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以轻盈的姿态,掠过一大片深蓝色的海域。有那么一刻,甚至令人怀疑飞机将要在海面降落,机翼离海面如此之近,仿佛炫耀一般。当然,最终还是在漫长的跑道尽头稳稳停住。旅客们带着莫名的兴奋走下飞机,大多数都是中年女性旅行团成员,还有些一眼看去就知道是经常往来两地的商务人士。
他们两个人故意等在最后,丝毫不着急,带着悠闲的心情以及故作熟练的姿态。
从走下飞机那一刻起,所有的景观都与往日不一样了,是新世界降临在他们身边,而非相反:湿热的空气、阵阵海风吹来(连高楼都像在风中摇曳)、天高云淡、光线刺眼,景色涌入心怀。入关花了他们很多时间,但新鲜感令等待也变得饶有意味:排在他们后面的是一个日本家庭,一对夫妇和两个小孩,哥哥很调皮,在悄悄推他们。他们前面则是一对黑人情侣,时不时接吻,捏对方的屁股。右手边,戴着头巾的中东女性安静地沉默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左边,一群美国高中生正开着只有他们才懂的俚语玩笑。而他们,是穿着得体衣服、笑容温和谦让的,新访客。
这是夏玥和方晨第一次离开内地。新婚旅行选择香港不仅自然,也是流行或者必须。自由行开放后这几年,去香港变得越来越方便,以至于朋友听说他们还没有去过香港都感到奇怪。他们花了半天时间办理港澳通行证,那时还没有改成卡片,有一点麻烦。但总之,两个人顺利地于2008年的秋天来到香港旅行。
海关人员刚开始脱口而出说了粤语,之后意识到她是内地人便立刻改成了普通话。但夏玥竟然听懂了,就像在听熟悉的语言,或许是粤语歌听了很多的缘故吧。出关之后,领到行李箱,夏玥从包里拿出一沓纸的攻略,方晨在旁边笑着问:“好了,你说现在我们该做什么?”
在夏玥的指挥下,他们买票坐地铁到了铜锣湾。有一段路线地铁几乎在海面上行驶,夏玥拉住方晨,指着车窗外快乐地叫出来,而旁边的人则无动于衷。从铜锣湾地铁站走上地面之后,他们在拥挤的人流中东转西转,完全迷失方向。最后问路时遇到一个花臂男子,看上去很凶恶,实际却异常温柔,竟然坚持带他们一直走到了酒店:告士打道的怡东酒店。订这个酒店是因为地点方便,性价比不错,而且是著名的老牌酒店,“有非常香港的味道”。
虽然心理早有准备,但房间之小依然出乎他们的意料。香港果然寸土寸金,想到这里也就立刻释然了。内部虽然有点狭窄,但很整洁,窗户明亮。夏玥打开窗帘,赞叹一声:“真的可以看见海!”
窗户的一角,便是蔚蓝海景。如果踮起脚尖,就能看见更多。
“也算是五分之一的海景房了。”方晨往床上一躺,解开了领口的纽扣。夏玥穿着一条浅黄色方领长裙,她在镜子中打量自己,此时的她虽然疲惫,却比任何时候都神采飞扬。裙子很好看,但太合身,过分拘谨,“很内地”。她敏锐地发现香港本地女生都酷爱黑色及宽松的衣物,神情自在。
“我们先去买衣服吧,顺便吃点东西。”她提议道。
“让我歇一会儿吧。早上6点就起床了。”
“我在飞机上睡着了,以为你也睡了呢。”
“坐在旁边的阿姨一直跟我聊天。刚刚从地铁走过来也走了好远,真的累了,我们睡一觉再去好吗?”方晨拍了拍旁边,“过来吧。”
夏玥将裙子脱掉,只剩内衣,躺倒在方晨身边。
“喂!我是想要睡觉,真正的睡觉。”
“是吗?”夏玥笑着看着他。那笑容无法抵抗。
下午4点多夏玥从昏睡中醒来,在不知何处的茫然中发了一会儿呆,便起身去洗澡。之后她顶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喝水一边看着窗户那一角的海面,像对着一幅小画。宛如深海的短暂睡眠使她浑身充满未知的活力。她又看了看还在熟睡的方晨,希望他立刻醒来。但方晨没有任何将要醒来的迹象。
她犹豫了一会儿,想了想,用酒店的纸和笔写了两行字:“我出去逛逛,你醒了给我打电话。”她把纸条放在方晨的枕头上,穿上T恤和牛仔裤,背着随身小包悄悄走出门。
此时的气温和光线都更加适宜,氛围也轻松闲适。双层巴士驶过,巴士上的游客大声欢笑,海风吹着不知名的树木,自由又舒展。一对老年夫妇从敞篷车上走下来,黑衣黑裤,白头发,汽车时髦而锃亮。她盯着他们看了好久。
拐入百德新街后,两边都是时髦店铺,情侣脸上有歌词里的“顾盼自豪”。一个法国品牌的橱窗里,模特身上穿着黑色连衣裙,长到小腿,初看普普通通,她走进店里,才发现裙子背后是镂空的,只用飘带系着一个蝴蝶结。试穿之后她不假思索地买下,并且索性把内衣也脱掉,大方露出后背。店员用生硬的普通话加一连串的粤语夸她美丽,帮她将内衣和原来的衣服叠好收进纸袋。夏玥将头发放下,又补了一点口红,走出门时,已然换了一种姿态。这是在这里才能穿的裙子,没有人认识她,没有需要遵循的穿衣规则。她迈着轻盈的步伐穿行。
“望左”。“望右”。地上巨大的白字字体狭窄,令人觉得好看。绿灯亮起时急促的叮叮叮声使夏玥心情更加轻快。她吃了几串鱼蛋,饥饿感轻易消失了,又买了一杯冰咖啡边走边喝,感觉自己是港剧里面的某个角色。什么都很有趣。比想象的更有趣。她感觉自己甚至比现在所处之处更为遥远。
不知不觉,也不存在什么计划,她跟着人群顺理成章地走到了最热闹的时代广场。光是这个名字就让她微笑起来,“时代广场”,几乎每个城市都有一个。她站在“时代广场”四个字下面,像眺望远山一样抬头张望。
这时,有人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猛然回头,不可思议地叫出来:“你怎么在这里?”
“我到处找你。”方晨也笑着。
“不是应该打我电话吗?”
“打了三个,没人接,索性出来找找看,你肯定不会走太远,我猜你可能在这附近。”
“换了新衣服你都能认出我呀。”
“并没有认出来……我经过这里看到一个女生的背影好漂亮,特意绕到前面看一眼,才发现是你。”
“真的吗?”
“你猜呢?”
他们隔着很近的距离相视而笑。就像所有电影里重逢的人那样。
2018年的秋天,长假之后的倦怠还没有消失,夏玥从电脑前抬起头来,随意刷了一下手机,微博上说:香港怡东酒店宣布将于2019年3月结业,结束四十多年的历史。1973年开幕的这家酒店,曾经是香港最大规模的酒店,1979年查尔斯王子访港,就住在这里。
在这个困顿的下午,被一种遥远的情绪所笼罩,夏玥站起来,走到咖啡机前给自己做一杯咖啡,在等待咖啡液缓缓滴落的时间里,她情不自禁地想起那间小小的酒店房间,里面的陈设过了十年依然清楚地浮现在眼前:浅色的墙纸、木质的简单家具、红色的窗帘……当然还有拉开窗帘后,窗户一角的蓝绿色大海。但这与眼前微博上的照片却存在着难以形容的不同。没错,是同一家酒店,一样的房间。但,不是这样的。而是笼罩着那个时间独有的梦幻色彩才对。现在想来,那可能是她与快乐最接近的时刻。她本来以为那是新生活的开始,然而现实却比这复杂很多。在这一刻,夏玥忽然觉得自己住过的那个小小房间,并不真实地存在于这里,而是存在于世界尽头的另一个地方,被完好地保存着。并且将一直被保存下去。
那年她才24岁。毫无疑问地确信:世界将属于她,属于他们。
她还记得与方晨在时代广场前神奇的偶遇:在人潮汹涌的铜锣湾,他们竟然以千万分之一的巧合碰面了。她想象方晨穿越人海,来到她面前。这里面原本有一千个无法实现的可能。
而她始终都没有说的是,当时,她心中一直盘旋着的,并不是对这份偶然的庆幸或者惊叹,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一句歌词在脑海中翻来覆去:
“在时代的广场,谁都总会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