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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谷”约翰逊的小阳春

“干谷”约翰逊摇摇瓶子。敷用之前,你先得摇动瓶子;因为硫磺是不溶解的。然后,“干谷”用一块小海绵浸透了这种液体,小心翼翼地擦发根。除了硫磺之外,这里面还有醋酸铅、番木鳖酊和桂叶酒。“干谷”在一份星期天的报纸上看到这个配方。接着要告诉你的是:一个堂堂的男子汉怎么会成为美容窍门栏的牺牲品。

“干谷”以前是个牧羊人。他的真名字叫做赫克托,但是为了同弗里奥河下游经营牧羊场的“榆溪”约翰逊加以区别,人家便拿他的牧场的名称给他另外起了一个名字。

多年来,按照羊群的生活习惯整天跟它们厮混,搞得“干谷”约翰逊腻烦了。于是,他把牧场卖了一万八千块钱,搬到圣达罗沙去过悠闲的寓公生活。作为一个沉默忧郁的三十五岁(也许是三十八岁)的人,他不久便成了那种可憎的多余汉——一个有癖好的上了年纪的光棍。有人送了些他生平从未吃过的草莓给他,可把他害苦了。

“干谷”在村里买下了一幢四开间的屋子和大批有关种植草莓的书籍。屋子后面有一个园子,他就用来种草莓。他穿着灰色的旧羊毛衫,棕色的细布裤和高跟皮靴,成天躺在后门口一株槲树底下的帆布床上,研究那种迷人的红浆果的历史。

学校里的教师,德维特小姐,说他“尽管到了中年,还是个端端正正、上得了台面的男人”。可是“干谷”的眼睛里并没有女人。她们只不过是穿着裙子的人,他一碰到她们就笨拙地掀掀他那圆顶阔边的笨重的斯特逊呢帽,赶快走开,回到他心爱的草莓那儿去。

这番闲话只是铺垫,让你知道为什么“干谷”在摇瓶子里的不溶解的硫磺。历史是漫长而矛盾的玩意儿——里程碑在我们和落日之间的路上投下了歪歪扭扭的影子。

草莓快要成熟时,“干谷”在圣达罗沙的杂货铺里买了一条最沉的马鞭子。他在槲树底下坐了好几个钟头,编编织织,增加它的长度。完工之后,他用这条鞭子可以打掉二十步以外的灌木丛的叶子。因为圣达罗沙小伙子们的亮炯炯的贼眼正在窥觑那些即将成熟的浆果,“干谷”要武装起来,防止意料之中的袭击。他小心照料他心爱的果子,不让那些打唿哨、叫嚷、玩弹子、在他园地的篱笆外面探头探脑的饿狼染指;他办牧场时,对于那些荏弱的羔羊的爱护也不过如此。

“干谷”的隔壁住着一个寡妇和一大群孩子,时常使这位种植家感到不安稳。寡妇有一点西班牙血统。她的前夫姓奥勃良 。“干谷”对于异种交配是个行家;他早知道这种婚配所生的后代是不好对付的。

两份人家中间隔着一道残缺的木桩篱笆,上面长满了牵牛花和野葫芦藤。他时常看到许多有着蓬松的黑头发和明亮的黑眼睛的小脑袋,在木桩缺口的地方钻进钻出,算计那些泛红的浆果。

一天黄昏,“干谷”到邮局里去了一次。回家时,他像赫巴德老大娘 那样,发现家里糟得不堪设想。西班牙强盗和爱尔兰偷牛贼的后代突袭了他的草莓地。在“干谷”的冒火的眼里看来,他们的人数仿佛有满满一羊栏之多;或许有五六个。他们蹲在一行行翠绿的植物中间,像蛤蟆似的跳来跳去,不声不响、狼吞虎咽地吃着他的最好的果子。

“干谷”悄悄地溜进屋子,拿起马鞭,向那些掠夺者冲去。孩子们还不知道自己被人发觉,这时鞭子已经缠住了最近一个孩子的脚——一个十岁的贪嘴的小家伙。他的尖叫声警告了其余的孩子;他们便像一群野猪掠过槲树丛似的向篱笆奔去。在他们钻过藤枝纠缠的篱笆逃走之前,“干谷”的鞭子又打出了两声小鬼的叫嚷。

“干谷”的脚步没有他们那么轻快,将近篱笆时给他们逃脱了。他停止了无益的追击,绕过一丛灌木,放下鞭子,一动不动、上气不接下气地站着,喘气和维持直立的姿势已经耗尽了他的气力。

灌木树后面站着不屑逃跑的潘吉达·奥勃良。她有十九岁,是那帮袭击者中间最大的一个。她的乌黑的头发蓬乱地束在脑后,用深红色的缎带扎着。她正处在孩子与少女的分界线上,可是比较近于孩子;因为孩子的心理占了上风,使她停住了脚步。

她极其傲慢地盯了“干谷”约翰逊一会儿,当着他的面慢慢地嚼着一颗甘美的浆果。然后她扭过身,慢慢地向篱笆走去,婀娜作态,有如一位带着侍从散步的公爵夫人。到了篱笆那儿,她再回过头,那双大胆的火辣辣的黑眼睛又把“干谷”约翰逊折磨了一下,接着像豹子那么敏捷地一扭身挤过木桩,到了野葫芦藤那边的奥勃良地界。

“干谷”捡起鞭子,回屋子去。他跌跌撞撞地走上两磴木台阶。他经过房间时,替他煮饭收拾的墨西哥老太婆叫他吃晚饭。可是“干谷”只顾走,又跌跌撞撞地走下前门的台阶,出了大门,一直走到城边的荚树林子里。他坐在草地上,费劲地把一棵仙人掌上的刺一根根的拔下来。这是他动脑筋时的姿态,早在他的问题只限于风向、水源和羊毛时,他就养成了这种习惯。

这个人出了事情——这种事情,假如你也有资格碰到的话,最好祷告一番,别让它上身。他给灵魂的小阳春围困住了。

“干谷”从未有过青年时代。甚至他的童年时代也是一本正经、十分严肃地度过的。六岁时,他在爸爸的牧场上看到羔羊的轻举妄动,心里就是老大的不赞成。他青年时代的日子是白过了的。青春的圣火与冲动、绚烂的得意和失望、热情和魅力,都跟他毫无关系。他从没领略过罗密欧 的激情;他只不过是一个忧郁的森林中的贾格斯 ,可是他的哲学要比贾格斯的浅薄多了,并且缺乏那个饱经沧桑、而后流落在亚顿森林中的莽汉的又苦又甜的经历。如今他像是一片凋枯的黄叶,潘吉达·奥勃良奚落的一瞥把一股徐缓而迷人的夏热倾注到这派秋景之上。

然而牧羊人是坚强的。“干谷”约翰逊饱经风霜 ,绝不会在秋热下面低头,不管这种秋热是精神上的或是真实的。老了吗?他倒要给他们看看呢。

下一班的邮件中,有一封信寄到圣安东尼去订购一套最时髦的衣服,颜色、式样、价格都不计较。第二天,那份生发的配方从报纸上剪了下来;因为“干谷”的经过风吹日晒的褐发,在鬓角上已经转白了。

除了不时出去追击偷草莓的孩子外,“干谷”足不出户地待了一个星期。再过几天之后,他突然光彩夺目地出现了,在他的推迟的仲夏疯狂中散发着兴奋的红光。

一套鲜蓝的网球装盖没了他的身体,几乎长达手腕和脚踝。牛血色的衬衫;翘角的高领;像旗帜那样飘拂的领带;刺眼的亮黄色尖头皮鞋,仿佛是照苦行僧的鞋型做的。一顶有条纹帽带的扁平小草帽糟蹋了他的久经风雨的脑袋。柠檬黄的小山羊皮手套蒙住了他那双橡树般粗糙的手,以免给温和的五月阳光晒着。这个叫人看了伤心的生物一冲一冲地从他的洞穴里跑了出来,满脸堆着傻笑,抚摩着手套,准备让世人和天使瞻仰一番。丘比特老是用摩摩斯箭筒里的箭来射取不合时宜的猎物,“干谷”约翰逊竟然给他作弄到了这个地步。“干谷”改编了神话,他像一只灰褐色的凤凰,收起疲倦的翅膀,栖息在圣达罗沙的树下,自焚成灰,然后从灰烬中变成一只五颜六色的鹦鹉。

“干谷”在街上停了一会儿,以便那些看到他的圣达罗沙的居民大吃一惊;接着,他适应鞋子的要求,从容不迫、慢条斯理地走进了奥勃良太太的大门。

直到发生了一连十一个月的大旱之后,圣达罗沙的居民们才不谈“干谷”约翰逊追求潘吉达·奥勃良的事儿。追求的程序是无法分清的;有点像是步态舞、哑剧表演、小型调情和字谜游戏的混合。这件事持续了两个星期,才突然停止。

不用说,“干谷”一透露他的意思,奥勃良太太就赞成这门亲事。她是一个女孩子的母亲,因之又是一个“传统捕鼠协会”的基本会员,她快快活活地把潘吉达打扮起来当做牺牲品。这个女孩子穿了长衣服,梳了高发髻,一时给弄得糊里糊涂,几乎忘了她只不过是捕鼠机上的一片乳酪。此外,有约翰逊先生那样的好伴侣向你献殷勤,看到别的姑娘们掀开窗帘窥觑你跟他一起在街上走过,那也不坏。

“干谷”从圣安东尼买来一辆黄轮子的马车和一匹好马。他每天带着潘吉达驾车出去。他们在散步或驾车的时候,人家从没看见他跟潘吉达说过话。不自在的衣着使他心慌意乱;知道自己讲不出风趣的话,也就闷声不响;觉得潘吉达在他身边,却叫他高兴。

他带潘吉达参加宴会、舞会,也带她上教堂。他竭力——哦,谁也没有像“干谷”那样竭力装得年轻。他不会跳舞,但是他发明了一种应付这些欢乐场合的笑容;他用这种笑容来表示他的快活和高兴,换了别人的话,也许要用翻筋斗来表示了。他开始和城里的小伙子,甚至和孩子们打起交道来。他们把他看做一个彻头彻尾的煞风景的家伙,因为他玩得那么勉强,他们都觉得他格格不入,好像在教堂里戏耍一样。不论他自己也好,别人也好,谁也看不出他和潘吉达之间有什么进展。

一天,结局突然来到了,像是十一月的哄人的晚霞消失时那样突兀。

那天,“干谷”约好在下午六点钟跟那姑娘一起去散步。圣达罗沙的午后散步是社交生活中的一件大事,需要穿着得讲究。“干谷”动手漂漂亮亮地打扮起来;他打扮得早,结束得也早,因此他先到奥勃良家去。当他进了大门,经过曲折的小径,走近门廊的时候,他听到屋子里面嘻嘻哈哈闹得不可开交。他停住脚步,从忍冬藤的罅隙里向打开的房门看去。

潘吉达正在跟她的弟弟妹妹闹着玩。她穿了男人的衣服——无疑是去世的奥勃良先生的遗物。她头上戴着小弟弟的草帽,还加上一道用墨水画成条纹的纸帽带。她手上戴着用黄布草草剪成缝好的、为了化装之用的手套。她的鞋子上也蒙着黄布,模仿黄色的皮革。高领子和飘拂的领带也没有漏掉。

潘吉达善于表演。“干谷”看到了他自己装作年轻的姿态,右脚因为鞋子太紧而步履维艰的样子,看到了他自己的勉强的笑容,装作风流自赏的尴尬相,都给惟妙惟肖地重演了出来。人家第一次给了他一面镜子,让他看到了自己。一个孩子嚷道:“妈妈,快来看潘吉达学约翰逊先生的样子呀!”其实这句证实他的揣测的话是多余的。

在那双受到嘲笑的黄皮鞋子所允许的条件下,“干谷”尽量悄悄地踮着脚尖走到大门口,回了家。

约定散步的时间已经过了二十分钟,潘吉达穿了一套整洁的白麻布衣服,戴了一顶水手帽,一本正经地轻快地走出大门。她款步走上行人道,在“干谷”的门口放慢了脚步,对他不寻常的失约表示了诧异。

这时候,从房门顺着小径大踏步走来的不是那个虚度盛夏的五颜六色的受难者,而是一个重整旗鼓的牧羊人。他穿着那件旧的灰羊毛衫,敞开领口,棕色的细布裤子塞在长统靴里,宽边的白呢帽推在脑后。他的模样可能像二十岁,可能像五十岁;“干谷”才不管呢。他的浅蓝色的眼睛碰到了潘吉达的黑眼睛,闪出一道冷冷的光芒。他一直走到大门口。他伸出长胳臂,指着她的家。

“回去,”“干谷”说,“回到你妈妈那儿去。我奇怪,像我这样的傻瓜怎么不遭雷打。回家去玩泥沙吧。你跟大人一起,搞得出什么名堂?我准是发了疯,竟然为了你这样一个小娃娃把自己变成了一只雄八哥。回家去,别让我再看到你。我干吗这样糊涂,有人能告诉我吗?回去,让我想办法忘掉这件事吧。”

潘吉达听从了,慢吞吞地走回家去,一句话也没说。有一段路,她一直回着头,睁着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干谷”。到她家门口时,她站了一会儿,回头看看他,然后突然飞快地跑进屋子。

老安东尼亚在厨房的炉子里生火。“干谷”在门口站住,刺耳地笑了起来。

“我爱上了一个小娃娃,岂不成了够呛的老犀牛,安东尼亚?”他说。

“年纪太大的人爱上女孩子,是不很好的事。”安东尼亚聪明地同意说。

“当然不好,”“干谷”阴沉地说,“简直荒唐,并且有伤感情。”

他把神经错乱时期的漂亮衣着捧了出来——蓝色的网球装、皮鞋、帽子、手套等等,扔在安东尼亚的脚边。

“这些东西送给你的老伴,”他说,“让他穿了去打羚羊。”

暮色中出现了第一颗惨淡的星星,“干谷”拿起他最大的一本草莓书,坐在后门台阶上,借着最后的日光看起来。他似乎看到草莓地上有一个人影。他放开书本,取了鞭子,赶过去看看究竟是谁。

原来是潘吉达。她钻过木桩篱笆,已经走到草莓地的中央了。她看见“干谷”时,停了下来,毫不畏缩地瞅着他。

“干谷”心头突然冒起一股怒火——一股不可理解的羞惭的怒火。为了这个小孩子,他竟然当众出丑。他曾经试图贿赂时间,要求时间为他倒流;他竟然——给愚弄了。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愚蠢。他和青春之间有一道鸿沟,即使用黄皮手套保护着他的手,他也无法在其间架起一座桥梁。如今看到作弄他的人又用顽童的恶作剧来骚扰他——像一个顽皮的小学生那样来偷他的草莓——不禁使他勃然大怒。

“我告诉过你,叫你别来这儿,”“干谷”说,“回到你自己家里去。”

潘吉达慢慢地向他这儿挨过来。

“干谷”扬起了鞭子。

“回家去,”“干谷”恶狠狠地说,“再去演戏吧。你可以扮演一个出色的男人。你已经使我成为一个出色的男人了。”

她不声不响地又走近了一步,眼睛里带着那种老是教他弄不明白的奇怪、大胆、坚定的神色。现在这种眼色使他更冒火了。

他的鞭子嘘的一声蹿了出去。他看到她膝盖上挨着鞭子的地方突然有一道红痕从白衣服里泛出来。

潘吉达一点也不畏缩,眼睛里仍然带着同样的黑色光芒,坚定地穿过草莓,向他走来。“干谷”的哆嗦的手放开了鞭柄。相隔不到一码的时候,潘吉达伸出了两条胳臂。

“天哪,孩子!”“干谷”讷讷地说,“难道你竟然——”

季节本来是变幻莫测的;到头来,“干谷”约翰逊碰到的也许并不是小阳春,而是一派春光。 iFdDwPsP7FPtzE6Yip/I4uXQVUME20cqnahl/t+mBatPzTWlWReDlfpMGQDH4P0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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