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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来巴黎之前,到最近几周,我一直在寻找一个故事情节,准备用于我要写的一部长篇小说,这将会是一部记述种种冒险经历的作品,里面充满了奇人奇事和虚构的言行。但直到现在,除了题目之外,我什么都没想出来。这个题目好多年前我就有了,我一直紧紧地抓住它,抓住一无所有的它——“女裁缝与风”。女主人公是位女裁缝,所处的时间是还有女裁缝的时代……风是她的对立面,她坐着干活,风则游走四方,或者反过来也可以说,风是旅行的艺术,她是固定的湍流。她喜欢冒险,风则是一连串的冒险故事……假如二者相互转化……那么可以是任何东西,实际上也应该是任何东西,任何因任性而产生的东西。就这么一次,我想放纵一下自己,甚至是做些不可能的事……我应该承认,尽管最不可能的是让这个写作计划运作起来。你不打算下手,或者说打算反其道而行的时候,想象力的狂风反而会裹挟着你往前走。另外,问题在于你必须找到一个好的故事情节。
好了,从昨夜到今晨,在黎明之际,在半睡半醒之间,或许睡得比我想象的要深一点,我突然想出来一个故事情节,丰富多彩、复杂多变、出人意料的情节。它并不完整,只是个开头,不过那正是我需要的,正是我一直在等待的东西。那个人物是名男子,这不是问题,因为我可以安排他做女裁缝的丈夫……可是,等我醒来,这一切都已经忘掉了。我只记得有这么一件事,记得这故事还不赖,现在却都不记得了。这样的话,就没必要绞尽脑汁去回忆了,凭经验我知道,它再也回不来了,也许是因为原本什么都没有,从来就没有过,除了某种曾经有过的无缘由的感觉……总之,那种感觉并不完整,只剩下一点模模糊糊的东西,蒙眬中,我幻想着那是一个可以不断拉长的小白点……虽然那时可以这样借着隐喻幻想下去,继续拉出这条细丝,直到这个人物的形象消失为止,但最后我手指间还留下了这条毫无意义的白丝线。这指的是……我来试试用几句话表述出来:一个男人有先见之明,可以预判即将发生的三四件事,精准而可信。不是他自己的事,而是乡下三四家邻居连续发生的事。他快速登场,来证明他的信息有价值,快速是必需的,因为这一招的有效性就是及时到达事情发生的地点……他像台球一样在大草原上飞跑,从一户到另外一户,一直跑到我这里。我后来再也看不见他了。其实,我没看到的,是这个故事的小说价值。可以肯定的是,在梦里,如此荒唐的激动不安是包裹在一个精确和令人钦佩的过程中的,但我不知道是哪种过程。关键词被抹掉了。或者这个过程就是我应该着手的工作,考虑多时的著作?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梦就毫无用处了,我像以前一样无有,或者更显得一无所有。但是我不肯放弃这梦,在拒绝放弃的过程中,我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或可以把我从遗忘的废墟里营救出来,而这件事恰恰是遗忘本身。支配、掌控遗忘的,不仅仅是个举动,更可能是与我的文学理论相关联的举动,至少与我蔑视记忆力有关,它被视为一个作家的工具。遗忘很丰富,很自由,很有威力……而在梦境思想的深处,肯定有类似的什么东西,因为那一系列预言、非常人的怀疑、没有后来的内容,似乎全部到达了消失、遗忘、纯粹现实的顶点。这是一种多样、无特色的遗忘。我应该在括号里记下:抹掉我梦境的这种遗忘非常特别,非常适合我的写作目的,因为它的基础是怀疑我们应该记得的那些东西是否真的存在。我估计,如果不是全部情况,在多数情况下,我们只相信某种遗忘,但实际是并未发生过的事情。我们忘记的是虚无。遗忘纯粹是一种感觉。
遗忘变成了纯粹的感觉。丢下遗忘这个东西吧,就算它失踪了。过去的东西,就算它失踪了。过去的东西就是我们的生活,就是丢进了反地心引力的冒险旋涡中的物件。
我的生活很少有历险。实际上,一次也没有。我不记得有过。我不信这是偶然,如同你想到这里而吃惊地发觉:过去的一年里,还没见到过侏儒。我的生活方式肯定缺乏冒险,这令人遗憾,因为冒险是灵感的旺盛源泉。但是我曾经追求过冒险活动,将来我会好好考虑一番。几天前,在动身之前,我在思考,结论是:永远不再外出旅行。不出去寻找什么奇遇。实际上,我也从来没有旅行过。这一次外出和上次一样(当时在写《哭泣》),可能变成一团想象的旋涡。而现如今,我在巴黎的咖啡馆创作《女裁缝与风》,这是事先打算好的,就是加速这个过程。什么过程?一个没有名称、没有形式和内容的过程,甚至没有结果。如果这个过程能帮助我苟活,它可以做成一个小小的谜语帮我。我认为,为了这个过程得以坚持,那个令人好奇、迷茫的白点,一定会永存。但到了最后,也包括开头不会有任何发现,因为决心事先已下——永远不再外出旅行。忽然间,我到了巴黎的一家咖啡馆,正在写作,要表现出在心生恐惧、害怕冒险时所做的最后决心(在我们弗洛雷斯小区的一家咖啡馆里)。人们甚至相信,除去自己的生活,还有别的生活,会合乎逻辑地认为,在别处有别样的生活在等着他。但只要做一次试验就足以证明事情并非如此。一次旅行就足够了(我已经做了两次)。生命只有一次,恰到好处。虽说如此,一定有事情发生了。是的,我写下来了,为的是在我和生命之间插入遗忘。结果,我成功了。记忆出现时,没带出来什么,只有自己与自己的否定而成的组合数字,还有旋风,还有我。女裁缝与风应该有某种关联,二者相得益彰,几乎可以说是唯一适合赴约的一对,来赴这奇怪的约会。我很希望这纯粹是我心里编造出来的东西,既然我的心已经让我自己给掏出去了。但并非一切如此,也不可能,因为现实,也就是说往事污染了一切。我筑起了路障,希望高大些,以便拦住入侵者,尽管我知道这是一场败仗。为了不因记忆而感到负担沉重,我不曾有过冒险生涯……“或许这仅仅是一家之言。但是,如果我听见有人说,想象力负责一切,我绝对不信。
“想象力,这种神奇的能力,如果悉随其意,不加控制,它只能去依靠记忆力。
“记忆力可以让人感觉到、听到、见到的事物升华,这有点像牛在反刍一个草球。草球可能被咀嚼过,但是没被消化和吸收。”(布列兹)
我说过,这不是偶然的。坚持这些道理,我有生平经历为证。我的第一次经验,留下印记的重大事件的第一件,是一次失踪。那时我大约八九岁,在大街上,跟我的朋友奥玛尔做游戏。我俩突发奇想,钻到一辆卡车后面的拖车里,车子是空的,停在我们家对面(我俩是邻居)。拖车很长,长方形,有一个房间那么大,三面是木板墙,很高,第四面是后门。里面干干净净,空空荡荡。我俩开始做游戏,互相恐吓,奇怪的是,在大白天,正午时分,没戴面具,没有任何伪装;而且在我们所有可以选择的地方,那个空间是最具几何形状和清晰可见的。这是一种纯粹心理上的游戏,是想象中的玩意儿。我不知道我俩怎么会想出这种难以捉摸的游戏来,而且我俩还是野蛮生长的半大小子,可孩子就是这样的。结果,恐惧的程度比我俩预料的大得多。第一次尝试就很过分了。由奥玛尔先开始,我在后门附近坐下。他去前面的木板墙处站好。他说:“开始!”随后,迈着沉重、缓慢的大踏步朝我走来,没有表情,没有手势(没有必要)……我觉得太可怕了,不得不闭上眼睛……等我睁开双眼时,奥玛尔不在了。我吓呆了,屏住了呼吸,像是在噩梦中,想动弹一下,但动不了。就好像一阵风从四面把我抱紧。我感觉像变了形,被扭曲了,两只耳朵到了脑袋的同一侧,两只眼睛到了脑袋的另一侧,一只胳臂从肚脐里穿出来,另一只胳臂别到了后背,左脚从右边大腿上冒了出来……我蹲下来,像个多维空间来的癞蛤蟆……我强烈地感觉到,想不顾一切地逃跑,躲开危险、恐惧……躲开蹲下的魔鬼,就是我自己。我只有到了最安全的地方才能停下来。
突然间,不知是怎么回事,我到了自己家的厨房里,在桌子后面。我母亲背对着我,面向灶台,向窗外张望。既没干活,也没做饭,没拿着什么物件,这很少见,因为她是个典型的家庭主妇,总是要做些什么的。可此刻她却纹丝不动,心里充满着不耐烦的情绪。我知道这是因为我跟她有心灵感应。而她背对着我,肯定也能感觉到我的出现,因为她突然转过身,看到了我。她迸发出一声尖叫,我从未听到她像这般叫喊,她双手抱头,表情怪异,还连带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差不多就要哭了,她在我面前还从来没有表现出过这种样子,但是我早就知道这样的表现是深藏在她能力中的。仿佛是发生了什么不可想象、不可能的事情。
等到她能说话的时候,从她的叫喊声中,我得知奥玛尔来过了,时间是在中午,他对我妈说,我藏起来了,无论他怎么喊我,我都不肯出来,他再三声明说:不玩了,他要回家了。我这个人特别固执,几个小时过去了,他和我妈都开始发慌了,先是妈妈出来找我,到最后,爸爸也介入了(最高级别的警报)。在奥玛尔父亲的帮助下,他们一直在寻找我,好像其间还有一些邻居也出来了,他们对附近的地区进行了认真的搜查,母亲什么事也做不成了,没有准备晚饭,甚至没心情打开灯……我发现天色果然暗了,夜幕也几乎降临了。可是我始终是原地未动啊!我没说出这句话来,是因为激动得说不出来。我没有错啊,是他们错了……失踪的是奥玛尔啊!我应该告诉他母亲,应该出来找奥玛尔才对啊!可眼下呢,我想到的是绝望,绝望得要抽筋了,现在寻找起来要困难得多了,因为天黑了。对于浪费的时间,我感觉到有过错,我第一次明白时间是一去不复返的。
从纹丝不动算起,一连串事情发生的速度,快得令人难以置信。真是令人头晕目眩啊,事情不是连续的,而是直接在同一时刻发生了。这可是摆脱记忆力、令种种回忆变得时间错乱的理想手段。由于我的过失,所有的一切都在同一时刻发生了。特别是对奥玛尔的母亲特里娅·希弗尼而言。儿子的失踪让她很伤心,这让我非常吃惊,因为她是那种不爱动感情的人。在普林格莱斯
,在我们居住的穷人区,那个时候像这样的妇女有很多,她们只生一个男孩,相当冷漠和严厉地把儿子养大。我所有的朋友都是独生子,差不多都是同龄人,都有这样的母亲。她们有洁癖,不养狗,样子像寡妇,都只养一个男孩。我不知道将来的阿根廷还会不会有女孩!
特里娅童年时是我母亲的朋友。后来,她走了,等到再回来的时候,她结了婚,有了一个男孩,六七岁。她租下我家旁边的一套房子,这纯粹是偶然。两个童年时的小伙伴又重逢了。我和奥玛尔形影不离,整天泡在大街上。两位母亲则相反,保持着某种距离,她们沾染上了本地妇女特有的小心眼。我妈发现特里娅身上有许多毛病,但这对她来说几乎是消遣。首先,她觉得特里娅有疯病,就是精神失常,仔细想想,所有的女人都有点疯。接下来是洁癖,应该承认特里娅在这方面是个模范。她的小房间总是房门紧闭,十分神秘,从来也没人能用什么借口进入那里。唯一的卧室总是闪着亮光,厨房也一样。三个房间组成的这套住宅,是我家格局的精确复制。前院、后院,还有鸡舍,一天要打扫好几次;院子里的小土路,总是要洒些水。对洒扫一事,她是全身心地投入。我们给她起个绰号叫“鸽子”,因为她的鼻子和眼睛都很像白鸽,我母亲是善于发现人与动物有相似之处的专家。特里娅的说话方法,低声而急促,走在小路上(她总是待在户外,这又是一个缺点)总是急急忙忙的,举手投足也同样急急忙忙,她迈着小碎步好像要走远路的样子,然后转身面对交谈者,再转身,再走远些,反反复复几千次,还能一直记得自己在说些什么……这一特征有助于我妈发现她像什么动物。
特里娅有职业,有一技之长,这在小区的妇女中是个例外,这里的女人像我母亲一样,都是家庭主妇。特里娅是个女裁缝(现在我才意识到这是巧合),凭借自己的工作可以维持生计,实际上也的确如此,因为她丈夫好像是搞什么运输的,总的来说,不算是正经工作。她是有名气的女裁缝,值得大家信任,她干活特别仔细,但审美极差。尽管她活儿做得好,但是你还得做具体指示,要下准确无误的指令,你要监督着她,一刻也不能离开,否则她就会按照自己糟糕的灵感把活计搞砸。好在,她干活快,非常快。女顾客来试装的时候……要试装四次,这是普林格莱斯裁缝界的规矩。但是到了特里娅这里,四次试装便混乱成一团,而且来之前衣裳就已经做成了。女顾客来不及跟特里娅商量,也根本没时间啊。由于这个缘故,她失去了不少主顾。这是常有的事,但居然还留下一些,真是奇迹。因为总有新的顾客光临。吸引新顾客的原因是她干活时超自然的速度,如同烛光吸引飞蛾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