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恕抬起眼,扫了一下门口。
看到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是展飞,他神情稍稍缓了缓。
“有何事?”他拍着圆滚滚的肚子问道。
“有一件事情……”展飞将郭小雀的案子说与他听,末了道:“郭小雀打小就是我朋友,所以想请任判官说项,尽量从轻处罚……”
“你啊,还是有些冲动,既然郭小雀是你朋友,你觉得他是不是会偷钱之人?”任恕摇了摇头:“你这小子,做事很好,有干劲,肯拼,比起老段那老家伙要强得多,但唯独这一点,凡事不细细思量。”
展飞愣住了。
“咱们在开封府做事,凡事未有定论之前,都不要轻易做结论,否则一个不慎,就会冤枉了人。就算是有了定论,咱们心中也要先存三分疑心,谁知道那结论是不是对的呢?”任恕又说道。
展飞想了会儿,叉手弯腰,向任恕深施一礼。
“行了,你让他们进来,我来问问此案。”任恕道。
不一会儿,那潘捕快就带着展飞和郑屠夫一起进来,任恕目光淡淡地在二人身上扫了扫,然后令二人各自陈述。
郑屠夫口齿伶俐,只说自己的钱袋不见了,然后在郭小雀那儿见着了钱袋,钱袋里还有百余文钱,都是他卖肉所得。
郭小雀却是歪着脑袋,只恶狠狠地瞪着郑屠夫,一言不发。
展飞急得在旁跺脚,任恕见此情形也不着急,又向郑屠夫问道:“你是说,你的钱尽是今早卖肉所得?”
“正是!”
“那你今日生意还行啊。”
“那是自然,小人在市坊中还是有些名头,不少老客都愿意来买肉,老客都让小人忙得团团转……”
“那行,赃物何在?”任恕又问。
潘捕快将一个小布口袋递了上去,那口袋里叮叮当当作响,倒是装着不少铜钱。
任恕接过口袋,将里面的钱倒出来,近百文钱在桌上乱滚,他伸手按住,然后心中便有了些底气。
他看了看郑屠夫:“你确定这些钱都是你的,你今日卖肉所得?”
“小人确定!”郑屠夫嚷道:“那钱袋是小人的,钱袋上还有小人娘子绣的标记,袋里的钱自然也是小人的!”
“打一盆水来。”任恕抬眼看着展飞。
展飞愣了愣,立刻明白过来,转身奔出去,片刻后,拿铜盆打来一盆水。
“你看。”任恕将一枚桌上的铜钱扔入铜盆里。
铜钱上浮起一丝油花。
任恕回头看了郑屠夫一眼,郑屠夫得意洋洋地道:“有油花,判官你看,有油花,若不是经了小人的手,这穷小子一年也沾不得一次荦腥,哪里来的油花?”
展飞怔怔地望着那些油花,然后又看向郭小雀,眼中满是失望。
“我没偷!钱袋是我的!你这狗贼冤枉我!”郭小雀没有理他的目光,而是愤怒地盯着郑屠夫。
若不是被潘捕快按住,他只怕要扑过去寻郑屠夫厮打。
郑屠夫冷笑了一声:“你说没偷就没偷?此事自有清天大老爷做定论!”
任恕点了点头,继续往盆里扔铜钱。
展飞心里又生出一丝希望,看着任恕的动作,他注意到任恕每扔一次铜钱,手就要放回案几之下,不由得一愣。
他目光敏锐,分明看出,任恕在将手放回案几之下时,手臂微动,似乎是抓了下下什么东西。
当一百多枚铜钱都扔进盆中之后,盆里浮出来的油花已经非常明显了。
任恕目光在郑屠与郭小雀面上打了个转儿,郑屠得意洋洋,郭小雀额头青筋直跳。
任恕凑到盆前嗅了一下,然后说道:“郑屠,你闻一闻,这油带着什么味儿。”
郑屠讪笑:“那还有什么味,当然是肉味……”
他一边说,一边凑上去嗅,但当嗅到那味道之后,他顿时觉得不对劲。
他是屠夫,整日杀猪,自然熟悉猪油的味道,但这水中的油花,并不是猪油味!
或者说,有另一种味道,几乎完全掩住了猪油味。
郑屠心念一转,正要强说是猪油味,却看到任恕似笑非笑的神情:“我嗅着,怎么象是牛身上的膻味啊,莫非你郑屠除了杀猪,还私下里替人杀牛?”
郑屠没有分辨出那是什么味道,但当任恕说象是牛膻味时,他也隐约觉得有些象。
这让他的脸色顿时变了。
“私宰耕牛是何罪,你身为屠夫,应当知道吧?”任恕不紧不慢地又道。
“我……我没有,不是我,我……我……”郑屠慌忙叫道。
“《宋刑统》规定,杀他家牛者,徒一年半,杀自家牛者,徒一年。”任恕手指头轻轻在桌上敲着:“郑屠,你杀牛可有官府许可状,有的话拿出来给我瞧瞧,若是没有……你想要流徒到哪儿去?”
“判官,判官,那钱不是我的,是他的,我没有私自杀牛!”郑屠自然知道杀牛罪状可比偷盗百十文钱要重得多,此时为了脱重罪,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见任恕仍然盯着自己,他一指郭小雀:“任判官,钱是他的,他在小人摊子处买肉时给小人瞧见了,小人不该被猪油蒙了心,想要讹他……小人诬告好人,愿受反坐,但真不曾私自杀牛啊!”
事情至此,真相大白。任恕令人将郑屠拖出去打板子时,展飞看向郭小雀,郭小雀冷冷回看过来,还伸手摸了摸自己刚才被打了的脸。
展飞顿时羞愧难当。
他想去向郭小雀道歉,但又有些放不下脸面。
任恕从自己桌案之下拿出一个油纸包,一边吃着里面的熟肉一边看着二人。他的动作吸引了展飞的注意,但当展飞目光扫过那油纸包中的熟肉时,呼吸突然一停。
熟牛肉!
任恕抬头向他眨了眨眼:“别用那种眼光看着我,你以为我会将破案的希望寄托在人尽皆知的事情上吗?郑屠那厮肯定早就碰过这些钱,想要伪造证据,他却不知,说到伪造证据,谁能和咱们公门中人相提并论?也别跟我说啥私宰耕牛之事,这头牛不知为何有些想不开,昨日突然自尽,故此官府开具了许可状……”
说到这,任恕仰天一笑,打了个哈哈,转向郭小雀:“郭小雀,你这脾气也不对,既然不是你偷的,你自当为自己辩解,你不说的话,不是人人都象我一样,可以还你清白。”
郭小雀冷冷哼了一声,只是说道:“我可以走了么?”
任恕愣了一下,然后看着展飞:“行啊,你这朋友可以,走吧走吧,你只管走吧。”
郭小雀却是看都不看展飞一眼,径直出了门。展飞略一犹豫,还是追上了去,面带羞愧地道:“小雀,方才是我误会了你……”
“用不着,我早就知道你不信任我。”郭小雀冷冷地道:“以后你少管我的闲事,那我就谢天谢地了。”
说完之后,他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展飞跟在后面叫了两声,一直追着他出了开封府的门,但是郭小雀始终没有回应他。展飞还想继续追,却被老段拦了回来。
“他……”展飞担忧地道。
“他就是这脾气,你何必拿热脸去贴冷屁股,小展啊,我还是那句话,你待人的时候,心肠不能太热。”老段连连摆手:“特别是干我们这一行的,心肠太热,没有一个能活得久的!”
被他这一拦,郭小雀已经混入开封府前的人潮了。
郭小雀离开开封府,撒腿飞奔,迅速来到与东二条甜水巷在一处坊中的乞讨市,他七拐八弯,于小巷深处,进了一处早已破败不堪的院子。
这院子和展飞住所一样,属于朝廷设置的公屋,只不过比起展飞他住的那大院子更为破败,只能说勉强容身罢了。
住在展飞那院子里的人,多少还有点生计,而住在这里的人,尽是些衣裳褴褛之徒。他们没有固定的生计,很多人都只靠乞讨为生,故此他们聚集之所,又被称为乞讨市。
一进院子,郭小雀就竖起眉毛,用恶狠狠的目光左右打量。
周围那些有若游魂野鬼一般的人,同样用恶狠狠的目光打量着他。
这里的这些人,为了一碗饱饭,便敢做些为非作歹的勾当,若是为了一吊钱,他们甚至敢杀人。
只有比他们更为凶狠,才能镇住他们,让他们不敢侵犯——郭小雀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个道理。
“小落,小落!”郭小雀感觉到比往常更强烈的恶意,心里咯登一下,大声叫了起来。
往常他这样叫,很快就有一个声音会回应他:“小雀哥哥,小落在这里!”
那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还叫他哥哥的人,那个头发干枯、又瘦又黄的小小身影,会从院子里的任何一个角落里钻出来,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他的身边,眼巴巴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敬爱。
那肯定也是世上唯一一个还绝对信任他的人。
但今日,郭小雀连唤了两声,却仍然没有得到回应。
郭小雀心跳得更厉害了,他加快了速度,一边大叫,一边冲向自己的“家”。
这片院子,有好几十名和他差不多处境的人住着,他的家在靠西侧的一处偏僻的小屋。当年这片院子还兴盛时,那小屋只是某个大户人家的柴房,但现在,却是郭小雀与他的“妹妹”容小落的“家”。
在小屋之前,已经聚着七八个人。
“让开,你们想做什么!”郭小雀停下脚步,手藏在袖子里,紧紧握住了一柄短刀。
这是他用捡来的一块铁片自个儿磨的短刀,只比巴掌长一点,进开封府时都没有被搜出来。
“郭小雀,不是哥哥不照顾你们,这些年,你与那小丫头片子呆在这里,哥哥可曾多收你一文钱的租费?”那七八个人当中,一个额头长着疙瘩的沉声道。
这额头长着疙瘩的是这片院子的坐地虎,姓钱名鹤,凡在这院子里居住之人,都要向其上供,每个月十文钱,否则就要被赶出去。十文钱倒是不多,但是对居住于此的人来说,也是笔不小的负担,至少郭小雀就没少为凑齐他与容小落的二十文钱而头疼。
“我们每个月都有交例钱。”郭小雀回应。
“是,你们交了例钱,但交了例钱也要讲规矩,你自己进去看看,那小丫头片子病成什么模样了。”钱鹤一扬下巴,堵在门前的几人纷纷散开。
郭小雀匆匆来到门前,看到门只是虚掩着,心里更为不安。
生活在这种环境之下,他们无论是否在家,都会牢牢锁着门,象这样虚掩的情形,根本没有几回。
他推开门进去,门里家徒四壁,只有用砖头垫着木板充当的床榻,还有一堆没有人要的破烂。
床榻之上,容小落蜷着身躯,正在瑟瑟发抖。
郭小雀忙冲了过去:“小落,小落!”
“雀……哥哥,你回来了……我起来替你做饭……”
听到他的声音,脸上泛着异样青色的容小落一边颤抖一边挣扎起身,但才支起上半身,她的力气就已用尽,整个人又倒在了榻上。
“你怎么了,小落?”郭小雀心里一惊,一种不好的念头闪过他的心间。
“没……没什么,不用担心……”容小落低声道。
“还说没什么,郭小雀,你看她这模样,你还不清楚么?”外头钱鹤厉声说道:“二十一年前的事情,你全忘了么!”
郭小雀猛然转头,恶狠狠地瞪着他。
二十一年前的事情,对郭小雀来说,就是一场噩梦。
他家境原本不错,在开封府中都可以算得上是中等人家,家中有店铺有宅邸,就在这东二条甜水巷边。但二十一年前那场席卷开封府的大瘟疫改变了一切,他的父母与展飞的父母一样,都死于那场大瘟疫之中。此后,他的家产被人所侵占,他人被送往福田院,与展飞、容小落相识,又从福田院中跑出,流落街头,靠着帮人做些小工和乞讨,勉强活了下来。
“你这话什么意思?”郭小雀瞪着钱鹤。
“你还不明白么,你那小丫头的病,与二十一年前的瘟疫象不象?”钱鹤厉声道:“那小丫头必须赶走,这片院子住了好几十号人,若不将那小丫头赶走,这几十号人都会危险!”
容小落听到这话,满脸惊容:“我……我只是普通风寒,只是有些打摆子,不是、不是瘟疫,别赶我们走,钱爷……别赶我们……”
“我交了钱!”郭小雀按住想要起来叩头求情的容小落。
“当啷!”
几枚铜钱滚落在郭小雀面前,钱鹤面无表情:“钱我还你,立刻滚!”
容小落虚弱地道:“各位叔叔伯伯,替我们求求情吧……”
此时周围不少住客都围了过来,但因为怕容小落真是瘟疫的缘故,众人都只是站在门外,没有人敢入内。听到容小落哀求,他们同样面无表情,甚至有人直接摇头。
“替你们求情,若真是瘟疫,我们还要不要性命了?”有人低声道。
“正是,郭小雀这厮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早些搬走!”
“快搬快搬,现在就搬!”
随着第一个人开头,紧接着越来越多人说话,但是所有人所言,无一例外,都是要赶他们走。
容小落急得泪眼朦胧,郭小雀目光在这些人身上一一扫过,他呸地吐了口唾沫,二话不说,便去扶容小落。
“哥哥,哥哥……”容小落急道。
“不要说话,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哥哥带你去……先看病,看好病换个更好的地方住!”郭小雀道。
“哥哥……”容小落哭着道。
“都让你不要说话了,有什么事情,由少爷我做主!”郭小雀干脆将她抱起。
容小落身体很瘦,郭小雀将她抱在怀中,却感觉轻飘飘的,没有什么份量。郭小雀心中一酸,他强行瞪着眼睛,不让自己流出泪水。
抱着容小落走到门口,钱鹤等人纷纷让开,大约真是怕容小落得的是二十一年前那种瘟疫。
“哥哥,我们的东西……”容小落看着这个破屋与屋里的破烂,满心不舍。
郭小雀本来还要喝斥她的,但看到她那留恋的目光,心中一软,他沉声道:“这里的东西,我会来取,少了一样……钱老七,我不会放过你的!”
钱鹤哈的一声笑,眼中凶光闪了闪,不过想到这二人可能已经感染了瘟疫,便又打消了教训郭小雀的念头。
他阴森森地道:“这屋子我会封起来,只要你能活着,随时来这里取你的破烂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