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65年,在被冷落了整整八年后,杨坚这条咸鱼总算翻了一下身——他被晋升为大将军,出任随州(今湖北随州)刺史。
随州是个小州,隶属于襄州(今湖北襄阳)总管府,时任襄州总管的是卫国公宇文直,杨坚上任,当然要先去拜见这个顶头上司。
宇文直是宇文泰的第六子,周武帝宇文邕的同母弟,但他却刻意投靠宇文护,成了宇文护手下的红人。
宇文直眼高于顶,目空一切,对杨坚这样的小角色根本就不屑一顾,甚至连见面的机会都没给,只不过是出于礼貌,派了个下属庞晃去回访杨坚。
庞晃出身将门,很早就得到宇文泰的器重,担任大都督,统领亲兵。但他性格刚直,不善搞关系,因而在宇文护执政后他就一直没有升迁,此时在宇文直的帐下担任骠骑将军。
与杨坚一番交谈下来,庞晃对他惊为天人,觉得此人相貌不俗,见解非凡,将来必能干一番大事,遂倾心交结,两人一见如故,成为密友。
之后杨坚来到随州上任。
随州是杨忠当年南征打下来的地盘,也是杨忠随国公这个爵位的封地,因此杨坚对这里很有感情,他踌躇满志,摩拳擦掌,打算在这里好好地大干一场,他要让这里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
没想到到随州没几个月,屁股还没坐热,他就接到了上面的调令,征召他马上回京城,另有任用。
才过了这么短的时间就又把他召回去,这不是在调戏他吗?
刚给了一点点希望又马上把它收回去,这不是在折磨他吗?
这就仿佛在你饿得慌的时候,给你一块烤肉,可你还没来得及吃,只闻了点香味,那烤肉又被拿走了——这岂不是让人更感到饿得慌?
这就仿佛在你憋得慌的时候,给你一个性感美女,可你还没来得及动手,刚开始冲动,美女突然又不见了——这岂不是更让人难受?
杨坚的心里郁闷到了极点。
然而,君命难违,无奈他只得收拾行装,悻悻离去。
回程的路上再次经过襄州,杨坚意外地发现,庞晃竟然在城外迎接他。
在人得意的时候,有朋友迎来送往不稀奇,但在人失意的时候,依然有这样不离不弃的朋友,这怎么能不令人感动?
如久旱逢甘霖,如湿冷见阳光,杨坚顿时感觉心头一热。
庞晃邀请他到自己的府邸,好酒好菜,热情款待。
酒逢知己千杯少,不知不觉,两人喝了整整一个通宵。
酒酣耳热之际,庞晃悄悄对杨坚说,公相貌非常,名在图箓。等将来当上皇帝的时候,可千万别忘了我呀。
这种话在当时可谓大逆不道,但庞晃这人向来都是胆大包天,心直口快,他就敢这么说。
和庞晃不同,杨坚生性谨慎,很少流露真情。然而一个人内心的想法,在适当的时候、适当的地点,面对适当的人,总是想要表达出来的——这就跟潜水很久的人有机会时总想浮出水面透口气是一样的道理。
杨坚早已把庞晃视为知心朋友,对他来说,此时,此地,此人,就是那个适当的时候,适当的地点,适当的人。
所以他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惊讶的样子,只是微微一笑:你可别乱说话呀。
说这话的时候已是黎明时分,有只大公鸡在院子里报晓。
听到鸡鸣,杨坚灵机一动,便拿出一支箭,对庞晃说,射那只公鸡。如果以后你的话应验了,这支箭就是证据。
庞晃拈弓搭箭,一箭射去,公鸡应声而倒。
杨坚抚掌大笑:这真是天意呀。
随后庞晃把这支打了鸡血的箭收好,两人像打了鸡血一样更加亢奋,又继续畅饮,直到尽兴为止。
临走之前,杨坚把两个婢女作为礼物送给了庞晃,这才依依惜别。
回到长安后,杨坚发现他的遭遇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朝廷迟迟没有给他新的任命,他竟然被晾在一边了!
毫无疑问,这一切都是宇文护设计好的。
对杨家父子那种若即若离、不阴不阳的态度,宇文护早就十分不满,所以他玩了现在这个把戏——先把杨坚提拔为刺史,再把他召回来,却一直都不给他安排工作。
先给你尝点甜头,再让你吃点苦头,让你意识到不跟我合作,就没有事情可做!
他相信,杨坚迟早会忍受不了,迟早会来找自己!
以杨坚的智商,他当然知道宇文护的用意——只要他肯主动登门攀附,高官厚禄肯定随之而来。
然而,他清醒地知道,宇文护虽然大权在握,可树敌太多,不得人心;加上近年来连续几次外战都以失败告终,威信大降,所以他对宇文护的前景并不看好。
他相信,宇文护将来肯定会垮台,而且这一天不会太久!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智者不坐火山口上,你不让我出山,我还懒得蹚这个浑水呢!
因此他一直没有去主动找过宇文护。
但年纪轻轻就赋闲在家,总得找个理由吧。
这当然难不倒杨坚。
没过多久,杨家传出消息,杨坚的母亲吕苦桃生病了,杨坚在家侍奉母亲呢。
这一侍奉,就是整整三年。
三年中,杨坚几乎从不出门,昼夜不离母亲左右。
没想到百密一疏,杨坚这个做法差点要了他的命!
当时推崇的是以孝治天下,杨坚这些年的表现让他得到了纯孝的赞誉——杨坚宁可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连续三年在家照顾母亲,久病床前无孝子,这才是真正的孝子呀!
一时间杨坚在朝野声名鹊起。
这让宇文护极其恼火——自己精心设计的圈套非但没奏效,反而让杨坚名声大噪。这算什么事呀!既然你不能为我所用,那我留着你有什么用呢?
宇文护顿时起了杀心。
关键时刻,杨家多年积攒的关系网起了作用,大将军侯万寿等人站了出来,为杨坚求情:杨坚毕竟只是个小辈,对您没什么威胁,杀了他没有必要;而且他也没犯什么错误,杀了他难以服众……
侯万寿和他哥哥侯龙恩是宇文护的铁杆亲信,他的话还是很有用的。
杨坚这才侥幸地逃过了一劫。
就在这一年(公元568年),62岁的杨忠在泾州得了重病,回到京城后不久就去世了。
作为嫡长子,杨坚理所当然地继承了随国公的爵位。
当时的北周不封王,最高的爵位就是国公,就是执政的大冢宰宇文护也不过是晋国公。可是国公毕竟只是个虚衔,实际的权力,具体的职位,杨坚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两手空空,忧心忡忡。
眼看着青春已经飞逝而去,时间还在马不停蹄地狂奔,而自己马上就要三十岁了,却依然一事无成。自己的前途在哪里?什么时候才有出头之日?难道就这样窝窝囊囊、糊糊涂涂地度过一生吗?
这十多年来,自己就没有过顺利的时候,感觉自己的任何努力都是无能为力,任何心机都是白费心机。
这种感觉,就像我们在网上下载文件,如果网速不给力,哪怕慢一点,只要看到在变化,哪怕过一个小时只增加1%,我们都可以忍受;但如果一直都是原样,无论过多久,一直都是下载完成了90%,恐怕我们迟早会失去耐心。
杨坚的情况就是这样。
一向充满自信的他也开始感到有些迷茫。
都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可是我该怎么样努力呢?除了等待,无休止的等待,我又能做些什么?
都说预则立,不预则废,可是难道我就这么一直“预”下去,一直“预”到人生的终点?
都说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可我的冬天怎么这么漫长,无穷无尽,无边无际,就算用最高倍的望远镜也根本看不到它的尽头……
迷茫中的杨坚找到了自己的姐夫窦荣定。
窦荣定比杨坚大11岁,也是关陇豪族出身,时任忠州刺史、永富县公。其叔父窦炽,是北周开国元勋之一,官居柱国、邓国公;堂兄窦毅,是北周驸马,其妻是宇文泰之女襄阳公主,时任大将军、神武郡公,唐太宗李世民的生母窦氏就是窦毅的女儿。
窦荣定性格和杨坚相仿,为人冷静沉稳,言语不多,因此两人非常投缘,关系极好。
窦荣定提了个建议:要不,咱们去找来大师看看吧。
来大师名叫来和,是当时最著名的术士之一,善于看相,据说非常灵验,很多公卿大臣包括大冢宰宇文护在内都非常相信他(不知道他跟宇文护是怎么说的)。
杨坚同意了,便与窦荣定一起去见来和。
按照《隋书·来和传》的记载,这次见面的过程是这样的:
见到来和,杨坚先开口:我闻有行声,即识其人——我这人有个特别的本领,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就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来和没有回答,只是用眼角稍微扫了扫窦荣定。
窦荣定心领神会,立刻起身离去。
屋里只剩下杨坚和来和两人。
接下来,来和轻声说道:公眼如曙星,无所不照,当王有天下,愿忍诛杀——杨公您的眼睛像启明星一样,无所不照,迟早会拥有天下,希望您到时能忍住,不要大开杀戒。
来和的这番话,就像光芒四射的阳光,驱散了杨坚心中的乌云,让他信心大增。
这事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
信不信由你。
不过,我认为,就算这是真的,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因为同样是这篇《隋书·来和传》,还记载了另外一件事。
来和有位同乡叫韩则,有一次找他看相。
来和说,后四五当得大官。
“后四五”是什么意思?是过后四五年还是到四十五岁以后?
来和没讲——大师嘛,从来都是惜字如金的。
虽然有点一头雾水,但听说可以当大官,韩则还是很开心地回去了。
没想到,韩则不仅没当上大官,反而在不久后的开皇十五年五月死了。
他家人很不服气,便来找来和算账:你怎么算得一点也不准哪。
没想到来和还振振有词:十五年为三五,加以五月为四五。大官是指大棺材。怎么说不准哪?
在这个故事的最后,史书上还加了这么一句话:和言多此类——来和讲的话大多是这样的。
可见,来和这个古代的术士和现在的算命先生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说话含糊其词,语带双关,你怎么理解是你的事,反正解释权在他嘴里。
举个例子:他这个人谁都看不上——可以理解成这个人太骄傲,目中无人;也可以理解成这个人太差劲,别人都看不起他;还可以理解成……
这就是古往今来这类术士的语言艺术。
总之,小子我个人感觉,这个来和,与其说他是看相专家或算命专家,不如说他是心理学家或语言学家。
当然了,也许杨坚对来和的话是深信不疑的,自从这次算命回来后,他的心情就好多了。
不过,他能做的,依然只有耐心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