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段与任恕一直在翘首上望。
从他们的位置,只能看到十六层塔檐上火球乱滚,看不到展飞与霍炎搏斗的具体情形,但两人却还是昂着头,连颈椎都抬得痛了。
当他们看到漫天火球飞舞,两个身影飞速坠落之时,都是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不等两个身影落下,老段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开始向着灵感塔的方向狂奔而去。
不仅是他,就连任恕,也艰难地挪动着自己胖乎乎的身体,皮球一般向着灵感塔那边“滚”过去。
只不过在老段越过第一座院门之前,他就听到了“砰”的摔落声响。
他大叫了一声“小展”,脚下又快了几分。
当他跑到塔下时,借着塔上熊熊燃烧的火光,他看到了一片血泊。
展飞以一种奇怪的姿态,伏在霍炎的身上,而霍炎则是脑浆迸裂,脖子与四肢都诡异地折断了。
老段冲到展飞身边,一把将他抱住:“小展,小展,你别吓我,你今天已经吓过我一回了,不能再吓我……”
在他怀中,展飞气若游丝。
无论老段怎么呼叫,展飞都没有任何反应。
老段泪水哗的流了出来,从这么高的地方,足足三十余丈十六层的塔上摔下,无论是谁也都禁不住!
就连那个红发的妖人,一身诡异的控火本领,这不也摔得没了气?
何况展飞,他除了力气大些、速度快些,看不出有什么太特殊的异能,他怎么能不死?
眼泪哗哗之中,老段突然听到有人在叫道:“老段,老段!”
老段回过头去,看到任恕气喘息息地向他挥手。
老段哽咽着道:“小展摔下来了……小展快没气了……”
“老段,你快走啊,快走啊!”任恕疯狂地挥动双手大叫:“你这贼厮鸟,快些给老子滚过来!”
老段不知其意,直到看到任恕手一直在头顶上挥舞,他才茫然抬头。
半空之中,灵感塔已经整个变成了一根火柱,支撑塔檐的木板被烧得断裂,大片大片的残骸与碎瓦,纷纷坠落下来,砸在他们的周围。
老段激灵打个冷战,抱着展飞,起身就跑。
在他背后,开宝寺灵感塔发出喀咤咯咤的声音,越来越多的残骸从空中摔落,就连塔身,都已经开始扭曲、变形。
这座名闻天下的高塔,已经支撑不住了。
老段抱着展飞冲到任恕身边,任恕拽住二人,转身就向外逃。
他们还没有逃出十步,灵感塔随着沉闷的声响和升腾起的烈焰、烟尘,整体向下崩塌。
整个大地,都因为这座高塔的崩塌而震颤起来,它掀起的烟尘迅速向外扩散,转眼间就追上了老段与任恕,将两人弄得灰头土脸。
老段与任恕根本不敢停下脚步,他们一直往外冲,直到出了开宝寺,这才惊魂未定地转身望去。
原本高耸入云的灵感塔彻底不见了,一朵巨大的烟尘组成的蘑菇云出现在它原来的位置。蘑菇云中隐隐有火光跳动,就象是有数十条火蛇在烟尘中狂舞。
两人一时默然,虽然暂时已经安全,可他们的心,却是怦怦乱跳,直到许久之后,才觉得双足发软,不约而同,都跌坐在了地上。
“大祸事了……”任恕喃喃说道。
“小展,小展!”跌坐在地上之后,老段又想到自己抱出来的展飞。
那个红发人的尸体,恐怕已经被他所摧毁的灵感塔残骸掩埋了,以灵感塔此时的火势,就算能找到他,只怕也成了一团焦炭。玩火者被自己放的火烧死,那是活该,但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展飞命悬一线。
这代价,未免太沉重了。
“来晚一步!”正在老段抱着展飞嚎啕之时,突然一个声音响起。
老段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然后就看到四处弥漫的烟尘突然左右一风,如同两扇大门被人打开一样。
一个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
借着火光,他认出此人,正是在旧曹门和福田院曾与他们相遇的那个白衣人。
白衣人面色凝重,大步来到这里,鼻翼轻轻扇动,似乎是在嗅气味。
然后他冲向灵感塔残骸。
他所到之处,烟尘都被莫名而来的风吹开,他进了开宝寺大门之后,猛然单膝跪在地上,将脸也贴在了地面之上。
然后他用拳头猛地砸了一下地面:“星之柱已经埋下了,该死!”
说完之后,他起身冲向前,随着他不断深入开宝寺,烟尘又合拢起来,将他的身形遮住,很快,他又从老段与任恕的视野中消失了。
“这是什么人?”任恕激灵了一下,喃喃自语。
“医生,快找医生!”老段也回过神,抱起展飞:“任判官,快想法子请御医!”
此时开封府的差役与闻讯前来救火者,已经纷纷从开宝寺中出来,聚拢在任恕这边。众人都盯着任恕,等待他的命令。
“救人要请,我去想法子请御医,你们在这里救人!”任恕起身叫道。
就在他们再度忙碌起来之时,距离开宝寺里许之外,一座富贵人家的楼宇顶上,蓝袍人与黑衣丑汉回过头来向着开宝寺的方向望了一眼。
蓝袍人的脸色有些阴郁。
黑衣丑汉却是发出嘎嘎的笑声。
“我知道你嫉妒一切……但是,申越,希望你明白一点,霍炎终究是我们的同伴,你的嫉妒之心,不应该用在同伴身上。”蓝袍人瞥了申越一眼,出声警告道。
“他死了,死人不是同伴,死人是废物!”在黑衣丑汉的腹中,传来诡异的声音。
话还没有落,他猛然抱住自己的头,痛苦地嚎叫起来。
对他伸出一只手的蓝袍人,冷冷看着他在屋顶上翻滚嚎叫,好一会儿,才收回手。
“记住我的话。”蓝袍人面无表情地说道。
黑衣丑汉眼中光芒闪动,却不得不低下了头。
“现在走吧,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那个家伙肯定要追上来了。”蓝袍人道。
“我来杀她!”黑衣丑汉握紧拳头。
蓝袍人哼了一声:“她还有用,现在不是时候!”
此时那富贵人家已经被屋顶上异样的嚎叫所惊动,举着灯笼出来查看,看到屋顶上的两个身影,正要喝斥之时,突然间黑衣丑汉向着下方一声咆哮。
院中查看的那些人,仿佛是被无形的拳头击中一般,一个个跌坐在地上,耳鼻出血,甚至有大小便失禁者。
他们再向屋顶上望去,屋顶上的两个人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鬼……鬼啊!”不知是谁第一个叫起,片刻间,这家宅院之中,尽是这样的呼声。
开封府,仪门外厢房。
阳光穿过门缝,照在简陋的床榻之上。
一只苍蝇嗡嗡地飞过阳光,在屋中绕了一圈,然后停在了床榻上睡着的人鼻尖上。
睡着的人迷迷糊糊地伸出手,将之驱走。
苍蝇飞起,在他头顶绕了一圈,然后又停落下来。
睡着的那人似乎在半梦半醒中被激怒了,手猛然抓出。
苍蝇嗡的一声飞起,可在半空中被那只手上的指甲划过。
指甲如利刃一般,将苍蝇切成了两片。
手的主人却大叫了一声,猛然坐起。
他看了看四周,然后抬起双臂,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的两只手都被裹得严严实实,里面传来药膏特有的味道。他的脸也同样如此,只有眼睛、鼻子和嘴巴露在外头,其余部分,也被绸条紧紧裹住,里面涂满了膏药。
“我……还活着?”他喃喃自语。
“小展,小展,你可醒了?”端着一碗粥的老段从外头走了进来,看到他已经坐起,微微一愣,然后快步过来道。
“我醒了……”展飞定了定神道。
“醒了就好,哈哈,哈哈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段重复了两声,然后将手中的粥碗向展飞示意:“我来喂你一点粥吧。”
“师傅不必,我自己来。”展飞直接从他的手中接过粥,然后尝了尝,发觉温度刚好,当即三口两口,便将这碗肉粥吃完。
他的肚子里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一碗粥不但没有解决掉他的饥饿,反而让他更想吃东西了。
“师傅,还有没有?”展飞向老段问道。
不过当他看向老段时,却发现老段愣愣地看着他。展飞有些莫名其妙,看了看自己身上,除了被包扎得严严实实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
“师傅?”他小声问道。
“啊……你手没事?”老段问道。
展飞活动了一下手臂:“有事,又麻又痒,难受得紧。”
老段咽了口口水,无语地望着他。
这厮在开宝寺之战后陷入昏迷之中,可不知当时他自己的惨样,当时他手臂上的肉都去掉了三分之一,白骨森然,看得老段都心惊胆寒。
御医在给他包扎时都相当惋惜,说他的双手恐怕要就此废掉。
没想到不过是半夜过去,这家伙又可以自己端碗吃饭了。
“我去帮你添些,你现在的身体……”老段想到在无忧洞中发现展飞时,他甚至都断了气,但片刻之后又生龙活虎,便将心中的惊讶压住,转而说道。
“在外边厨房么,我自己去!”展飞嗅了嗅,嗅出肉粥香气的来源,当即说道。
他一掀被子,发现自己的身上、双脚也都被层层包裹,当即反应过来:“我受伤很重?”
“呃,小展,你的伤势,你心中要有准备。”老段说道。
展飞心中顿时有些慌了,他又检查了自己身体一遍,并未缺胳膊少腿,胯下要害部位也都健在,这才稍稍放心:“哪里有问题,为何要我心中要有所准备?”
“我将你抱出来时,你体无完肤,原本你那相貌……恐怕是保不住了。”老段道。
展飞呆了一下,心中有些失落,但旋即将这失落抛开。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毁容就毁容吧,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只靠一张脸活着!”
虽然口中如此说,展飞心底终究是有些郁郁的。
他穿上靴子,径直走出了门。
阳光照在他身上,暖暖的,让他身上的麻痒舒服得了。他伸了个懒腰,然后快步来到衙门西厢的小厨房。
这小厨房中,一个陶罐被架在小火上,罐里正熬着肉粥。展飞嗅着香气,更觉得腹中饥饿难耐,当即揭开盖子,也不用碗添,直接将陶罐拿起,往自己嘴里便送去。
跟过来的老段只听到稀哩糊噜的声响,当他进门来到展飞身边时,发觉那一罐肉粥都已经被展飞吃掉大半了。
这才几步路的时间!
大半罐肉粥下肚,展飞却还是觉得饿,他一边继续吃,一边问道:“我昏了多久?”
“从丑时到辰时,四个时辰不到。”老段答道。
展飞放下已经空了的陶罐,意犹未尽:“出去吃些东西……师傅,开宝寺那里情形如何了?”
“灵感塔彻底完了,开宝寺被烧了一半,周围倒还好,虽然有几处火点被引燃,但是救得及时,这多亏了小展你,若不是你杀了那个妖人,别说开宝寺,就是安远门那边的上方寺都保不住,小半个内城全部要化为火海!”说到此事,老段还是心有余悸。
“那妖人死了?”
“死透了,如今正在找呢,不过估计尸体未必能找着,整个被灵感塔压着,又那么大的火!”
他们说话之间走出了开封府衙的大门,府衙前人来人往,不少人看到展飞这模样,都向他指指点点。展飞虽然不是十分在意,可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
“对了,任判官交待,你在外边别说那个妖人,只说是天雷引发了灵感塔火灾,进而扩散到整个开宝寺。”老段在他身边又小声说道。
展飞脚步一停:“为何如此?”
“倒不是想要隐瞒你的功劳,而是汴京出现妖人的事情,不宜外传,否则人心惶惶是小事,恐怕还有些歹人会打着妖人的幌子为非作歹。咱们开封府行事,维稳最为重要。”
展飞没有再说什么。
他知道任恕这样决定自有道理,但一想到蓝袍人一伙大多还未绳之以法,这些危险的人物潜伏于汴京之中,而汴京的百姓对此却是一无所知,他心里又极为不安。
有所准备总比毫无妨备要好。
然后,他又想到自己昨夜追索的关键原因:“小雀呢,可有小雀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