫非是上火了,怎么好端端的流鼻血?”
将鼻血拭去之后,他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异常,便将此事放在一边:“罢了,我先来看看小落的病,郭小雀,你是个混蛋,但小落可是个好丫头。”
戴郎中来到容小落身边,但他一看到容小落的脸色,神情就微微一怔。
容小落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异样的绿色。
再加上她因为发烧而面上潮红,眼窝处却又深深陷下,泛着青黑之色,这一切,都让戴郎中生出不好的念头。
他甚至不敢再靠近容小落,反而是退了两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戴郎中,你能救,对不对?”
“快走,快将她带走……唉,郭小雀,快把她带走,她这不是我能救的,你立刻马上现在就把她带走!”
戴郎中声色俱厉,指着郭小雀大叫,同时身体不断后退,一直退到药柜那边,将一杆称药的秤抓在手上。
“你刚才还说,小落是个好丫头,你便是不愿意给我看病,给小落看看,我求你,戴郎中……”
“咳,不是我不看,郭小雀,她这,她这模样,是二十一年前的瘟疫症状,二十一年前那场大疫,你父母都因此而死,你忘了么!”戴郎中气急败坏:“你自家不怕死,可我还怕死……我告诉你,你立刻把她带走,我马上就要报官,马上!”
他说着说着,一条鼻血又流了出来,只不过他自己对此一无所知。那血一直流到了嘴边,让他的嘴都带上了血色,随着他飞快地说话,嘴也不断地扭曲。
看在郭小雀眼中,既是丑陋又是可怖。
郭小雀没有再求他,这十年来的经历,早就教会了他,求人是没有用的。
他一言不发,收好了钱袋,将容小落又抱了起来。
容小落在半昏迷之中,大约也是听到了戴郎中的话语,低声呓语道:“哥哥,我不是瘟疫……哥哥,我好冷,别扔下我,我怕……”
女孩儿的声音,让郭小雀的心如同刀割。
他回过头,怒视着戴郎中。
“你记得这一刻……你竟然不救她……她是这么好的女孩儿……”郭小雀语不成声,突然之间,泪水夺眶而出。
戴郎中有些茫然地看着郭小雀转过身,抱着容小落跑出了门,这还是二十一年前郭小雀父母死后,他第一次看到郭小雀痛哭流泪。
若非如此,他还以这个少年已经不知道流泪是怎么回事呢。
郭小雀再度狂奔,他知道在东二条甜水巷附近是找不着人来救容小落了,现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是外城的东福田院。
那里是朝廷赡养孤寡之所,数百老人被安养于此处,朝廷还专门为这些老人安排了郎中。那郎中心地善良,而且与郭小雀不曾得罪过,所以他可能会出手救治容小落。
郭小雀飞奔出东二条甜水巷的街口,他要一直向北,经过姜市、潘楼、南北讲堂,在东华门外大街再折向东,一直出旧曹门到福田院。
这是一段漫长的路程,这路程两边,是汴京城最为繁华热闹的所在,但对郭小雀与容小落来说,也是最冰冷的所在。
郭小雀前脚离开不久,穿着公服的展飞从南面进入东二条甜水巷。
他望了望巷子里,然后快步来到乞讨市。
迎面一个咳嗽不止的人走了过来:“唉……当真……咦,这不是展虞侯么?”
“钱鹤,郭小雀回来了么?”望着这个大汉,展飞略带厌恶。
“展虞侯,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事情要向你禀报……咳咳……容小落生病了,我看很象……咳咳……很象二十一年前的瘟疫。”
钱鹤一边剧烈咳嗽一边说道,展飞心突的一跳。
“我去看看!”他撒腿就往钱鹤身后的院子跑,但到院门口时,他的身体一停。
一个穿着天蓝色长袍的人站在院门口,正好挡住了他的去路。
“请让一让。”展飞向那人说道。
那人微微抬起眼,看了展飞一下,展飞身体几乎是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他的左脚后撤半步,右手已经搭在腰间腰刀刀柄之上,而身体也微微下蹲。
他身上的每一条肌肉,这一刻都绷紧,随时都会爆发出来。
直到那人侧过身,从展飞身边离开,展飞身体才放松,他回头望了那人一眼,若不是心中挂念郭小雀与容小落,他一定要盯住那人。
因为那人让他本能地感到极度危险。
被那人一耽搁,钱鹤从后边追了上来:“别……别去看了,咳咳,象瘟疫……所以我让郭小雀把她带走了……”
“让郭小雀把她带走……是你将他们赶走了吧?”展飞目中怒火翻滚。
“咳咳咳……今日真怪,咳咳……”钱鹤本来还想给展飞陪个笑容,但是剧烈的咳嗽让他连直起腰都有些困难,他只能勉强应付地笑了一下。
就在这时,他的鼻孔之中,一条血柱缓缓淌了下来,顺着他深深的法令纹一直流到下巴,让他的笑容显得极为狰狞。
“去了哪儿,他会去哪儿?”展飞厉声喝道。
“戴……我听到说是戴郎中……”一边咳,钱鹤一边答道。
展飞看了看那破败的院子一眼,他猜测得到,钱鹤肯定是与住在这院子里的人一起,将郭小雀与容小落赶了出来。
“待我回来再找你算账!”他转过身,飞奔而出,赶往戴郎中的医馆。
他原本跑得就比郭小雀快,又没有抱人,所以没多久,他就来到了戴郎中的医馆门口。
戴郎中正在将自己的门帘重新挂上,看到展飞跑来,他立刻叫道:“展虞侯,有件要事,我正要告知你,你速速去禀报官爷,咱们这东二条甜水巷,疑似出现了二十一年前的瘟疫!”
“少胡说八道,你这庸医!”展飞气急:“郭小雀人呢?”
“你已经知道了?”戴郎中被他骂了一声庸医,原本有些着恼,但听到他问起郭小雀,只道是来控制瘟疫源头的:“走了,刚走不久……”
“该死!”展飞一跺脚,他恨恨地看了戴郎中一眼:“钱鹤无知,你身为郎中也无知,随便看着一个类似的病症,就说是二十一年前的瘟疫……”
这一眼看过去,展飞微微一愣,因为戴郎中唇上有血迹,分明刚刚也流过鼻血。
“展飞,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随便看着一个类似的病症,我是胡说八道的人么?”
展飞懒得理他,转身快跑,只不过到了东二条甜水巷巷口时,他停住脚步。
人海茫茫,整个东京汴梁有一百五十万人,这是此时天下最大的城市,这里举世无双的繁华。大宋与西夏、契丹都已签订了和议,汴河与大运河带来了四方的财富,来自各地的商贾云集于此。
在这样的城市里,想要找一个人会极为困难。
不过容小落生了病,郭小雀应该会带她去看医生,这是一条线索,或许去各家名医那里打听,能够知道郭小雀的行踪。
他正琢磨着要从哪一家开始找起,突然间,身后传来急呼之声。
“展飞,小展!”
展飞回过头去,是老段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我的老腰,唉呀我的老腰……许久没有这样跑了,我的老腰受不了!”老段一边喘着气,一边扶着自己的腰。
“师傅,可是有什么事情?”
“衙门里任判官正在找你,催了好几回了。”老段喘了好一会儿的气,等顺过气来,这才说道:“如今当班时间,你怎么又跑这来了,还不快回衙门?”
“可是我这……”展飞犹豫道:“容小落生了病,郭小雀带着她不知去了哪儿看郎中,我正要去找他们!”
“我去帮你找找,我人面儿熟,若真是去看郎中,哪怕是汴京城中的大小名医,我老段也能说上话。”老段道。
展飞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当即向他拱手:“如此有劳师傅,我这就回开封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