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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利奥佩的改造

卡利奥佩·凯茨比的情绪又低落了。他感到厌烦。这个大千世界——特别是那个名叫流沙镇的部分——在他看来无非是叫人心烦的郁闷大全。每当愁肠百结的时候,哲学家会从自言自语中寻求解脱,女士们会通过哭泣找到安慰,孱弱的东部人会詈骂他的女眷的服饰账单。这种办法对于流沙镇的居民是不够用的。尤其是对于卡利奥佩:他惯常根据自己的见解来宣泄抑郁。

卡利奥佩前一天晚上就亮出了情绪低落的信号。他在西方旅馆门口朝自己的狗身上踢了一脚,并且不表歉意。谈话时老是抬杠找茬。漫无目的地转悠时,常常折下一根牧豆树枝,狠狠地嚼着叶子。这就是不祥之兆。使得了解他抑郁的不同阶段的人大为惊慌的另一个症状,是他越来越客气,并且倾向于使用正式语言。他平时拖长的腔调变得轻声轻气。举止变得危险地彬彬有礼。接着,笑容变得险诈,左边嘴唇往上提,这时候流沙镇就应该做好忍受的准备了。

到了这个阶段,卡利奥佩一般开始喝酒。午夜时分,人们看见他在回家的路上,招呼熟人时礼貌周全得有点夸张,但还没有恶意。卡利奥佩的忧郁还没有达到危险点。他住在西尔维斯特理发店楼上,那时候,他会坐在他房间的窗口,叮叮咚咚地拨着吉他,唱起不合调子的忧伤的民谣,直到清晨。他比纵火焚毁罗马城的暴君尼禄宽宏大量,为流沙镇预定要遭受的劫难先发出警告。

卡利奥佩·凯茨比平时算是安静和蔼的人——安静得近乎懒惰,和蔼得近乎窝囊。他在最佳状态下是个二流子,最坏的状态下是流沙镇的恐怖。他表面上的职业同房地产业有些关系;他驾着弹簧马车把受骗的东部人拉去看看地皮和牧场。他老家是濒临墨西哥湾的一个州,他瘦长的六英尺身材、含糊的说话节奏和地区方言证明了他的出生地。

这个来自南方棉花地和漆树山丘的懒洋洋地削松木小玩意儿、捧着爆米花筒、闲坐在阴凉角落里的人,适应了西部生活以后,在终生研究残暴艺术的人中间赢得了坏蛋的名声。

第二天早上九点钟,卡利奥佩的情绪酝酿成熟。他在粗野的歌声和壶中物的激励下,准备从流沙镇胆怯的居民那里获取新的荣誉了。他腰间和肩上挂着许多子弹带,佩着好几把手枪,喝得醉醺醺的,跑到流沙镇的大街上。他骑士精神十足,不愿悄悄地突然袭击并攻占市镇,而是站在最近的一个街角上,发出了战斗呐喊——那个为他带来古典称号的、胜过他自己的洗礼名字的刺耳可怕的叫声 。紧接而来的是他的四五口径手枪的三发子弹,作为暖身活动和瞄准试验。于是一条黄狗,西方旅店老板斯沃泽上校的个人财产,四脚朝天跌落尘埃,哀号一声告别了世界。蓝门面杂货店里出来一个提着煤油瓶的墨西哥人,正要穿过马路,瓶子突然被子弹打碎,他一惊之下,拔脚就跑,冲刺速度之快令人赞叹,但手里仍旧紧紧握着半截瓶颈。赖利法官的漆成柠檬黄和群青色的两层楼住宅,屋顶上新安装的镀金风信鸡打个寒颤,垂头丧气,挂了下来,任凭东南西北风摆布。

火器情况良好。卡利奥佩的手很稳。他进入了惯常的兴奋而不紧张的战斗状态,虽然略带亚历山大大帝的悲哀,因为他的战功只限于流沙镇的小小世界。

卡利奥佩一路走去,左右开枪。碎玻璃像冰雹似的坠落,鸡飞狗跳,四处逃窜,妇女们担心地朝孩子们尖叫。断断续续穿破喧嚣的是那个瘟神的枪声和流沙镇熟悉的压倒一切的呐喊。卡利奥佩情绪低落的日子成了流沙填的法定假日。大街上的商店没等他来到,已经纷纷上了排板,关好门。各行各业要萧条一个时期。卡利奥佩享有优先通行权,但他一路走去时,发现缺少阻力和消遣的机会,他的厌倦明显地增加了。

但是,四个街区外有人在积极准备,以满足凯茨比先生对互致问候和敏捷应对的爱好。前一天晚上,不少人赶来通知镇警长巴克·帕特森,说卡利奥佩的老毛病即将发作。警长一向容忍那个捣乱分子的胡作非为,现在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流沙镇对人性的自然发泄往往采取放任的态度。只要比较有用的公民的生命不遭到轻率的摧残,太多的财产不遭到无谓的浪费,公众舆论是反对实施过于严格的法律的。然而卡利奥佩越出了限度。他的发作过于频繁、过于猛烈,不能列为正常健康的精神调剂了。

巴克·帕特森在他十英尺宽、十二英尺长的木结构小办公室里盼望并等待卡利奥佩表示忧郁的叫喊。一听到那个信号,镇警长立刻站起来,扣好手枪皮带。两位副警长和三位经过战斗考验的公民也站起来,准备对抗卡利奥佩的铅弹玩笑。

“拿下那家伙,”巴克·帕特森宣布行动纲领说,“不必喊话,一见到他就开枪。你们自己要掩护好,把他撂倒。卡利奥佩是个暴徒,我看这次他该完蛋了。弟兄们,要全力以赴。不能莽撞,卡利奥佩的枪法很不平常。”

巴克·帕特森长得高大结实、神情严肃,蓝色法兰绒衬衫前襟上佩着一枚闪闪发亮的警长徽章。他向手下人做了围攻卡利奥佩的指示,原则上是消灭流沙镇的瘟神,尽可能避免己方的伤亡。

气冲冲的卡利奥佩对于讨伐计划一无所知,仍像开足马力的炮舰似的横冲直闯,轰击两侧,他突然发现前方有障碍。镇警长和一个副警长从堆放在半个街区外的、装呢绒的木板箱后面站直,朝他开火。与此同时,缉捕队的其他成员小心翼翼地运动到两条小街上,也开始轰击。

第一阵火力打掉了卡利奥佩一把手枪的扳机,擦破了他的右耳垂,引爆了斜挂在肩上的子弹袋里的一发弹药,灼伤了他的肋骨。这贴意想不到的兴奋剂大大地提高了卡利奥佩低落的情绪,他发出高音区的最强音,像回声似的立刻进行反击。维护法律的人躲闪不及,一位副警长肘部上方挨了一颗子弹,警长借以掩护的木箱被子弹击破,碎片剐伤了他的脸,鲜血淋漓。

卡利奥佩采取同样的战术来对付敌人。他迅速扫视一下街面,离开了毫无遮挡的街中心,快步朝火力最弱、枪法最不准的方向冲去。那个方向的敌人——一位副警长和两位自告奋勇的志愿人员——采取了罕见的狡猾策略,他们隐蔽在啤酒桶后面并不射击,等卡利奥佩通过他们的藏身处后再朝他背后打乱枪。警长和其余的人随即也用火力支援,这时候,卡利奥佩觉得为了成功地延长这场争斗的欢乐,他必须设法扭转敌我力量悬殊的局面。他发现了一座似乎可以实现这种希望的建筑物,问题是怎么才能到那里。

不远处是小火车站,离地四英尺的月台上有一座坚固的箱形建筑,宽十英尺、长二十英尺,每面墙上都有窗户。对于一个寡不敌众的人说来,似乎像是堡垒。

卡利奥佩大胆地朝那里跑去,警长一帮人追着他打枪。他安全到达,冲进门内时,站长像北美鼯鼠似的一跃跳出窗口。

帕特森及其支持者在一堆木材后面停下商量。站房里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亡命徒,枪法一流,子弹充足。两边各有一块长三十码的开阔地。谁企图进入那片毫无保护的地方肯定会被卡利奥佩的子弹击中。

镇警长坚定不移。他决心不让卡利奥佩的尖叫怪嚷再响彻流沙镇的上空。他宣布了这个决心。无论从官方或者个人观点出发,他认为务必抑制那种不和谐的噪音。

附近有一个棚屋,里面堆满了牧羊场运来的羊毛袋,门前有辆搬运小宗货物的手推车。警长和他的手下人搬了三袋沉甸甸的羊毛放在手推车上。巴克·帕特森弯低腰,推着车,在羊毛袋的掩护下慢慢接近卡利奥佩的堡垒。缉捕队四下散开,准备等被围困的人出头阻止逼近的讫里什那神车时 给他一枪。卡利奥佩只露过一次面。他从一扇窗口射击,警长寄予厚望的屏障迸出了几团羊毛。缉捕队的回击把堡垒的窗框打得噼噼啪啪直响。双方均无人员伤亡。

警长专心致志地驾驶他的战舰,离月台只有几英尺时才发觉早班列车驶来。列车在月台另一边靠站。流沙镇站只停一分钟。对卡利奥佩来说是多么好的机会!他只要跨出另一面的门,跳上火车,就可以远走高飞。

巴克握着枪,从屏障后面蹿出来,冲上台阶,用宽大的肩膀撞开门,进了屋。缉捕队成员听到里面一声枪响,然后归于寂静。

受伤的人终于睁开眼睛。经过一阵空白之后,他恢复了视觉、听觉、触觉和思维。他转动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条木长凳上。一个胸前别着“镇警长”大徽章的高个子为难地俯身瞅着他。一个穿黑衣服的小老太太,满脸皱纹,但黑眼睛却炯炯有神,用一块浸湿的手帕敷他的太阳穴。他试图把眼前的情况同过去的事实联系起来时,老太太说话了。

“好了,好了,结实的大个子!子弹根本没有打中你!只不过擦过你的头,使你昏迷了一会儿。以前我也听说过这种情形,叫做脑震荡。埃布尔·沃德金斯用这种方法打松鼠——埃布尔管它叫做震昏。你只不过被震昏罢了,先生,过一会儿就会好的。现在不是觉得已经好多了吗?再躺一会儿,别动,我替你冷敷冷敷。我想你不认识我,那并不奇怪。我搭那趟火车从亚拉巴马来看我的儿子。他长得这么高大了,可不是吗,老天爷!你想不出他以前小不点儿的样子吧,是吗?先生,这就是我的儿子。”

老太太侧过身,抬头望着站在她旁边的人,她那满是皱纹的脸上焕发出美妙的、自豪的笑容。她伸出青筋暴突的粗糙的手握住她儿子的一只手。然后,她笑眯眯地看看躺着的人,把手帕在候车室的水盆浸一浸,轻轻地敷在他的太阳穴上。她像一般老年人一样慈祥饶舌。“我八年没有见到儿子了,”她接着说,“我的一个外甥,埃尔卡纳·普赖斯,在铁路上当乘务员,他给我一张免费票到了这里。我可以待上一星期,然后再搭火车回去。你想想看,我的小不点儿当了官——一个镇子的警长!和警官差不多,是吗?我还不知道他是警官,他信里从没有提起过。我想他大概怕他的老妈妈为他危险的工作担心。可是,老天在上,我不是那种大惊小怪的人。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我下车时听到了枪声,看到车站里冒硝烟,我照样走我的路。接着,我看到我儿子在望着窗外。我当场就认出了他。他到门口来迎我,紧紧拥抱我,害得我气都喘不过来。当时你躺在那儿,先生,仿佛死了似的,我认为我们应该想点办法,让你醒过来。”

“我觉得我可以坐起来了,”震荡病人说,“这会儿我觉得好多了。”

他坐起来,似乎还有点眩晕,便靠在墙上歇歇。他高大结实,腰板笔挺。他的眼光坚定锐利,盯着站在他对面的那个人的脸,又看看那人胸前的警长徽章。

“是啊,是啊,你会没事的,”老太太拍拍他的胳臂说,“以后别再惹麻烦,招人家朝你开枪了。你失去知觉躺在地上时,先生,儿子把你的情况告诉了我。我的儿子同你差不多大,别以为我这么说是老太婆多管闲事。我儿子开枪打了你,你也不要记仇。警官必须维护法律——这是他的责任,干坏事、不走正道的人当然会吃苦头。别责怪我的儿子,先生——不是他的错。他一向是好孩子——长大后也是好人,他听话,规规矩矩。先生,你能听我劝告,不再干坏事了吗?做个好人,别喝酒了,过过太平日子。不要交坏朋友,诚实地干活,晚上睡觉都踏实。”

老太太的戴着黑色无指手套的手轻轻地触摸听她说话的人的胸口。她穿着褪色的黑衣服,戴着老式帽子,她快要走到尽头的漫长的生命,集中体现了经验阅历。然而听她说话的人仍越过她的头瞅着老妈妈的不声不响的儿子。

“警长有什么意见?”他问道,“他认为劝得对不对?警长你倒说说,这番话有没有道理?”

高大的人显得不很自在。他摸摸胸前的徽章,把老太太搂在身边。她脸上绽出了六十年不变的母亲的微笑,她用那关节变形的、戴手套的手拍拍他的棕色的大手。她的儿子开口了。

“我要说的是,”他正视着另一个男人说,“如果我处在你的地位,我一定照她说的做。如果我是个没羞没臊、不可救药的酒鬼和无赖,我一定照她说的做。如果你我换个位置,我会说:‘警长,只要你给我一个机会,我发誓改邪归正。我一定戒酒,不玩枪,不捣乱了。我要做个好公民,老老实实去干活。上帝帮助我吧!’如果你是警长,而我处在你的位置,我要对你说的就是这些话。”

“听我儿子的话吧,”老太太温柔地说,“听他的话吧,先生。你答应做好人,他不会伤害你的。四十一年前,他的心同我的心合拍,此后一直这样。”

另一个人站了起来,活动活动四肢。

“好吧,”他说,“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说了那番话,而我是警长,我就会说:‘你走吧,尽可能遵守你的诺言。’”

“天哪!”老太太突然嚷道,“我几乎把我的箱子忘了!我看到窗户里我儿子的脸时,注意到有人帮我把箱子搬到月台上,后来忘得干干净净。里面有八罐我自己做的榅桲果酱。但愿没有碰坏。”

她急匆匆地朝门口小跑过去,卡利奥佩抽空儿对巴克·帕特森说:

“我不得不这么做,巴克。我从窗口见她过来。她根本不了解我的所作所为。我实在不能让她知道我是人人深恶痛绝的无赖。你被我一枪撂倒,躺在那儿仿佛断了气。我突然想出那个主意,我把你的徽章取下来佩在自己身上,把我的坏名声全栽在你身上。我对她说,我是警长,你是作恶多端的坏蛋。你现在可以把徽章收回去了,巴克。”

卡利奥佩手指颤抖地要把徽章取下来。

“别去动它!”巴克·帕特森说,“卡利奥佩·凯茨比,让它待在那儿。在你妈妈离开镇上之前不准你取下来。她在这里的时候,你就是流沙镇的警长。我向大家打个招呼,保证谁都不会对她泄露真相。喂,你这个疯疯癫癫、聒噪喧闹、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你得照她劝我的话去做!她的话对我也有好处。”

“巴克,”卡利奥佩感动地说,“我不照做的话,天理不容——”

“别说啦,”巴克说,“她回来了。” qcAT64Q8ce0/6h//fS7xSJryZlfv49JxO8+kKw0MtSffyq3TzoAkzmGayspaOp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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