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九三年春天,在敌人攻击法国各处边境的时候,在吉隆特党 垮台的消息轰动全国的时候,海峡群岛上发生了下面的一件事。
六月一日傍晚时分,泽西岛 的僻静的晚安小海湾里在一种对航行十分危险,因而对逃跑却是最适宜的有雾天气中,一只小军舰张起帆开行了。船上的人员全部是法国人,可是这只船却是属于英国的一支小舰队的。这支小舰队仿佛放哨似的布置在岛的东海岬。指挥英国小舰队的是布依荣家族的拉·杜尔-多弗尔涅亲王,这只小军舰就是奉了他的命令,为着一件紧急和特殊的任务而出发的。
这只小军舰在伦敦船舶管理所登记的名字是克莱摩尔,外表上是一只运输舰,实际上是一只战斗舰。它有商船那种笨重而且和平的外貌,可是外貌是不能相信的。它的建造有双重用意:狡猾和坚强;在可能的时候就欺骗,在必要的时候就战斗。为了应付今晚的任务,中甲板上三十尊巨大口径的青铜炮代替了货物。或者为了预防风暴,或者为了使这只船有一个文弱的外表,这三十尊青铜炮并不暴露在舱面上,就是说,它是用三重铁链在朝里的一面紧紧地拴住的,炮的前半身抵住关上的舱门;从外面看起来,什么也看不见;舱门模糊不清,盖板也关起来了。这只军舰仿佛戴上了一副面具。这些大炮是装着铜质的滑轮的,式样古老,像一朵半圆形的花。一般传令军舰只在甲板上才有大炮;这一只为偷袭和欺骗使用的军舰则在甲板上并没有武装,它的构造能够把所有的大炮装在中甲板里,就像我们刚才说过的一样。克莱摩尔号的样子是笨重短粗的,可是不失为行驶迅速的好船;它的船身是整个英国舰队中最坚实的,打起仗来它几乎抵得上一只巡洋舰,虽然它只有一根小桅张着一片简单的帆就算是后桅。它的舵,样式独特而且制造精巧,有一条几乎独一无二的弯曲的龙骨,在索斯安普敦 造船厂建造的时候用去五十英镑。
船上人员全部是法国人,都是逃亡的军官和水手。这些人是挑选过的;没有一个不是好水手、好战士和好的保王党。他们盲目地崇拜三样东西:船、剑和国王。
除船员以外,还有一营海军陆战队,必要时可以登陆。
克莱摩尔号军舰的舰长是一个圣路易骑士 布瓦斯贝特罗伯爵,以前皇家海军最优秀的军官之一;大副是拉·维尔维勒男爵,他曾经作过荷士 在队里当过曹长的法兰西近卫军中队队长;舵手是泽西地方最能干的船长菲利普·加克夸尔。
这只船显然负有一种非常的使命。的确,有一个人刚上了船,他的一副神气完全是进行冒险的样子。他是一个高大的老头,身体挺直坚强,面貌严肃,很难确定他的年龄,因为他又像年老又像年轻;他是那种有足够的年龄和有足够的精力的人,白发覆着前额,眼睛里射着闪电的光芒,有着四十岁人的精力和八十岁人的威仪。他走上军舰的时候,他的航海斗篷半敞开着,使人可以看得见斗篷里面他穿着宽大的称为“布拉古布拉”的裤子,小腿上有护腿套,上身穿着一件羊皮短衣,外层露出滚着绸边的皮,里面是粗硬蓬松的毛,这是很完整的一套布列塔尼农民的服装。这些老式的布列塔尼短衣有两种用处:节日的时候可以穿,干活的时候也可以穿,可以翻过来翻过去,随自己的意思把有毛的一面朝外,或者把滚着绸边的一面朝外;平常的日子是兽皮,星期日就是节日的盛装了。这个老头,仿佛故意要把自己弄得更像农民,所以他这一身衣服在膝盖和肘弯部分都磨光了,好像已经穿过很久似的,那件航海斗篷的料子很粗糙,很像渔夫的破衣服。老头戴着一顶当时流行的圆帽子,顶高、边阔,如果把帽边翻下,神气就像一个乡下佬,如果把一边的边缘翻上来,加上一个印有军徽的丝带,神气就像一个军人了。他戴的帽子是照着农民的样子把帽边翻下来的,既没有带子,也没有帽徽。
岛上的总督巴尔加列斯爵士和拉·杜尔-多弗尔涅亲王亲自伴送他,把他安置在船上。亲王们的密探,曾经当过阿尔图瓦伯爵 的保镖的耶朗布尔 亲自监视房舱的布置,虽然他自己也是一个道地的贵族,他却小心恭敬到这样的地步,竟然跟在老头后面,替他提着小皮箱。他们告辞上岸的时候,耶朗布尔先生向这个乡下佬深深致敬;巴尔加列斯爵士对他说:“祝你好运,将军。”拉·杜尔-多弗尔涅亲王对他说:“再见,我的表哥。”
的确,“乡下佬”就是水手们在他们惯常简短的谈话中,马上用来代表他们这位客人的名字;可是,用不着知道更详细的情形,他们已经明白这个乡下佬并不是一个乡下佬,就像这只战斗舰并不是一只运输舰一样。
风并不大。克莱摩尔号离开了晚安湾,从布雷湾前面驶过,在一段时间中还可以看见它一直向前走,以后就在逐渐加深的暮色中变小了,消失了。
一个钟头以后,耶朗布尔回到他在圣埃利叶的家的时候,利用索斯安普敦的邮车给约克公爵司令部里的阿尔图瓦伯爵送去下面几行字:
殿下,刚才船已启行。成功必有把握。八天以内从格朗威勒到圣马洛一带海岸必在战火之中。
四天以前,派到瑟堡海岸的军队里当政治委员、暂时住在格朗威勒的马恩的普利尔 从一个密使手中收到了一封信,笔迹和前一封信相同,里面写着:
代表公民,六月一日潮涨时分,把大炮掩蔽起来的战斗舰克莱摩尔号将要启行,该舰任务系护送一个人到法国海岸登陆。此人之特征如下:身高,年老,白头发,着农民服装,有贵族的手。明天我再把更详细的情形写给你。他要在二日早晨登陆。请通知巡逻舰队,把这船俘获,把这人送上断头台。
这只军舰并没有朝南向圣卡特琳娜那边驶去,却先向北走,然后朝西转弯,奋勇地驶进塞克和泽西之间称为失败海峡的海面上。那时候,沿着海峡两岸都没有灯塔。
太阳早已沉没;夜是黑暗的,比通常的夏夜更黑暗;那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可是大片的云布满天空,很像是春分或秋分时节的云,而不像冬至或夏至时节的云,照这样子看来,月亮只有落到地平线的时分才能让人看见了。有几片云一直垂到海面上,像雾似的把海面遮住。
周围这一切黑暗都是有利的。
舵手加克夸尔的意思是想左边让过泽西,右边让过格恩西,大胆地从阿努瓦和多佛尔中间驶过去,直达圣马洛沿岸的任何一个海湾,这条路线比经过明基叶的那一条要远些,可是更安全,因为法国的巡洋舰队经常的任务,是特别注重在圣埃利叶和格朗威勒之间游弋警戒。
如果顺风,又没有什么意外,只要把军舰的帆都扯起来,加克夸尔希望在破晓时分把船驶到法国海岸。
一切都很顺利,军舰已经驶过大鼻礁。快到九点钟的时候,用水手们的话来说,天气有点不高兴了,风起了,浪也来了;可是这风是好风,波浪虽大,还不算猛烈。不过,有几个浪头也打到船头上来。
被巴尔加列斯爵士称为“将军”、拉·杜尔-多弗尔涅亲王称为“我的表哥”的那个乡下佬,能够像水手们一样在船上站稳,他带着庄重的神气在军舰的甲板上安静地散步。军舰颠簸得这样厉害,他似乎都没有觉到。他不时从短衣的衣袋里掏出一大片巧克力糖,咬下一块细嚼,他虽然满头白发,满嘴的牙齿却很齐全。
他不跟任何人说话,只除了有时低声地、简短地和舰长说一两句,舰长很恭敬地听着,仿佛认为这个乘客才是真正的舰长似的。
很巧妙地驾驶着的克莱摩尔号在大雾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沿着泽西北岸的漫长绝壁前进,紧靠着岸边行驶,为的是要避开在泽西和塞克之间的可怕的比埃尔-德-里克礁石。加克夸尔守着舵,一面依次指出这是里克矶,这是大鼻礁,这是普莱蒙礁,一面把船驾驶着从这一连串的礁石中溜过,虽然有点摸索着前进,可是他挺有把握,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熟悉海洋里的一切东西。军舰的船头上没有灯火,为的是避免在这个被监视着的海面上露出形迹。大家都庆幸有这场雾。船到了大驿站;雾这么浓,使得尖塔礁的高大轮廓也看不出来。他们听见圣多昂教堂的钟楼打十点钟,证明风向依然是从船尾吹来。一切仍然很顺利;由于驶到科比埃尔附近,海面更加激动了。
十点过后不久,布瓦斯贝特罗伯爵和拉·维尔维勒男爵伴送那位穿着农民衣服的老头回到房舱,这所房舱其实就是舰长自己的房间。在走进房间的时候,老头压低嗓音对他们说:“先生们,你们知道保守秘密的重要。不到爆发的时候,不能吐露一个字。在这儿只有你们两位知道我的名字。”
“我们把这秘密一直带到坟墓里去。”布瓦斯贝特罗回答。
“至于我,”老头又说,“我到死也不会说。”
于是他走进了房间。
舰长和大副回到甲板上,两人并着肩边走边谈话。他们谈的显然是他们的那位乘客,下面就是被风吹散到黑暗中的他们的谈话的大概:
布瓦斯贝特罗低声在拉·维尔维勒的耳边喃喃地说:
“他是不是一个真正的领袖,我们等着瞧吧。”
拉·维尔维勒回答:
“不管怎样,他是一个亲王。”
“差不多可以算是。”
“在法国是贵族,可是在布列塔尼是亲王。”
“就像拉·特里穆瓦依家族一样,也像罗昂家族一样。”
“他是他们的姻亲。”
布瓦斯贝特罗继续说:
“在法国,而且坐在王上的马车里,他是侯爵,就像我是伯爵和你是骑士一样。”
“马车早就不知何处去了!”拉·维尔维勒叫道,“我们现在坐的是囚车。”
沉默了一阵。
布瓦斯贝特罗接着说:
“因为没有法国的亲王,只好要一个布列塔尼的亲王。”
“因为没有画眉 ……不,因为没有鹰,只好要了一只乌鹡。”
“我倒宁愿要一只兀鹰。”布瓦斯贝特罗说。
拉·维尔维勒回答:
“当然了!只要有利嘴和爪子就有用。”
“我们等着瞧吧。”
“对的,”拉·维尔维勒说,“现在该是有一个领袖的时候了。我同意坦泰尼厄的意见:‘我们需要一个领袖和火药!’你瞧,舰长,我差不多认识一切有希望的和没有希望的领袖,过去的、现在的和将来的;可是没有一个是我们所需要的军事领袖。在这个该死的旺代地方,我们需要一个像律师一样的将军:我们必须使敌人疲于奔命,和敌人争夺每一个磨坊、每一处树林、每一道沟壕、每一块石头,拼命纠缠敌人,利用一切,提防一切,拼命杀人,惩罚少数来儆戒多数,不睡觉也不怜悯。在眼前这时候,在这支农民军队里,有不少英雄,可是没有领袖。德尔贝等于零;莱斯居尔不正常;朋桑宽恕敌人,他的心软,这是愚蠢的;拉罗什雅克兰只是一个很出色的副官;西尔兹是一个在平地上作战的军官,不适宜于这种游击战争;卡特利诺是一个天真的车夫;斯托弗雷是一个狡猾的禁猎场看守;贝拉无能;布伦威利叶可笑;夏烈特可怕。我不必提理发匠加斯东。因为,天啊!假使我们叫一个理发匠来指挥贵族的话,我们和革命斗争还有什么意义?我们和共和党人之间还有什么区别呢?”
“这是因为狗养的革命也传染上我们了。”
“那是法国身上的癣疾!”
“是第三等级的癣疾,”布瓦斯贝特罗说,“只有英国能够给我们治好。”
“英国一定会给我们治好的,不必担心,舰长。”
“现在可真丑恶。”
“的确,到处都是粗人;君主政府方面有德·莫勒维里叶先生的禁猎场看守斯托弗雷当总司令,不必再羡慕共和政府方面有德·卡斯特里公爵的门房的儿子巴祁 当部长了。旺代的战争中双方的人物多么匹配啊:一边有酒坊老板桑泰尔,另一边有理发匠加斯东!”
“亲爱的拉·维尔维勒,我相当看得起这个加斯东。他在基买尼指挥得并不坏。他命令三百个蓝军自己挖好坟墓,然后枪毙他们;他这件事做得多漂亮!”
“做得真漂亮,可是我也会做得跟他一样漂亮。”
“对,一点不错。我也会。”
“战争中的伟大行为,”拉·维尔维勒说,“只有那些身上流着贵族血液的人才能完成。这是骑士的事,不是理发匠的事。”
“可是在第三等级中,”布瓦斯贝特罗反驳,“也有值得钦敬的人物。就拿钟表匠佐里来说吧。他曾经在佛兰德联队里当曹长,后来变成了旺代的一个领袖,他指挥一个海岸部队;他有一个儿子是共和党,因此,父亲在白军里服役的时候,儿子在蓝军里服役。两军相遇。打了一场。父亲把儿子俘虏了,而且把他的脑袋打得开了花。”
“这一个是好的。”拉·维尔维勒说。
“是一个保王党的布鲁图 。”布瓦斯贝特罗说。
“虽然如此,可是让一个郭克罗、一个让-让、一个慕林、一个福卡尔、一个布如、一个萧白来领导,真叫人受不了!”
“亲爱的骑士,对方也是同样地气愤的。我们这儿挤满了平民;他们那边挤满了贵族。你以为那些无套裤汉 受康克劳伯爵、米兰达子爵、布哈奈子爵、瓦朗斯伯爵、吉斯丁侯爵和毕隆公爵指挥,心里就高兴吗?”
“多混乱啊!”
“还有沙特尔公爵哩 !”
“平等的儿子。他吗,他什么时候才能做国王?”
“永远做不了。”
“他正向着王位前进。他可以用罪恶的手段来达到目的。”
“可是他的恶劣的品行却妨碍他的成功。”布瓦斯贝特罗说。
又沉默了一阵,布瓦斯贝特罗继续说:
“可是他也曾经想讲和。他来觐见过王上。那时候我也在凡尔赛,人家在他背后向他吐口水。”
“从大楼梯上吐下来吗?”
“是的。”
“做得好。”
“我们管他叫烂泥波旁 。”
“他是个秃子,满脸都是疙瘩,是个弑君的奸臣,呸!”
拉·维尔维勒又加上一句:
“我吗,我曾经在乌爱桑跟他在一起。”
“在圣神号船上吗?”
“是的。”
“假使他听从奥维里埃海军上将给他的信号坚决抵抗 ,他就可以阻止英国人通过。”
“当然了。”
“据说他躲在舱底下,是真的吗?”
“不。可是这样说法也未尝不可。”
拉·维尔维勒哈哈大笑。
布瓦斯贝特罗说:
“蠢材可真多。喏,拉·维尔维勒,你刚才提起的布伦威利叶,我认识他,我曾经在他身边观察过他。起初,农民们用长矛作武器;他不是想过把农民们训练成为长矛队吗?他想教他们操练矛枪法。他梦想把这些野蛮人改造成上阵的兵士。他自称要教他们把方阵变成圆阵,教他们排成空心队形。他叽叽呱呱地教他们说些过时的军队术语,例如他把小队长叫做‘小头目’,那是路易十四时代对伍长的称呼。他固执地要把所有这些违法猎户组成一个联队;他有不少正规的中队,每天晚上中队的曹长们排成一个圆圈,听取第一中队的曹长传达对答口令,第一中队的曹长把口令低声地告诉中尉的曹长,中尉的曹长告诉他旁边的一个,这一个再告诉近边的一个,这样一个个从耳朵里传过去,直到最后一个人。他开除了一个没有脱下帽子听曹长传达口令的军官。这样成绩如何你就可想而知了。这傻瓜不懂得农民只能接受农民方式的领导,也不懂得住在森林的野人根本不能训练成为住在兵营的兵士。不错,我是深知这位布伦威利叶的。”
他们走了几步,各人想各人的心事。
然后谈话又继续下去:
“对了,唐比埃尔 被杀是真的吗?”
“是真的,舰长。”
“当着孔代 的面吗?”
“在巴马尔军营里。被一颗炮弹打中了。”
布瓦斯贝特罗叹了一口气。
“德·唐比埃尔伯爵。又是一个我们的人投到他们那边去的。”
“祝他一路平安吧!”拉·维尔维勒说。
“夫人们 呢?她们在哪儿?”
“都在的里雅斯特港 。”
“还在那儿吗?”
“还在那儿。”
拉·维尔维勒嚷起来:
“啊!这个共和国!多么小的事情引起多大的混乱啊!试想这次革命只不过是几百万的赤字引起的哩!”
“因此万事都要防微杜渐啊。”布瓦斯贝特罗说。
“一切都要坏了。”拉·维尔维勒说。
“对的。拉·卢亚利 死了,杜·德莱奈是个白痴。所有这些主教们都是一些多么可怜的领袖!例如罗歇尔的主教库斯,普瓦蒂埃的主教博普瓦·圣-奥来尔,德·莱斯萨希利夫人的情人吕宋的主教梅尔希!……”
“她的名字叫赛尔旺托,你知道的,舰长;莱斯萨希利是领地的名字。”
“还有那个阿格拉的假主教,他是一个本堂神父,我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本堂神父!”
“是道尔的。他的名字是基约·德·福勒维勒。不过他很勇敢,他参加战斗。”
“需要兵士的时候却来了一些教士!主教不是主教!将军不是将军!”
拉·维尔维勒打断了布瓦斯贝特罗的说话。
“舰长,你的房间里有公报吗?”
“有的。”
“现在巴黎演什么戏?”
“《阿黛儿和保兰》,和《军营》。”
“我很想看看。”
“你看得到的。我们再过一个月就可以到巴黎了。”
布瓦斯贝特罗想了一想,又说:
“最迟一个月。温德姆先生 对胡德爵士 这样说过的。”
“那么,舰长,一切都不能说是不顺利呀?”
“一切都会变得顺利的,不错,只要布列塔尼的战事领导得好。”
拉·维尔维勒把头侧了一下,表示怀疑。
“舰长,”他说,“我们要派海军陆战队登陆吗?”
“要的,假使海岸在我们的人的手中的话;但是假使海岸在敌人手中的话就不用了。战争有时要破门而入,有时也要偷偷地溜进去。内战是必须经常有一把假钥匙放在口袋里的。我们要尽自己的能力去干。最重要的还是领袖。”
布瓦斯贝特罗带着沉思的样子又说:
“拉·维尔维勒,你认为德·迪埃兹男爵怎么样?”
“年轻的那一个吗?”
“是的。”
“担任指挥吗?”
“是的。”
“我认为他也是一个陆地战和阵地战的军官。只有农民才懂得在丛林里作战。”
“那么,你只好接受斯托弗雷将军和卡特利诺将军了。”
拉·维尔维勒沉思了一阵,说:
“还得要一个亲王才行,一个法国的亲王,嫡系的亲王。一个货真价实的亲王。”
“为什么?提起亲王……”
“就是指懦夫。我是知道的,舰长。可是总得要有一个亲王才能使那些愚蠢的乡下人信服呀。”
“我的亲爱的骑士,亲王们不愿意来了。”
“他们不来,我们就不要他们。”
布瓦斯贝特罗做了一个用手压住前额的机械动作,仿佛想从脑袋里压出一个主意来。
他说:
“好吧,让这位将军试试看。”
“他是一个很有地位的贵族。”
“你相信他能称职吗?”
“只要他够好。”拉·维尔维勒说。
“就是说,只要他够残暴。”布瓦斯贝特罗说。
伯爵和骑士互相注视着。
“布瓦斯贝特罗先生,你把最重要的字眼说出来了。残暴。不错,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这次战争是没有怜悯的战争。现在是好杀者的时代。弑君的人斩掉路易十六的头。我们要把弑君的人肢解。对的,合用的将军是铁石心肠将军。在安如和上布瓦图地方,领袖们宽宏大量,他们陷在慈悲的泥泞里,一切都很糟。在马雷和雷斯地方,领袖们很残酷,一切都很顺利。夏烈特正因为残暴,才抵挡得住帕兰。这是豺狼在对付豺狼。”
布瓦斯贝特罗来不及回答拉·维尔维勒。一声绝望的喊声骤然打断了拉·维尔维勒的话头,同时他们又听见了一种和任何声音都不相像的响声。喊声和响声都是从船舱里传出来的。
舰长和大副赶紧向中甲板走去,可是他们不能进去。所有的炮手都在狂乱地向上跑。
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炮队里一尊二十四磅重弹的大炮滑脱了。
也许这是海上事故中最可怕的一种。对于一只正在大海中行驶的军舰,没有更可怕的事变了。
这尊挣断了铁链的大炮,突然变成了一头形容不出的怪兽;也就是说,一架机器变成了一只怪物。这件沉重的物体用它的滑轮走着,像一只弹子球似的滚来滚去,船身左右摇动的时候就侧下来,船身前后颠腾的时候就沉下去,滚过去,滚回来,停顿,仿佛沉思一阵,又继续滚动,像一支箭似的从船的一端射到另一端,旋转,闪避,脱逃,停顿,冲撞,击破,杀害,歼灭。这是一只撞城槌在任性地冲撞一垛墙。还得加上一句:这只撞城槌是铁制的,这垛墙却是木头的。这是物质获得了自由,也可以说这是永恒的奴隶找到了复仇的机会;一切仿佛是隐藏在我们所谓无生命的物体里的那种恶性突然爆发了出来;它那样子像是发了脾气,正在进行一种古怪的神秘的报复;再也没有比这种无生命物的愤怒更无情的了。这个疯狂的庞然大物有豹子的敏捷、大象的重量、老鼠的灵巧、斧子的坚硬、波浪的突然、闪电的迅速、坟墓的痴聋。它重一万磅,却像小孩的皮球似的跳弹起来。它旋转着的时候会突然转一个直角。怎么办呢?怎样解决呢?暴雨可以停止,台风会吹过去,断掉的桅可以换一根,一个漏洞可以堵上,火灾可以扑灭;可是对这只庞大的青铜兽怎么办呢?用什么方法来制伏它呢?你可以驯服一只恶狗,吓唬一头牡牛,诱骗一条蟒蛇,威胁一只老虎,软化一只狮子;可是对这样一个怪物——一尊脱了链的大炮——却没有办法。你不能够杀死它,它是死的。同时它也活着。它的不祥的生命是从无限里来的。它的底下有甲板在摇动它。它被船摇动,船被海摇动,海被风摇动。这个破坏者只是一只玩具。船、波浪、风,这一切在玩弄它;这就是它的不祥的生命的来源。对这一连串互相牵连着的东西怎么办呢?怎样阻止这一连串可怕的导向沉船的动作呢?怎样阻挡这些来来、去去、转弯、停顿、撞击呢?它向船壁的每一下撞击,都可能把船撞破。这些可怕的左冲右突,又怎能预料得到呢?我们对付的是一个会改变主意的放射物,它仿佛有许多主意,每分钟都要转一个方向。怎样来阻止这件必须避免的事变发生呢?这尊可怕的大炮乱滚乱动,前进,后退,撞到右边,撞到左边,逃避,冲过,使人无法捉摸,粉碎障碍物,把人当作苍蝇似的压死。情势的可怕是因甲板也动摇起来了。怎样和一块任性的甲板格斗呢?可以说这只船的肚子里关闭着闪电,现在闪电设法逃了出来;有点像在地震的时候,又加上打雷。
一转眼间全体船员都起来了。错误是在炮队队长身上,由于疏忽,他没有把铁链的螺丝帽旋紧,大炮下的四只滑轮也没有堵塞好;这样就使脚板和炮架有了活动的机会,一切关键都没有合拢,所以那系炮的铁链,终于被挣断了。铁链既然断了,大炮就不再固定在炮架上。那时候防止炮身反座的固定止退索还没有人使用。一个大浪头打击了一下炮门,没有系好的大炮就向后退,挣断了铁链,开始在中甲板里面向四面八方疯狂地滚动。
对于这种古怪的滚动要想得到一个概念的话,只要想象一滴水在一块玻璃上面滑走就得了。
铁链折断的时候,炮手们都在炮舱里。有聚集在一起的,也有分散的,都在忙着做未来的可能发生的战斗的准备工作。船身前后颠腾的时候,大炮被抛向前,一直朝人群冲过去,头一下子就压死了四个人,然后被船身向左右倾斜的力量拉回来,再推出去,又把第五个可怜的人碾成两半,再向左舷的船壁冲过去,撞坏了一门大炮。刚才听见的悲惨的喊声就是在这时候发出来的。所有的炮手都急急忙忙地向楼梯奔去。炮舱里一转眼间人都跑光了。
这门巨炮孤零零地留在那里。它获得了充分的自由。它成为自己的主人,也是这条船的主人。它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所有这些惯于在打仗时欢笑的水手们都哆嗦起来了。要描写这种恐怖的气氛是不可能的。
舰长布瓦斯贝特罗和大副拉·维尔维勒虽然是两个勇士,也在楼梯顶上停了下来,一句话也不说,脸色发青,犹豫不决,向中甲板里面张望。有一个人用手肘推开他们,走了下去。
这人就是他们的乘客,那个乡下佬,他们在一分钟以前谈论着的那个人。
走到了楼梯底,这人停了下来。
大炮在中甲板里滚来滚去。简直可以说它就是一辆活的《启示录》里的马车。 炮舱船梁下面摇曳着的船灯,给这景象加上了令人晕眩的、晃动的光和影。大炮滚动得太猛烈,使得它的形状也看不清楚,有时在灯光下它显出黑色,有时在黑暗中它反射出朦胧的白光。
它继续进行破坏船的工作。它已经撞坏了另外四门炮,在船壁上撞破了两道裂缝,幸喜裂缝都在水面以上,仅在狂风起时才可能有水从这里进来。它疯狂地冲撞船的骨架;这些结实的骨架还抵抗得住,因为那些弯曲的木材是特别坚固的。可是在这个庞然大物的攻击下,也听得见这些骨架发出咯咯的响声,这个庞然大物仿佛禀赋着闻所未闻的无所不在的力量,同时向四面八方撞击。把一颗铅弹放在瓶里摇动,也不会撞击得这么疯狂,这么迅速。四只车轮在死人身上碾过来碾过去,把他们切着,剁着,剐着,五具死尸切成二十段在炮舱里滚来滚去;那些人头仿佛在叫喊;像小溪似的血随着船身的颠簸在船板上弯弯曲曲地流着。船板被撞坏了几处,已经开始有裂口了。全船充满了可怕的闹声。
舰长很快就恢复了冷静,他命令船员们把一切可以减少和阻止大炮的疯狂滚动的东西从方窗眼向中甲板上抛下来,褥子,吊床,备用帆,一捆捆的绳索,水手的背囊,一袋袋的伪钞,等等。船上满载着这种伪钞,英国人的这种卑鄙手段,被认为是完全合法的一种战略行为。
可是既然没有人敢下去把这些破布安排在适当的地方,抛下去又有什么用呢?不到几分钟这些东西都变成了一堆乱麻。
当时的风浪正好帮助这件事变达到最坏的程度。假使有风暴就好了;风暴也许能够使这尊大炮翻一个身,只要四只轮子朝上,就有办法控制它。
损害愈来愈严重。桅杆上已经有了伤痕,甚至有了裂缝,这些桅杆嵌在龙骨里面,穿过一层层甲板,成为船上的粗大的圆柱子。在大炮的痉挛性的撞击下,前桅已经有了裂痕,主桅本身也受伤了。炮队的阵容也破坏了。三十尊大炮中有十尊已经不能使用;船壁上的裂缝愈来愈多,军舰开始进水了。
走到中甲板里来的那个年老的乘客在楼梯底像一尊石像一样站着。他用严峻的眼光望着这种破坏的情况。他一动也不动,似乎没法向炮舱里挪动一步。
这尊获得自由的大炮每动一动,就意味着这只船开始毁灭。再过几分钟,沉船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或者毁灭,或者立刻把这场灾难结束,必须在这两者中间选择一样;可是哪一样呢?
这尊大炮是怎么样的一个战士啊!
现在要做的是制止这个可怕的疯子。
现在要做的是制止这下闪电。
现在要做的是压伏这下雷击。
布瓦斯贝特罗对拉·维尔维勒说:
“你相信上帝吗,骑士?”
拉·维尔维勒回答:
“信的。不信。有时信。”
“在遇到风暴的时候呢?”
“信的。像现在这种时候也信。”
“的确,现在只有上帝能够救我们了。”布瓦斯贝特罗说。
大家都沉默起来,让大炮继续弄出可怕的闹声。
外面,打击着船身的浪头用一下下的撞击来回答大炮在里面的撞击。仿佛两只铁锤轮流在敲打。
突然间,在这个没有人能够进去,只有那尊自由的大炮在里面跳动的“竞技场”里,出现了一个手里拿着一根铁棍的汉子。他就是这次灾难的祸首,这尊大炮的主人,犯了疏忽错误,造成这次事故的那个炮队队长。既然闯了祸,他想来补救。他一只手抓住一根起重铁棍,一只手拿着一条打着活结的舵带,从方窗眼跳进中甲板里。
于是一场凶猛的斗争开始了:这是伟大的奇观;这是大炮和炮手的斗争,物质和智慧的战斗,物和人的决斗。
那汉子站在一个角落里,手里紧握着铁棍和带子,背靠在一根船骨上,两条小腿稳稳地站定,仿佛两根钢柱;他的面容苍白、镇静、凄苦,像在甲板上生了根似的,等待着。
他等待大炮从他身边经过。
这个炮手认识他的大炮,他觉得大炮也应该认识他。他跟它一起生活了很长的时间。他曾经有多少次把手伸进它的嘴里啊!它是他的驯服的怪兽。他开始像对他的狗一样跟它说话了。“过来。”他说。也许他爱它吧。
他仿佛很希望它向他走过来。
可是向他走过来就是从他的身上碾过。这么一来他就完了。怎样避免被碾死呢?这是一个问题。每个人都惊骇地注视着。没有一个人能够自由地呼吸,也许只有那个老头能够,他单独在中甲板里和这两个斗士在一起,他是一个不幸的证人。
他自己也可能被大炮压碎。他没有动。
盲目的浪头在他们下面导演着这场战斗。
炮手接受了这场可怕的搏斗而且走过来向大炮挑战的一刹那间,大海的颠簸偶然使大炮停止片刻,仿佛大炮惊呆了似的。“来呀!”汉子对它说。它仿佛在倾听。
它突然向他扑过来。汉子躲过了。
斗争开始了。一场闻所未闻的斗争。脆弱的躯体和不能伤害的躯体的搏斗。一个肉身的斗兽士攻击一只青铜的野兽。一方面是盲目的力量,另一方面是一个灵魂。
这一切都在阴暗中间进行。很像是一副模糊的神话中的景象。
灵魂是奇异的东西,这尊大炮仿佛也有一个灵魂;不过它的灵魂中充满了仇恨和愤怒。它虽然看不见,仿佛它也有眼睛。这只怪物好像在窥探汉子。至少我们可以相信,这块庞然大物也有策略。它也会选择机会。它是一只庞大的铁质的昆虫,具有或者似乎具有魔鬼的意志。有时这只巨大的蚱蜢撞击炮舱的低矮的舱顶,然后跌下来,四只滑轮着地,仿佛一只老虎的四只爪子着地一样,它又开始向汉子冲过来。汉子身轻体软,又敏捷又灵便,在这些闪电似的袭击下像一条水蛇似的东躲西闪。他躲过撞击,可是他躲过的撞击都落在船身上,继续把船破坏。
断掉的铁链还有一段留在炮身上。这段铁链不知怎样卷在炮尾圆柄的螺丝钉上面。铁链的一端扣在炮架上,另一端不受什么束缚,绕着大炮疯狂地旋转,使大炮的跳动显得更加猛烈。螺丝钉像一只握紧的手抓住铁链,这条铁链用皮鞭似的抽击,加强了撞城槌的撞击,它在大炮周围造成一阵可怕的旋风,它是握在一只铜手里的铁鞭。这条铁链把这场斗争弄得更复杂了。
可是汉子继续搏斗。有时甚至是他向大炮进攻,他沿着船舷爬行,手里拿着铁棍和绳子;大炮仿佛很懂事,好像猜出他的诡计似的逃走了。伟大的汉子追赶它。
这种情形不能拖延很久。大炮仿佛突然自己对自己说:“够了!应该结束了!”它停了下来。大家都感觉到结局近了。暂停片刻的大炮仿佛有——或者的确有,因为所有的人都认为它是一个生物——一种凶恶的预谋。它突然向炮手冲过去。炮手闪到一边,让它走过,笑着向它叫喊:“再来!”大炮仿佛愤怒似的,把左船舷的一尊大炮撞坏;然后,好像被系住它的一条无形的投石带抛了出去,它转向右船舷朝汉子冲过来,汉子躲过了。另外三尊大炮也被它撞得翻倒;然后,仿佛盲目而且不知道自己做什么似的,大炮转过来背着汉子,从船尾滚到船头,撞坏了船头木,就要在船头的板壁上撞开一条裂缝。汉子躲在楼梯脚,离开在旁观看的老头几步远。炮手拿着他的起重铁棍等着。大炮仿佛瞥见了他,根本不屑把身子转过来,就用一种劈斧似的速度向后倒退,朝汉子冲过来。被迫退到船舷上的汉子已经到了绝境。全体船员发出了一声呼喊。
可是直到现在一直站着不动的那个年老的乘客冲了出去,动作比这一切凶猛的快速动作更加迅速。他抓住一袋伪钞,冒着被压死的危险把这袋伪钞扔到大炮的车轮中间。这个具有决定性和充满危险的动作,即使是一个受过杜罗塞尔的《海上御炮术》里面记载的种种技术训练的人,也不会做得更合适、更准确。
这袋伪钞起了缓冲器的作用。一块小石头可以阻挡一块岩石的滚动,一根丫枝可以改变雪崩的方向。大炮颠簸了一下。炮手也抓住这个难逢的机会,把铁棍插进大炮的一只后轮的轮辐中间。大炮停下来了。
大炮有点倾斜。汉子拿着铁棍使劲往上抬,意在使它翻一个身。这只庞然大物倒下来了,声音像一口大钟跌下地来那么响,汉子浑身冒汗,用尽气力蹿过去,把舵索的活结套在这只翻倒的怪物的青铜脖子上。
斗争结束了。汉子胜利了。蚂蚁战胜了巨象。侏儒俘虏了雷电。
兵士们和水手们都鼓起掌来。
全体船员赶紧拿着锚索和铁链跳下去,一转眼间大炮又被拴住了。
炮手向那位乘客行礼。
“先生,”他对他说,“你救了我的性命。”
老头又恢复了他的不动声色的态度,他没有回答。
人胜利了,但是还可以说大炮也胜利了。马上沉船的危险虽然躲过,军舰却并不安全。船上的创伤看起来是没法补救的。船壁上有五道裂缝,其中最大的一道在船头;三十尊大炮中有二十尊躺在炮架上不能使用。被抓起来再度用铁链系住的那尊大炮本身就成了废物,炮尾圆柄的螺丝钉已经撞坏,因此瞄准已不可能。整个炮舱里只剩下九尊大炮。舱底已经进水。必须立刻抢救,要用抽水机把水抽出去。
现在中甲板里可以让人清楚地看一看了,里面的景象非常可怕。一只疯象的笼子里面也不会破坏得这么厉害。
不管这只军舰多么需要躲避敌人的视线,可是还有更迫切的需要,就是马上进行抢救。不得不在这里那里的船舷上挂起一些船灯来照亮甲板。
可是在这件人人注意的悲惨事件发生的过程中,全体船员都被生和死的问题吸引住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军舰以外发生了什么事。事实是雾更浓了;天气变了;风随着自己的意思把船吹走;船驶出了航线,更靠近泽西和格恩西,比较应走的航路更偏南一点,正处在一个波涛汹涌的海上。巨大的浪头和船身上张开的伤口接吻,那是可怕的吻。海的颠簸富有威胁性。温和的微风变成了北风后,显出即将有大旋风或暴雨的迹象。这时在四个浪头以外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见了。
船员们正在匆匆忙忙地把中甲板的损坏地方草草地修好,正在堵塞漏洞,正在把没有受伤的大炮重新排列成阵,这时候,那个年老的乘客又回到甲板上来。
他靠着主桅杆站着。
他没有注意到船上的兵士们正在走动。拉·维尔维勒骑士命令海军陆战队的兵士们在主桅杆的两旁排列成行,而且水手长吹过一声哨子以后,正在干活的水手们都排列起来在帆架上站着。
布瓦斯贝特罗伯爵向那位乘客走过来。
舰长的后面跟着一个粗野的汉子,气喘吁吁,衣服零乱,可是掩盖不住一种得意的神气。
他就是那个炮手,他刚才很及时地表现出他是一个能够制伏怪物的勇士,也就是战胜了大炮的人。
伯爵对那个穿着农民服装的老头行了军礼,对他说:
“将军,就是这个人。”
炮手笔直地立着,眼睛低垂,态度是在等待命令。
布瓦斯贝特罗伯爵又说:
“将军,根据这个人刚才所做的一切,你不认为他的上级应该有什么表示吗?”
“我认为应该有的。”老头说。
“那么请你下命令吧。”布瓦斯贝特罗接着说。
“应该你来下命令。你是舰长。”
“可是你是将军。”布瓦斯贝特罗回答。
老头望着炮手。
“过来。”他说。
炮手上前一步。
老头转向布瓦斯贝特罗伯爵,把他身上的圣路易十字勋章取下来,系在炮手的短衫上。
“乌拉!”水手们欢呼起来。
海军陆战队的兵士们举枪致敬。
那个年老的乘客用手指指着受宠若惊的炮手,继续说:
“现在,把这个人拿去枪毙。”
惊惶代替了欢呼。
于是在坟墓般的静寂中,老头抬高了嗓音。他说:
“一个疏忽危害了这只船。到了现在,这只船也许已经没法挽救。在海上,就是面对着敌人。一只渡海的船就是一支作战的军队。风暴隐藏着,可是并没有消失。整个大海就是一个陷阱。面对着敌人的时候,犯了任何过失都要处以死刑。没有任何过失是可以补救的。勇敢必须奖励,疏忽必须惩罚。”
这些话,一句一句说出来,缓慢地,严肃地,带着一种毫不变动的节奏,仿佛斧子砍在橡树上。
老头望着兵士们,加上一句:
“执行。”
那个胸前闪耀着圣路易十字勋章的汉子低下了头。
布瓦斯贝特罗伯爵做了一个手势,两个水手走下中甲板,然后带着裹尸布回来;船上的随军神父从开船起一直在军官们的饭厅里祈祷,也跟着两个水手来了;一个曹长从排列着的海军陆战队中喊出了十二个兵士,把他们排成两行,六个一行;炮手一句话也不说,走到两行兵士中间。随军神父手里拿着十字架,走上前,站在炮手旁边。“开步走。”曹长说。两排兵士用慢步向船头走去,两个水手拿着裹尸布跟在后面。
一种阴郁的静寂笼罩着全船。远远地飓风在呼啸。
过了几分钟,黑暗中响起了枪声,闪过一道亮光,然后一切复归静寂,再听见尸首跌落海里的声音。
那个年老的乘客始终靠着主桅杆立着,他把双手交叉在胸前,沉思着。
布瓦斯贝特罗用左手食指指着他,低声对拉·维尔维勒说:
“旺代有了领袖了。”
可是军舰的前途怎样呢?
一整夜都没有离开波浪的云层,现在降低到这样的程度,使得地平线也消失了,整个大海仿佛披着一件大衣。除了雾以外,什么也看不见。这种情境永远是危险的,即使对一只完整无损的船也很危险。
雾以外,还加上巨浪。
他们已经尽量争取时间。为着减轻军舰的负担,他们把从损坏的东西中可能清除出来的一切废物都扔到海里去了,像撞坏的大炮,折断的炮架,撞歪了或者脱了钉的龙骨,木头或者铁的碎片,等等。炮眼都打开了,几具尸首和人体的一些断肢残块被裹在防水布里从木板上滑到海里去。
海开始变得无法控制。倒不是因为大风暴迫近了,恰恰相反,在天边呼啸的飓风听起来似乎小了一点,狂风也朝北走了;可是浪头依然很高,表明海底很激动,军舰既然受了伤,很难经得起颠簸,巨大的浪头对于它可能是致命的打击。
加克夸尔把着舵,沉思着。
在厄运当中泰然自若,这是舰队指挥官的习惯。
拉·维尔维勒是一个在灾难中还能够欢笑的人,他走到加克夸尔身边。
“我说,舵手,”他说,“飓风流产了。想打喷嚏没打成。我们一定能够渡过难关。只不过有一点风。如此而已。”
加克夸尔很严肃地回答:
“有风必有浪。”
不笑,也不愁,就是这个水手的表情。他的回答中含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意义。对于一只漏水的船,有浪,就是全船很快就装满了水。加克夸尔说完以后稍为皱了一下眉头来加强他的预测的力量。也许经过大炮和炮手的不幸事件以后,拉·维尔维勒说出这种几乎算得是快活和轻浮的话,有点过早了。航海的时候有些言语举动是会带来厄运的。海很神秘;从来没法子知道它要玩些什么花样。必须时时刻刻提防着。
拉·维尔维勒觉得自己必须恢复严肃的态度。
“舵手,我们现在在哪儿?”他问。
舵手回答:
“我们在上帝的手中。”
一个舵手就是一个主人;永远要让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有时也要让他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此外,这一类人是很少说话的。拉·维尔维勒走了开去。
拉·维尔维勒向舵手提出了问题,回答他的是周围的景象。
海面忽然看得清楚了。
低垂在浪头上的雾已经散了开来,在朦胧的晨曦中,又昏暗又凌乱的一大片波涛一直伸展到无限远处,下面就是看得见的景象。
天空仿佛罩着一只云作的盖,可是云层已经不再和海面接连;东边泛着一片白色,那是黎明,西边浮现另一片白色,那是将沉的月亮。这两片白色两边相对,在漆黑的海面和幽暗的天空之间的水平线上构成两条狭长的淡白色的光带。
在两边的亮光中,都出现了一些直立不动的黑色侧影。
西边是三块高大的岩石划破被月光照亮的天空,好像克尔特 的史前巨石一样矗立在那里。
东边是八只船直立在清晨苍白色的水平线上,排列得很有次序,很可怕地间隔着一定的距离。
三块岩石是一排暗礁;八只船是一队舰队。
军舰的后面是明基叶——恶名彰著的暗礁;前面是法兰西巡洋舰队。西边是深渊,东边是屠杀;军舰正处在海难和战斗之间。
对付礁石,这只船只有一只漏水的船壳,七零八落的船具,以及从根基上动摇了的桅杆;对付战斗,它的炮队里三十尊大炮已经损坏了二十一尊,而且最优秀的几个炮手已经死了。
曙光还很微弱,眼前还有一段黑夜。这段黑夜可能拖延相当长的时间,因为这段黑夜主要是由云层造成的,云层又高又浓又厚,样子像一座拱形圆顶那么结实。
曾经把低处的雾吹走的风,现在正在把军舰向明基叶方面吹去。
在目前过度疲劳和受了重创的状态下,军舰几乎再也不服从舵柄的指挥,与其说它在航行,不如说它正被海带着走,受着浪头的打击,它只好听从浪头的摆布。
明基叶,这危险的礁石,在那时候比现在更险恶得多。这座深渊的城堡,有几处高塔已经被海水的不断砍削摧毁了;暗礁的形状是经常改变的;怪不得波浪被称为海洋的刀,每来一次潮水等于拉过一次锯子。在那时候,和明基叶相撞,就是死亡。
至于那队巡洋舰,就是这一次以后在杜歇那舰长指挥下出了名的康加勒舰队,杜歇那就是被勒基尼奥称为“杜歇那老爹” 的。
情势很危急。大炮事件发生的时候,军舰不知不觉走错了航线,偏向格朗威勒驶去,而不是向圣马洛进发。即使它能够操纵驾驶方向而且继续航行,明基叶也挡住它回到泽西的路,巡洋舰队阻止它到达法兰西。
此外,并没有风暴。可是,就像舵手刚才所说的,有浪。在狂风下面和激动的海底上面滚动着的海面是凶猛的。
海从来不肯马上说出自己的心思。这深渊里面什么都有,连奸诈的手段也有。几乎可以说海是有策略的,它会前进也会后退,它提出一个主张自己又取消掉,它会筹划一场狂风却又放弃这个计划,它预定要害人却又不实行,它会声东击西。整个晚上克莱摩尔号军舰在雾里航行而且害怕有风暴;可是海刚才否认了自己的诺言,它的否认方式是可怕的:它开始计划的是风暴,拿出来的却是礁石。这也是一样的要沉船,不过换了一种方式罢了。
触礁的死亡之外,又加上了战争的杀戮。一个敌人还不够,又加上另一个敌人。
拉·维尔维勒在他的豪迈的笑声中嚷道:
“这边是触礁,那边是战斗。我们的运气真不坏!”
克莱摩尔号军舰差不多成了一只破船。
在散乱的苍白亮光中,在黑暗的云层里,在天边的模糊的船影上面,在浪涛的神秘的波峰之间,笼罩着一种阴森森的肃穆气氛。除了含有敌意的风呼呼地吹着,一切都毫无声息。灾祸带着无限威严从深渊中走出来。看起来仿佛是幽灵出现,而不像是一下袭击。礁石那边毫无动静,舰队那边也毫无动静。周围笼罩着一种不能形容的无边的静寂。他们要对付的到底是真的东西吗?简直可以说这是一场海上的梦幻。传说里面是有这种景象的;这艘军舰可以说是处在魔鬼的礁石和幽灵的舰队之间。
布瓦斯贝特罗伯爵向正在走下炮舱的拉·维尔维勒低声发了几道命令,然后拿起望远镜走到船尾,站在舵手旁边。
加克夸尔的全部精力都用来使军舰迎着浪前进;因为风和浪都打击着船的一边,船就不可避免地要沉没了。
“舵手,”舰长说,“我们在什么地方?”
“在明基叶的海面上。”
“在哪一边?”
“在坏的一边。”
“海底怎么样?”
“是尖锐的岩石。”
“我们能够抛锚把船身转过来吗?”
“我们总不免一死。”舵手说。
舰长把望远镜移向西边,把明基叶察看了一番;然后移向东边,观察那些望得见的帆船。
舵手仿佛自言自语似的,继续说:
“这就是明基叶。就是海鸥从荷兰飞走的时候中途休息的地方,也是大黑鸥休息的地方。”
这时候,舰长已经数了那些帆船的数目。
的确有八只很符合兵法地排列着的船,它们的威武的侧影矗立在海面上。还看得出中间一艘有三层甲板的船的高大船身。
舰长问舵手:
“你认识这些船吗?”
“当然认识!”加克夸尔回答。
“它们是什么?”
“一个大舰队的分队。”
“法国的舰队。”
“魔鬼的舰队。”
沉默了一阵。舰长说:
“整个巡洋舰队都在这儿吗?”
“并不都在这儿。”
事实上,四月二日瓦拉舍 曾经在国民公会里宣布有十艘巡洋舰和六艘主力舰在海峡上游弋。舰长记起了这件事。
“不错,”他说,“整个舰队有十六只船。这儿只有八只。”
“其余的船,”加克夸尔说,“在那边沿着整个海岸走来走去侦察着。”
舰长一边用望远镜窥察,一边喃喃地说:
“一只三层甲板的主力舰,两只一级巡洋舰,五只是二级的。”
“可是我呀,”加克夸尔咕噜着说,“我也侦察过它们。”
“好船,”舰长说,“我多少也指挥过这些船。”
“我吗,”加克夸尔说,“我曾经仔细看过它们。我不会把它们弄错。它们的特征都在我的脑子里。”
舰长把望远镜递给舵手。
“舵手,你看得清楚那只船身很高的军舰吗?”
“看清楚的,舰长,那是黄金海岸号。”
“这是他们改过的名字,”舰长说,“以前叫做布尔哥尼号。一只新船。有一百二十八尊大炮。”
他从衣袋里拿出一本笔记簿和一支铅笔,在笔记簿上写了“一二八”三个数目字。
他继续问:
“舵手,它左边的第一只船叫什么名字?”
“那是经验号。”
“一级巡洋舰。五十二尊大炮。两个月以前才在布雷斯特装配起来的。”
舰长在笔记簿上记下“五二”。
“舵手,”他又问,“左边第二只船呢?”
“森林女神号。”
“一级巡洋舰。十八磅重弹的大炮四十尊。它曾经到过印度。它有一段光荣的战斗历史。”
他在“五二”下面写上“四〇”;然后,他抬起头:
“现在,看右边。”
“舰长,右边全是二级巡洋舰。一共有五艘。”
“从主力舰旁边数起,第一艘叫什么名字?”
“决心号。”
“十八磅重弹的大炮三十二门。第二艘呢?”
“里什蒙号。”
“同样的配备。再过去呢?”
“无神号。”
“在海上航行这是好古怪的名字。再过去呢?”
“嘉莉梭女神号。”
“再过去呢?”
“女酒鬼号。”
“五只巡洋舰,每只有三十二尊大炮。”
舰长在前面写过的数目字下面又写上“一六〇”。
“舵手,”他说,“你都认得出它们呀。”
“你呢,”加克夸尔回答,“你对它们非常熟悉,舰长。认得固然不错,熟悉才了不起。”
舰长的眼睛盯住他的笔记簿,在齿缝里把数字加起来。
“一百二十八,五十二,四十,一百六十。”
这时候,拉·维尔维勒回到甲板上来了。
“骑士,”舰长朝他嚷道,“我们要对付三百八十门大炮。”
“好。”拉·维尔维勒说。
“你刚才视察过,拉·维尔维勒;我们到底还有多少大炮可以用?”
“九门。”
“好。”布瓦斯贝特罗也回他一句。
他从舵手的手中把望远镜拿过来,眺望着天边。
那八只黑色而沉默的船仿佛动也不动,可是它们逐渐增大。
它们不知不觉地走近来了。
拉·维尔维勒行了一个军礼。
“舰长,”拉·维尔维勒说,“我的报告如下:我本来就不相信这艘克莱摩尔号军舰。突然间搭上一只跟你不熟识或者不喜欢你的船,总是有麻烦的。英国船对法国人是不忠的。那尊狗养的大炮就证明了这一点。我视察过。铁锚都很好。不是半生铁打的,是用大铁锤把焊接的铁条链成的。铁锚的轮都很结实。锚索是顶好的,很容易放下去,长度也合乎规定,有一百二十 [1] 。军火很多。有六个炮手死了。每门炮可有一百七十一发炮弹。”
“这是因为只剩下九门炮的缘故。”舰长喃喃地说。
布瓦斯贝特罗又拿望远镜去眺望天边。那队舰队继续慢慢地走近来。
那些青铜铸的大炮有一种长处:三个人就可以操纵它们;可是它们也有一种短处,它们不像新式大炮那样射得远,瞄得准。因此必须让敌人的舰队走近到大炮的射程以内。
舰长低声地一一发布命令。静寂笼罩着全船。准备作战的钟声并没有敲响,可是全船都在执行。这只军舰已经失掉战斗力,既不能和人斗争,也不能和波浪斗争。这只破船上的一切,凡是能够利用的都尽量利用了。所有的缆索和替换用的小缆索都堆积在舵带旁边和上甲板的中部,以便在必要时用来稳固桅杆。伤兵医疗处也布置好了。按照当时海军的习惯,甲板也装备起来,这样可以挡挡枪弹,可是不能抵挡炮弹。量弹丸口径的仪器也拿出来了,虽然现在检查枪炮口径已经太迟了点;可是当初想不到会发生这许多意外事件。每个水手分到一只弹药盒,而且把两支手枪和一柄匕首系在腰带上。吊床都折起来;大炮也对准了;长枪队也准备好;斧头和抓船的钩子都排列好;弹药库和炮弹库都打开了;火药库也打开了。每个人都站上了自己的岗位。这一切都是一句话也不说就做好的,仿佛在一个濒死的人的房间里,进行得又快又悲惨。
然后军舰在船头船尾都抛了锚,把船身转过来。船上一共有六只锚,跟一只巡洋舰一样。六只锚都抛下去了;更锚在船头,拖锚在船尾,潮锚在向着大海那边,汐锚在向着礁石那边,大锚在右边,副锚在左边。
还可使用的九尊炮都排列成阵,九尊炮都在一边,面对着敌人的一边。
对方的舰队也在同样的沉默中调动好了。现在八只船围成半圆形,明基叶就是这个半圆形的弦。克莱摩尔号被这个半圆形包围住,同时也被它自己的锚束缚住,它的背后就是礁石,换句话说,就是沉船。
这种情形仿佛一群猎狗围住了一只野猪,虽然还没有吠出声来,可是已经露出了牙齿。
双方仿佛都在等待对方的动静。
克莱摩尔号的炮手们都守在他们各自的大炮旁边。
布瓦斯贝特罗对拉·维尔维勒说:
“我希望能够先开火。”
“这是卖俏女人的虚荣心。”
那个乘客没有离开过甲板,他不动声色地望着这一切进行。
布瓦斯贝特罗走到他身边。
“先生,”他对他说,“准备工作已经做好了。现在我们已经紧紧抓住坟墓,我们不会放松的。我们不是敌舰的俘虏,就是礁石的俘虏。或者向敌人投降,或者触礁而死,没有别的道路。我们只剩下一条路:死。战斗而死比沉船更好。我宁愿被枪炮打死,不愿意被水淹死;对于死,我愿意死于火而不愿意死于水。可是死是我们这些人的责任,不是你的责任。你是亲王们挑选出来的人,你负有指挥旺代战事的重大使命。少了你,王国也许就要灭亡;因此你必须活着。我们这些人的荣誉是留在这里,你的荣誉是离开这里。将军,你必须离开这只船。我准备给你一个人和一只舢板。绕道登陆并不是不可能的。天还没有亮,浪头很高,海里很黑暗,你一定能够脱逃的。在某些情形下面,脱逃就是胜利。”
庄严的老头很严肃地把头点了点,表示同意。
布瓦斯贝特罗抬高了嗓音。
“兵士们和水手们!”他喊起来。
一切动作都停了下来,所有的脸都从船上的各个角落里转过来向着舰长。
他继续说:
“在我们中间的这个人代表王上。他是王上信托给我们的,我们必须保护他。他是法国王朝最需要的人;既然没有亲王,他就要充当旺代的领袖,至少这是我们的希望。他是一位伟大的将军。他本来要和我们一起在法国登陆,可是现在他必须离开我们单独登陆。救出领袖,就是救出了一切。”
“对!对!对!”全体船员都这样叫着。
“他也要冒很严重的危险。到达海岸不是一桩容易的事。这只舢板应该相当大,才能抵御得住风浪,也必须相当小,才能逃避巡洋舰队的视线。这只舢板的任务是在任何一个地点靠岸,必须是一个安全的地点,最好是富耶尔那边,比库当斯那边更好。我们需要一个体格强壮的水手,精于划船和游泳,而且是生长在这里,熟悉路径的人。现在天还很黑,舢板还能够离开大船而不致被敌人发觉。何况马上就有炮火的烟雾帮助它隐藏起来。它的小船身可以使它毫无困难地渡过水浅的地方。凡是豹子被捕的地方,鼬鼠可以逃走。我们没有出路,它有。这只舢板划着桨驶开去,敌舰是不会看见它的;而且那时候我们在这儿就要吸引住它们的注意力。大家同意吗?”
“同意!同意!同意!”全体船员叫喊。
“现在一分钟也不能耽误,”舰长继续说,“有谁志愿去吗?”
黑暗中一个水手从行列里走出来说:
“我。”
过了几分钟,一只专供船长使用的称为小短艇的那种舢板离开了大船。舢板上面有两个人,一个就是那个年老的乘客,他坐在船尾,一个是那个“志愿”的水手,他坐在船头。天色还很黑。那个水手遵照舰长的指示,用力向明基叶那边划去。别的出路其实也是没有的。
舢板里面放了一些干粮:一袋饼干、一块熏牛肉、一桶水。
那只小短艇放到海里去的时候,在灾祸临头的时候依然能够嘲笑的拉·维尔维勒倚在军舰的舵梁上,戏谑地和舢板告别:
“这只小船用来逃走固然不错,用来淹死那就还要好。”
“先生,”舵手说,“我们不要再笑了。”
小船很迅速地离开,军舰和舢板中间很快就有了一大段距离。风和浪帮助着划船的水手,小船飞快地逃开去,在苍茫的曙色中一起一伏,被高高的浪头遮掩着。
海面上双方都在等待——一种形容不出的阴郁的等待。
突然间,一个声音冲破了海洋上的波涛汹涌中的沉默,这个声音被话筒扩大,像被古代悲剧里的铜面具扩大一样,几乎变成不是凡人的声音了。
那是舰长布瓦斯贝特罗在说话。
“王家的水兵们,”他叫道,“把白百合花旗钉在主桅杆上面。我们要最后一次看见日出了。”
军舰发了一炮。
“国王万岁!”全体船员叫喊。
于是水平线那边也响起了另外一下喊声,声音强大、遥远、混乱,可是听得清楚:
“共和国万岁!”
同时有一种像三百下雷鸣似的响声从遥远的海洋那边爆发出来。
战斗开始了。
海面上布满了烟和火。
炮弹落到海里激起的水花到处散开来洒在浪头上。
克莱摩尔号开始向那八只敌舰喷出火焰。成半圆形包围着克莱摩尔号的整个舰队所有的炮台全部开火。水和天相接的地方燃起一片火光。仿佛海里喷出了一座火山。这一大片红色火光被风吹得东歪西倒,那些巡洋舰像鬼影似的在里面时隐时现。这一边,克莱摩尔号军舰的黑色骨架在这红色背景上很鲜明地显现出来。
那面绣着百合花的王旗在主桅杆的顶上飘扬着。
坐在舢板里的两个人都保持着沉默。
明基叶下面的三角形浅滩是一种海底的西西里岛,面积比整个泽西岛更大;海水淹没了这浅滩;浅滩的顶点是一块高地,即使最高的潮水也淹没不了它,从这里向东北方向分出去六块庞大的礁石,一字形排列着,宛如一垛有些地方坍倒了的庞大的墙。高地和这六块礁石之间的海峡只能让吃水极浅的小船驶过。出了海峡就是大海。
负责救护舢板出险的那个水手把船向海峡驶去。这样一来他就使明基叶隔在战场和舢板之间。他很熟练地在狭窄的海峡里面划着船,左闪右避,躲过所有的礁石;现在礁石已经遮没了战场。水上的火光和军舰大炮的怒吼声已经开始变得微弱,因为距离愈来愈远了;可是从炮声的继续不断这一点上看来,证明克莱摩尔号军舰还在坚决地应战,要把所有的一百九十一发炮弹放尽才会停止。
过了一会,舢板已经到达了自由的海面,远离礁石,远离战场,超出了炮弹射程以外。
海面上慢慢地不像刚才那么昏暗了,有时突然被黑暗淹没的光亮的水面已经逐渐扩大,一团团的泡沫散发为一簇簇的光线,波浪的平面上泛着白光。天亮了。
舢板已经到了不受敌人伤害的地方;可是最困难的事还在后头。舢板逃过了炮火,可是并没有逃过海难。它在汪洋大海中间,船身小得不足道,没有甲板,没有帆,没有桅杆,没有指南针,除了桨以外,什么也没有,当前又是海洋和飓风,这真是一粒原子在听凭许多巨人摆布。
于是在这无边的大海中,在这孤零零的状态中,坐在船头的那个汉子抬起他的被晨光照得苍白的脸儿,紧紧地盯住坐在船尾的老头,对他说:
“我就是被你枪毙了的那个人的兄弟。”
[1] ,古代长度单位,每 约等于1.62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