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二条甜水巷,夜。
卖饮子的刘九郎挑着担儿,慢慢穿过院子。
“九郎,你去夜市啊?”拄着杖的孙婆婆看到刘九郎,招呼了一声。
“是,孙婆婆,乘着夜市,多赚一点,到时你老给我说个媳妇。”刘九郎哈哈笑了一下。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九郎,你若是在街上遇着开封府的差人,帮我问问,小展怎么还没有回来。”老太太絮絮叨叨地道:“小展可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他说了不当值就回来替我捡漏的,但到如今还没回来,我怕出事……若见着小展,你千万记得交待,有啥事情都跟着老段,跟着老段虽然立不着什么大功,但好歹不会有啥危险。”
刘九郎被老太太的话逗乐了,应下此言之后,他挑着担出了大门。
汴京城中的夜市极为热闹,刘九郎琢磨了一下,无论是潘楼还是去浴宝院东的夜市,生意都不会差,不过想到早上与何四聊着桃花洞那边,他便决定去那里。
从东二条甜水巷去桃花洞,还需要经过乞讨市。这也是一个热闹的地方,否则乞丐们也不会云集于此。
刘九郎是走惯了这附近街巷的,如今天下太平,汴京城中少有盗贼,所以哪怕是一些黑暗的小巷子,他也敢穿过去。只不过出东二条甜水巷口时,他愣了一下,因为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抱着个人走出来。
郭小雀。
刘九郎看到郭小雀就摇了摇头。
与展飞一样,在二十一年前的瘟疫之中失了父母亲人,但郭小雀始终走不出当年的阴影,总还觉得自己依旧是那个大户人家的少爷,所以街坊邻居对他都不喜欢。最初时大伙还帮把手,可渐渐的,所有愿意帮他的人,都被他那又臭又硬的脾气得罪了,于是他就成了现在这模样。
当看到郭小雀怀里抱着的是容小落时,刘九郎心突的一跳。
容小落这小姑娘还是不错的,附近人家都喜欢她。若只是郭小雀,谁都不会在意他的死活,但加上容小落则不同了。
“郭小雀,小落这是怎么了?”刘九郎忍不住问道。
郭小雀看都不看他一眼:“别去乞讨市。”
“啥?”刘九郎愣了愣。
郭小雀没有再说什么,冷冷瞥了他一眼,然后抱着容小落,快步向着东面跑去。
他越让刘九郎不要去乞讨市,刘九郎心里就越生出好奇心。
他知道郭小雀与容小落的住处,如今就在东二条甜水巷与乞讨市之间,那里有几处院子,专门给比他们还要苦哈哈的人居住,其中不少都是汴京城中的恶丐。
他倒是不怕,反正顺路,所以他脚步下一拐,直接进入了那条小巷。
在小巷口,他看到戴郎中的医馆,这么晚了,往常戴郎中医馆都会关门打烊,但今日医馆门依旧开着,里面没有点灯,黑漆漆的没有半点动静。
“也不怕招贼。”刘九郎嘟囔了一声,他与戴郎中没有什么交情,故此也就没有停下来去帮对方关门。
以往这个时间穿过这小巷,总能听到狗叫之声、婆媳吵架之声,或者孩子哭闹之声、赌博时的吆喝之声。但是今日巷子里却是冷冷清清安安静静,什么声音也没有。
而且整个巷子两边,竟然没有一户人家点灯,所以路黑乎乎的,若不是借着点星光,根本瞧不清脚下道路。
刘九郎看了一眼天空中的星星,那边有一颗极亮的星,听说是什么“甘石星”,前些时日才出现在半空之中,拖着长长的慧尾,是颗扫把星。
他啐了一口:“晦气,不该走这边的。”
有心想要退回去重新走一条路,但到都到了这里,只需要再过百余步,便可直接到乞讨市中,离桃花洞那边就很近了。所以刘九郎一咬牙,还是继续前行。
走着走着,旁边一扇门开着,刘九郎向那边瞄了眼。
但旋即,从那门后地面,伸出一只手,死死抓住了刘九郎的脚踝。
刘九郎吓得惨叫起来,他低头望去,看到一个人抬起头来,七窍流血,依稀就是管着这处院子的钱鹤。
“救……救……我……”
钱鹤一边说,一边咳嗽,然后头一垂,伏倒在刘九郎脚边不动了。
刘九郎用力甩了两下,也没有将他的手从自己脚上甩开,只能用另一脚去踩,才勉强摆脱了他的手。然后刘九郎跑了两步,又跑回来担起自己的担子,口中大叫:“不好了,杀人了,不好了,杀人了!”
他一边狂叫,一边跑出这小巷。
被他声音惊动,不断有人出门,有大胆的举起火把灯笼,往巷子这边过来。当他们与刘九郎相遇,刘九郎双足一软,扔下担子直接瘫坐在地上:“不好了,杀人,杀人了!”
人多壮胆,虽然被刘九郎喊声吓得不轻,众人纷纷向着前方而去,首先进的,就是戴郎中家。
只是片刻,进屋的人便小跑着出来,一个个面色如土:“真是杀人了!”
“这边也杀人了,死了好多!”
“钱鹤死了,就死在大门前,看他死时的模样,受了不少折磨!”
“快报官,里正呢,里正人呢!”
“好几十条人命……这是谁做的,谁这么凶残!”
众人七嘴八舌纷纷议论,一直跌坐在地上的刘九郎听到问“是谁做的”时,他突然想起郭小雀来。
郭小雀当时那眼神,还是那声音,那句话……
“是郭小雀,郭小雀做的!”刘九郎大叫道。
“怎么可能,怎么会是郭小雀做的,那孩子虽是有些怪,但似乎不是做这种事的啊,他还有小落儿在身边……”
“我听说小落儿得了病,被钱鹤和这巷子里的人赶了出来。”
“听说他来找戴郎中给小落儿看病,但戴郎中不给他看!”
“这么说来,真是郭小雀?”
大伙你一句我一句,将事情都说了出来后面面相觑,难道做出这几十条人命惨案的,当真就是那个冷漠不合群的少年郭小雀?
若真如此,他这岂不是在报复,报复所有得罪过他的人?
不少人顿时脸色变了,郭小雀孤苦无依,又不象展飞那样受人喜欢有许多人帮助,在东二条甜水巷附近,没少被人欺负,在场者有不少人自问,自己就曾得罪过他!
“我要回去告诉我家婆娘,紧锁门窗!”
“喂喂,都不许走,都留在这,等开封府的公人来了得在此作证!”
里正气喘吁吁跑了过来,问了几句情形之后,他就知道这不是自己能够扛下的事情,报到开封府去,只怕连府尹老爷也要被惊动,连夜就得来现场查勘!
他让人护住现场,自己小跑着向开封府奔去。此时已经入夜,虽然大宋不象大唐时那么严格执行宵禁,但夜间纵马急驰也是大忌,所以他就只能依靠自己这一双腿了。
足足大半个时辰,他才赶到开封府,让他意外的是,原本以为此时老爷已经回宅休息,这里应当是一片安静的,但今日开封府前却有些热闹。
他左瞧右瞧,希望找到一个相识的官差,然后一眼便看到展飞铁青着脸,与老段一起从中走了出来。
“我就对你说过吧,不会相信的,妖人,妖人,只为你一声妖人就去惊动大尹老爷,这怎么可能?”老段跟在展飞身旁抱怨:“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任判官不还是将此事交给了你,让你先去将那妖人擒住再说?”
他们一边说,一边跨出门槛,但就在这里,里正跌跌撞撞跑了过来。
“老段虞侯,小展虞侯,不得了啦,不得了啦!”里正大叫道:“郭小雀,郭小雀杀人了,在乞讨市那边,杀了百十号人!”
老段与展飞猛然一顿,两人对望了一眼,从对方眼中,都看到了惊骇之色。
“休要胡说八道!”老段厉声道:“你可知诬告不成要反坐么?”
“哪里是我诬告,百十具尸首在那里,快去禀报大尹老爷,出大案子了,惊天动地的大案子!”里正跺足道。
然后他就觉得眼前一花,离他还有些距离的展飞不知如何,瞬间就出现在他的身边,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裳。
“郭小雀人在哪里!”展飞沉声问道。
“有人看到他往东边去了,是刘九郎看到的,卖饮子的刘九郎,与小展虞侯你是街坊,他亲眼所见!”
展飞吸了口气。
开封府的地图迅速在他心中一掠而过,然后他脸色大变,与老段齐齐出声:“旧曹门,福田院!”
从东二条甜水巷那边往东走,当然不只东福田院一个去处,但是若乞讨市那边的屠杀真是郭小雀所为,那就意味着郭小雀开始报复!
他报复那些对容小落见死不救的人,报复那些将他一步步推向绝望之境的人!
那么东福田院里的那些御医,就是他的下一个报复目标!
“你带他去找任判官!”展飞心念一转,扯着里正对老段道。
“那你呢!”老段扶住踉跄而来的里正,追在展飞背后问道。
“去阻止他!”展飞已经冲出老远,只留下这样一句话。
老段一跺脚,骂了一声。
他心里对郭小雀更是厌恶,那小子自己脾气不好不说,还拖累展飞浅。
他猜到郭小雀可能在蓝袍人的奇怪仪式之中也获得了特殊的力量,现在成为一个异人,展飞真正对上他,岂能讨得好?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是劝不回展飞的。
因此只能匆匆带着那里正往里走,他现在只求展飞不要跑得太快,不要过早与郭小雀照面。
但老段不知道的是,展飞此时的身体素质,比起之前要提高不少。无论是力量还是速度,简直可以用脱胎换骨来形容。
虽然不能象蓝袍人那样全身上下散发出惑人心智的光,虽然不能象申越那样力大无穷,虽然也不能象那个吴昊一样玩水,但此时展飞的体能,已经突破了凡人的极限。
所以他跑起路来,可谓飞快,甚至连一般的奔马,都未必能及得上他。
关键是这样的速度,还不是展飞的全力。
若是极限爆发,他可以跑得更快,只不过考虑到从开封府再跑到东福田院去,距离不短,所以他有所收敛罢了。
若是步行,可能要花上半个时辰甚至更多的距离,在他一路狂奔之下,竟然只用了不过一刻多钟便到了。
再次来到福田院的牌楼前,展飞收住脚步,轻轻喘着气,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水。
他突然又有点不敢进去了。
若是在这里面真遇上郭小雀,恰好郭小雀在大肆屠杀,他该怎么做?
将这个儿时好友绳之以法,还是网开一面劝他逃走?
展飞心里满是犹豫,他不得不连连深呼吸了好几下,然后才大步迈入牌楼之内。
福田院中,也是静悄悄的。
展飞猛然一停脚步:“自己傻了,那些御医天黑之后,自然是各回各家去了,怎么在这个时候还会在福田院?”
他转身想要离开,但旋即又停住脚步。
空气之中,他嗅到了一股不好的味道。
血腥味。
他如今的五感极为敏锐,不仅仅是耳朵眼睛,就连鼻子的嗅觉也比之前要强大得多。他能够很轻易地分辩出不同人的气味,也能够隔着很远,就嗅到让人不安的血腥味。
就象是现在。
他慢慢向里走去,那血腥味不是从一处传来的,而是整个福田院之中,各个房间,各处角落,都有。
还有若有若无的一丝熟悉的气味,那是郭小雀的气味。
展飞一步一步走向其中一间屋子,然后眼泪叭哒叭哒从他眼中流了出来。
他觉得自己儿时的朋友,正随着他的脚步,一点点远去。
再不回头。
他终于来到一间屋子前,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不用火光,他强化之后的视力,足以让他看清楚门中的一切。
几位老人,躺在血泊之中。
浓烈的血腥味对展飞强化过的嗅觉是一种极大的折磨,他站在这间屋子的门口,却觉得,自己象是站在血池地狱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