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东跨院,档案库。
原本立得好好的柜架,如今东倒西歪,展飞整理归位的图籍文档,又洒了一地,到处都是。在最后仍然直立的柜架最顶,黑猫双瞳儿蹲在其上,对着下面“喵喵”直叫,而在其下,灰头土脸的展飞一脸无奈地抬头望着它。
那白发人慢慢给自己斟酒,不过从酒壶里只倒出几滴酒,他用力摇了摇,酒壶已经空了。
他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酒永远不够喝啊。”
然后他从榻上起身,背着左手,缓缓走到展飞身边,向柜架之上的黑猫伸出右手。
“来吧。”他低声说道。
黑猫双瞳儿“喵呜”了一声,然后直接跳到他的手臂之上,又顺着他的手臂,来到了他的肩上。
那白发人在展飞满是无奈的目光中,回到了自己的位置,继续坐下。黑猫双瞳儿从他的肩膀上跳了下来,就卧在他的膝边。
白发人伸手轻轻抚摸着黑猫,猫发出“咪呜咪呜”的呼噜声,显然很享受他的抚摸。
展飞嘴角快撇到下巴下面去了。
这该死的猫,对他的态度与对白发人的态度完全是两回事!
“阁下……”他来到白发人面前,小心翼翼地道:“能不能把这猫给我?”
“两件事情。”那白发人伸出两根手指。
“请吩咐。”
“我听说你们左军巡司判官任恕好酒,他那里藏了一壶好酒,你去替我借来。”白发人理所当然地说道。
展飞头皮顿时发麻。
任恕好酒而不酗酒,在自己的公署之中,确实藏着一壶好酒,每当公务有暇之时,他就会自斟一杯,缓缓品尝。他对这酒视若珍宝,等闲不让人碰,展飞哪里有面子从他那里“借”到?
“我借不到,你这是为难我!”展飞忍着怒气道。
“那你自己捉猫吧,我不为难你。”那白发书吏也不紧不慢地道。
“喵!”本来老老实实趴在那里的黑猫双瞳儿突然抬起头来,一脸警惕地看着展飞。
这猫也极是邪异,以展飞的身手,在这狭窄的厢房之内,竟然怎么也捉不到它!
想了想自己开始捉猫的下场,展飞只能忍气吞声:“好,我借,我去借!”
那人抬眼看着展飞:“不为难?为难就算了。”
“不为难,一点都不为难,很轻松,哈哈哈哈……”展飞面无表情地笑了两声,然后道:“第二件事情呢?”
“一件一件做。”那人道。
展飞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便离开了档案库。
他回到左军巡司公署,在门前转悠了好一会儿。以他对任恕的了解,想要从对方手中“借”到酒,几乎没有可能,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乘对方不在的时候再去“借”。只不过公署之中,除了任恕之外,还有别人,自己的动作还得隐蔽一些。
他默默缩到了一棵柏树之后,等待着时机。好一会儿之后,才看到任恕出来奔向茅厕那边,他立刻乘机跑进公署之内。
片刻之后,他又从公署里跑了出来,小跑着回到了东跨院。
“酒帮你借来了!”他喘着气,将酒壶交给了那白发文员。
白发文员接过酒壶,打开盖深吸了一下,然后迫不及待就给自己斟了一碗酒。
在这过程之中,还有几滴酒滴到了榻上,黑猫双瞳儿上前去嗅了嗅,然后舔了舔,被白发文员轻轻按住。
“第二件事情,快告诉我第二件事情。”展飞受不了他这种作派,催促道。
“自己收拾。”那人一指周围。
展飞回头望了望那些东倒西歪的柜架,咽了口口水。
这厮的意思他明白了,这些柜架是展飞在捉猫时弄乱的,他自然也要收拾好来。
他叹了口气,与去拿酒相比,这个条件倒还是合理。但是想要将这些柜架收拾好来,恐怕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了。
无论如何,事总得去做。
展飞开始扶正、挪动柜架,然后又将书籍图册再次分门别类放好。当他忙完这一切之后,时间都快过去了一个时辰。
白发文员这时抿了最后一口酒,摇了摇酒壶,又是一声叹息:“酒喝完了,还是不够喝……”
“柜架也整理好了,书也都放回原位了,该将猫给我了吧?”展飞没好气地道。
那白发文员轻轻摸了摸黑猫双瞳儿的头,对着双瞳儿低声道:“虽然这只猫有些莽撞,不过你就勉为其难,先跟在他身边吧。”
黑猫双瞳儿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咪呜”一声,对展飞伸来的手不再抗拒了。
展飞终于抓到了这只猫,只恨不得捏着其后脖上的皮将之好生虐待一番,但想到这猫怪异,若是再跑了,自己又得求那个更怪异的白发文员,只能忍住这口气。
他转身要走,那白发文员却叫住他,将那喝干了的属于任恕的酒壶递了过来。
“放回原位。”他吩咐道。
展飞目光微闪,“哦”了一声,将酒壶接了过来。
他又穿过那些如曲折迷宫一般的柜架,从侧门出了这间厢房。只不过出门之时,他悄然伸手,将那酒壶放在了柜架之上。
迅速跑回到左军巡司公署,发现任恕正一脸怒意。
展飞只作不知,上前道:“任判官,是这只猫么?”
任恕看了看被他拎着的猫,大喜道:“就是它,总算给你找来了……两个时辰眼看就到,你做得不错……”
话还没有说完,一个小吏匆匆跑进来:“任判官,大尹问你猫有没有找到,你只剩一个时辰了!”
“找到了找到了!”任恕一把从展飞手中抱过猫:“小乖乖小乖乖,小爷爷小爷爷,小祖宗小祖宗,来,我这就将你给大宗正送过去……”
他笑眯眯地要出门,那个匆匆跑来的小吏却把他又拉住:“大尹说,你若找到了,就交给他,他要亲自给大宗正送去!”
任恕身形立刻一顿,满脸的欢喜之色,变成了不情愿。
他可是想将猫送给大宗正,在大宗正面前露个脸儿,落个人情,以后有升官的机会,大宗正或许会考虑他。
但是开封府尹却要亲自送……
“好吧好吧,我这就给大尹送去。”任恕无可奈何地道。
他去了没有多久,便又挺着胖胖的肚子跑了回来,看模样,开封府尹并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所以他的心情反而更坏了。
“两个时辰不到就找回来了,还怨我慢,我哪里慢……展飞,你还在这?”翻眼看到展飞,任恕中止了抱怨,沉声问道。
“是,就是那蓝袍人……”
“先别管什么蓝袍人,我这里有件大案子又要交给你!”任恕一脸怒气:“该死的,咱们开封府竟然都出了窃案,若让我抓到是谁,定然教他知道开封府的厉害!”
展飞心一跳,面不改色地问道:“什么窃案?”
“我的酒,我的那壶酒不见了!”任恕用力拍着肚皮:“我花了十贯钱才买的一壶上等佳酿,平时都不值得喝,只是嗅一嗅就觉得美了,可是方才那酒却不见了!”
“酒……哦,下吏想起一件事情,下吏找猫的时候,在东跨院档案库那边一间厢房里,看到了一个酒壶,倒与任判官的酒壶有些相似。”展飞不动声色地道:“任判官若是有暇,可以去那边看看。”
“我现在就有暇!”任恕霍然起身。
“等一下,那边随时可去,那蓝袍人之事,关系重大……”展飞拦着他。
任恕转过身,从自己的书案上拿出一张纸和一块木牌,叭的一下甩在展飞手中。
“就知道你这厮会不依不饶,所以早就准备好了,还有腰牌也是,你拿着,凡左右军巡司,还有各级小吏,都会配合你,你给我将那个蓝袍人找出来,若是没有查着什么,展飞,我告诉你,你今年的考绩都完了!”
任恕说完之后,怒气冲冲就向着东跨院冲过去。展飞在原地看着手中的公文与腰牌,顿时皱起了眉。
有了公文,他就可以将蓝袍人的事情当成正经公务来办,要求开封府里里外外都与他配合有了令牌,必要时他还可以调动开封府各地的巡火铺兵,甚至可以凭借腰牌向皇城司等机构求助。
任恕将这些都给他准备好了,虽然给了他办事的权力,可也分明将一件重大的责任推到了他这个才上任百天的小捕快身上,他能不能担得住,还很难说。
若此时有自己师傅老段帮助,那就好了。
想到老段,展飞心里又有些担忧,老展追寻郭小雀下落去了,也不知道是否找到,从两人分开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时辰,这么长时间,怎么半点消息都没有。
他出了开封府仪门,将那几个还在到处树上找猫的衙前叫了过来,原本是准备打发他们去寻老段的,但还没有吩咐下去,就看到老段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
“师傅,可曾看到郭小雀?”展飞问道。
“先别问我那么多,让我喘口气,哎呀,为了那小子的事情,可真把太爷我累得够戗!”老段一边喘着气,一边从院子中的井里打水。他将提上来的冷水饮尽,这才缓过神来:“那小子一路找医馆,途中惹了不少事端,我好不容易替他摆平,再打听消息时,他出了旧曹门,看模样是向福田院去了,那边倒是有朝廷的郎中,只不过我老段的面子,在那边未必得用。”
福田院是大宋朝廷所设置的一个救济之所,在东边旧曹门外,收容赡养了数百名孤寡老人。朝廷还专门派太医院的御医在此为孤寡老人诊疗,这些御医往往有品秩,绝不是老段这样的小吏可以得罪的。
展飞想到郭小雀那脾气,心中不免担忧起来。
而且还有更让他担忧的事情,那个蓝袍人的手段极为诡异,不早些找出他,只怕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怎么了,你在发什么呆?”
老段原本以为,展飞一听到郭小雀的行踪,肯定会往旧曹门那边去,却不曾想展飞站在那里犹豫,似乎进入了两难之境。
“唔,我与你分开之后,在大相国寺遇上城狐与社鼠斗殴……”展飞道。
“那又不是什么大事,他们虽然向来关系不错,但这些泼皮无赖哪有什么真交情,锡做的兄弟,遇事立刻翻脸啦。不过他们下手有分寸,没死人的话,你只要带几人来挨板子就行。”老段不以为然。
“没那么简单,这事情让我觉得诡异。”展飞将事情前后说了一遍,然后又道:“如今任判官信了我,将此事交与我去处置,可偏偏小雀那边……”
“你蠢了啊,任判官是敷衍你呢,这事情,没头没尾的,你又不知那晓袍人姓氏名谁,也不知他行踪如何,怎么个查法?你让这些衙前去街上打探消息,特别去找城狐与社鼠,他们这些地头蛇消息灵通,待有了线索再查不迟!”
老段这番话是老成之语,展飞想了想,也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当下对那些衙前吩咐了几句,然后和老段一起出了开封府衙。
开封府在汴京内城的西边,而福田院则在汴京外城的东部,距离并不近。展飞没有犹豫,伸手招来一辆油壁车,直接付了钱道:“去旧曹门外福田院!”
这油壁车是汴京城中供人租用的马车,速度不算快,甚至比不上展飞自己跑。但展飞跑得快,老段却跑不快,为了照顾他,展飞便请了这辆车了。只不过要穿过半个内城的距离,车费绝不便宜,展飞才入职百日,并没有多少积蓄,花这一笔钱,在下一次发俸之前,就都省着点吃喝了。
老段噗的一笑:“你为了郭小雀那小子倒是大方,只不过那小子却不领你的情。”
展飞没有作声,径直坐上车,向老段伸了伸手,老段有些不情愿地也上了车。
“你说你对他这么好做甚,那小子,当初你们离了福田院,大伙是一般对待你们俩的,你多懂事,那小子却是整日惹事生非,闹得大伙都不待见,他反倒觉得是大伙瞧不起他!”老段上了车,仍然心有不甘,继续抱怨道。
对此,展飞只能做没有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