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飞记忆中的“营地”之内,郭小雀正坐在容小落身边呜咽。
这座所谓的“营地”,其实充斥着一股难言的臭味。
汴京城中有百万人口,甚至有人说,这里的人口达到一百五十万,这么多人日常生活,所要排出的废水足以让汴京城大小街道全部变成淤泥沼泽。为此,从前朝开始,就一直在规划汴京城的下水道系统,其地面明渠称之为“八字水口”,而地下暗渠,更是极为深广。
他们的营地,其实就是地下暗渠中的一处平台,除非暴雨或汴河水倒灌,否则这一处平台不会浸水,因此保持着干燥,又处于地下,不惧寒暑,就是气味难闻了一些。
从这平台之侧,有台阶可以到下水道之旁的通道之侧。通道高度稍稍有些矮,仅够一成年男子勉强直立行走,不过大体上还算宽敞。这样的通道,通行于汴京城的各方,哪怕是汴京城的土著,对这地下通道也知晓得不多。因此,这里也就成光鲜繁华的汴京城的阴暗面,不知多少亡命之徒,选择这地下世界的一部分作为自己的老巢,也不知有多少永远查不出来的罪恶,发生在这无光之地。
“哥……哥哥,别哭……别哭……你不哭的……是小落不好,惹哥哥……哭……”
容小落躺在一堆干草之上,她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听到郭小雀呜咽的声音,勉强抓住郭小雀的手劝慰。
“别说话,小落,你好生养着,我去弄点汤水给你喝……”郭小雀抓住她的手道。
“不……不用麻烦了……我,我不好,我不能再……再陪哥哥了……”容小落用尽全身力气,才终于将眼皮睁开一丝缝,她的目光极温柔,又极怜悯,豆大的眼珠在她眼角凝结,一滴一滴滑落下来。
“不许,我是你哥哥,小落,我不许你这样说,我不许!”郭小雀拽住她的手道:“你安心休息,我……我去求展飞,他是捕快,他肯定能找着郎中为你看病!”
“我……原本小展哥哥和我们多好……哥哥,我不在了,你与他和好吧……我怕你孤单……”容小落声音已经有若蚊蝇,郭小雀只有凑到她嘴边,才能勉强听得到了。
“不,我不许你不在,我说了不许!”郭小雀吼了起来,但这一声吼之下,他却发现自己手中一沉,容小落的眼睛闭上,手也下垂,他失声痛哭:“小落,我不许啊,我,我……我只有你……”
泪水浸透了他的双眼,他拼命摇着容小落,但容小落没有给他任何反应在。
与容小落在一起的一幕幕,在郭小雀心中瞬间闪过。
当初这个瘦瘦小小的女孩被送到福田院,初一见面,他就喜欢她了。他和容小落还有展飞一起在汴京城中闲逛嬉戏,一起分享零食。二十一年前的灾难来临,他们一起相依为命……
“小落,我和展飞翻脸,就是因为你啊……”郭小雀喃喃地说道。
他知道自己嫉妒展飞,他们三个都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可是展飞到哪儿都受人喜欢,而他却做不到象展飞那样受人欢迎。不仅东二条甜水巷的街坊邻居们喜欢展飞,连容小落也似乎喜欢展飞。当郭小雀意识到这一点时,不由得大为恐慌,心里也暗恨展飞起来:你既然已经受那么多人欢迎了,为何还要惹小落欢喜,你已经有那么多了,可我郭小雀却唯有小落!
泪水不停地滴落,郭小雀的呜咽声渐渐收起,他摸着容小落的手,手有些凉,但还有温度,再探了探她的鼻息,鼻息微弱,总算还在。
这让郭小雀稍减悲痛。
“不能,我不能看着小落就这样死……我去求展飞,哪怕……哪怕……总胜过眼睁睁看着小落没救了……”
“不,我不能去求展飞,他不信任我,我为什么要求他,当初他就误会我,今日他还误会了我!我才不要对他低头,我才不要求他!”
郭小雀心中两个念头反复纠缠,彼此打架,好一会儿之后,他“啊”的叫了一声,终于下定了决心。
但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动静,有人在远处问“什么声音?”
郭小雀脸色一变,立刻将放在旁边的火把灭了,抱紧容小落,悄悄向平台更深处缩了缩。
这处平台稍高,因此若来人只是从这里经过,不曾仔细搜索,他有可能避过对方。
不是郭小雀过于小心,实在是汴京城的地下世界绝非什么安全之地。
“我也听着声音了,过去看看,莫被人闯入了无忧洞。”
“正是,今天可非同一般,如果真有人,哈哈,正好,咱们又可以多做一笔买卖。”
对话声有些肆无忌惮,郭小雀心悬得高高的,一手抱着容小落,一手四处摸索。
他将已经熄灭了的火把抓在手中,将容小落悄悄放在了平台的最里面,又用干草将她盖住。
但这一动作不知怎的,让容小落从昏迷之中醒了过来。
“哥哥……哥哥?”容小落微弱的声音响起。
“我在这。”郭小雀压低声音:“别作声,有人。”
“别离开我,哥哥,我冷……我眼前一片黑暗……”容小落仍然在迷糊之中,颤声说道。
“不会,不会,我永远不会离开你。”郭小雀将她护在身后,一手让她抓着,另一只手拿着火把。
片刻之后,他看到有光芒绕过下水道的拐弯处,慢慢向他这边过来。
郭小雀屏住呼吸,心中极是懊悔,对方应当是听到他大喊之声才过来的,否则他们的这处“营地”,并不在地下下水道的要害之地,那些藏身于其中的亡命徒,极少从这经过的。
对方既然摸索过来,那就不是他靠着躲能躲得掉的了。
果然,没有多久,几个举着火把的人来到这边,他们很快发向通往平台的台阶,一个个走了过来。
郭小雀堵在平台入口,厉声道:“这里有人了,不许过来!”
“哟,是个好汉啊。”来人中有人轻佻地说了一声,紧接着又道:“只不过,这汴京城的下水道里,还有哪儿是我们不能去的地方?”
说话声上身只套着一件短衣,露出毛绒绒的臂膀,在火把照耀下,可以看到他从肩膀到手臂上,都有黑乎乎的刺青。郭小雀心中一动,再看他身后两人,也都是如此,不由低呼了一声:“城狐?”
“认得我们是城狐的大爷,还敢叫我们不许过来……噫!”
那当先的大汉大模大样上前,却见郭小雀猛然向这一冲,熄了的火把狠狠砸了过来。那大汉吃了一惊,向后便退,却与上前的伙伴撞在一处,虽然没有完全被火把砸中,却也被刮过眉头,顿时眉角血流如注,将他一只眼睛都遮住了。
“好狠的杂种,给我打,打死来!”那大汉按着眉角,恶狠狠地道。
“我已经警告过了,这边有人,不许过来。”郭小雀堵着平台入口:“我不管你是城狐还是社鼠,敢胆到我这儿来,就得守着我的规矩!”
对方只有三人,郭小雀觉得自己还可以应付,因此口气相当强硬。那个额角被他打破的大汉见他如此坚持,心里便起了疑念,再加上这个小子呆在这,分明是无家可归者,正合他们所用,因此又催促同伴:“捉住他,送到无忧洞去,一个人可是值一吊钱,这不是一个人,这是活生生的铜钱!”
郭小雀眉头一皱,市井之中一直有传闻,城狐的人暗中在进行人口贩卖的勾当,只不过一直没有证据,官府也不曾过问。现在看来,这并不仅仅是传闻。
还有那个“无忧洞”,同样是汴京城市井中的一个传闻,据说那些亡命之徒,利用汴京城中四通八达的下水道,建立了一个无忧洞。那里是汴京城的法外之地,在那里所有的秩序就只有四个字:有力者强。
只要有勇力,在无忧洞中,便可为所欲为。
城狐的另外两名成员一前一后,向着平台过来。郭小雀虽然心中发紧,却不是十分害怕,毕竟平台入口太窄,只要他守着这台阶最上一阶,对方轻易就别想上来。
当是前的那个城狐成员探出头来时,郭小雀毫不客气,将灭了的火把当短棍,一棍子又扫了过去。
当初东二条甜水巷子里有位老人,相中了身手敏捷的展飞,认为他是武学奇才,所以将自己一身功夫倾囊相授。郭小雀跟在旁边也混到了些技击之术,比起丝毫不通打斗技巧的普通大汉要强得多。他这一下扫过去,又快又急,那个城狐的大汉虽然用火把挡了一下,却被他顺势将火把打灭,整个下水道中,顿时一片黑暗。
郭小雀心中一动,觉得这是机会,当即凭着记忆向前猛冲,将灭了的火把四处乱打。在对方哇哇大叫和惊怒痛骂之声,三下五除二,便把他们从台阶上赶了下去。他还听得卟嗵一声响,应该是有个城狐的大汉不小心落入了水渠之中。
郭小雀心中顿喜,不过同时停住脚步,害怕自己也落入水渠。
黑暗之中,只有急促的呼吸声传来。
郭小雀侧耳倾听,然后脸色再变。
三个敌人,一个落入水渠被冲走,呼救声在很远的地方,另一个在侧前方,但还有一人,也就是最初那个大汉的呼吸声,他没有听见!
他屏住呼吸,缓缓向后退去,退到台阶之上时,突然间听到火石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眼前亮了起来。
郭小雀猛地回头,又惊又怒。
却见那个眉角被他打破的大汉,竟然已经站在了平台之上,反而堵住了平台入口!
那大汉半边脸是血,火把光芒不停跳跃,照得他脸上一片阴影狰狞。他脸上带着凶险的笑容,啧啧了两声:“老子上来了,现在你该怎么说?”
前面一个,后面一个,郭小雀陷入夹击之中,更重要的是,平台之上还有完全没有自保之力的容小落!
“我……我走就是。”郭小雀心念转动,对方的注意力全在自己身上,还没有发现容小落,所以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把他们糊弄走。哪怕自己被他们带走,再找机会脱身,但千千万万不能让他们发现容小落!
“你走,你走得了吗?”他身后的大汉冷笑。
郭小雀眼珠转了一下,然后猛然向着侧前方的城狐大汉突击。
身后那大汉对他极恨,只要他突破侧前方这家伙逃走,必然能引其来追击,自己就能把他引走!
但他前方的城狐大汉已经有准备了,虽然连连后退,却始终挡住他的去路。
他身后眉角受伤的大汉迈下台阶,正要追击,突然间,平台之上,容小落的声音响了起来:“哥哥……哥哥!”
容小落的声音既是惶急,又是惊恐,似乎是从一个噩梦中醒来。郭小雀突击的动作一滞,而在平台上眉角受伤的大汉则是诡异地别过脖子。
稍稍停了片刻,那大汉笑了。
“我说呢,原来这草堆里还藏着一个……听声音是个小娘儿们啊,让我见见,你这对小鸳鸯在这里做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向容小落那边走过去。
容小落从干草中坐了起来,也不知道为何,现在容小落似乎好了一些,只不过发烧与昏迷,还是折腾得她形容枯槁,而那些杂乱的干草遍布她的头发、衣裳,也让她显得肮脏。那大汉举着火把,看到她这模样,色心顿消。
“放了她,不许靠近她!”
此时郭小雀顾不得别的了,连忙又冲回台阶,想要上到平台之上。
在他身后,另一名城狐成员哪里肯放弃这个机会,立刻上前一棍,狠狠砸在他的头上。
郭小雀身体一震,脚步踉跄,只觉得整个世界都仿佛凝固起来,耳畔全是轰轰的鸣响。但他仍然没有回头,手足并用,爬上了平台,用极为诡异的声音叫道:“放……放开她……求求……求求你们……”
已经渐渐回过神来的容小落眼泪哗的流了下来。
她的哥哥,她那从来不求人不解释的哥哥,还是开口求人了。
只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