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纽西斯河畔黄沙岔口勒许·金奈的牧羊场里过夜。当我在拴马槽旁招呼他之前,我跟勒许·金奈是不相识的;可是从那时候开始,直到第二天早晨我离去时,照得克萨斯的礼法说来,我们已是知己朋友。
晚饭后,牧场主和我两个人把椅子拖到那幢双开间的房子外面,坐在那道以槲树和茅草为篷顶的、没有地板的回廊上。我们的椅子后腿深陷在结实的肥泥地里,各人倚着一根榆木柱子,抽着雄牛牌香烟,亲切地争论着人间的事务。
要把草原夜晚的迷人景色适当地描绘出来是没有希望的。只有狂妄的作家才试图描写得克萨斯早春的夜晚。我们只能开一张清单。
牧场的庄屋坐落在一个坡度徐缓的小山丘上。辽阔的草原点缀着一条条的溪流和一片片黑魆魆的灌木丛与仙人掌,像是一只阴暗的大碗,围绕着我们,我们则像是沉在碗底的一点渣滓 。苍穹有如土耳其玉的碗盖,把我们罩在里面。美妙的空气夹着醉人的臭氧和遍地野花的甜香,给呼吸增添了芬芳和滋味。天空中挂着一个又大又圆的柔和的探照灯,我们几乎不把它当做月亮,而当做那个把抖缩的春天赶往北方的夏天手里的灯笼。最近的围栏里有一群绵羊静静地躺着,一阵莫名其妙的惊慌会使其中几头推推搡搡地挤在一起,发出擂鼓似的践踏声。郊狼在剪毛围栏的后面狺狺地吠叫,夜鸟在长草里聒噪。附近的灌木丛和树上传来模仿鸟的流水似的鸣啭,淹没了这些不谐和的杂音。如果有人踮起脚尖,想去触摸星辰,也不会给认为荒谬可笑,因为星辰原是那么明亮、那么近迫。
金奈先生的妻子,一个年轻能干的女人,还待在屋子里。她正忙着料理家务琐事,我发觉她仿佛对这些事情很感兴趣,觉得满足得意。我们原先在一间屋子里吃饭。金奈和我在外面坐了不多久,另一间屋子里突然发出一阵美妙的乐声。假如我对弹钢琴的艺术能有正确的估价,我该说弹奏那支愉快的幻想曲的人已经出色地掌握了键盘的诀窍。在我看来,这样一个简陋的小牧场住宅里竟然会有一架钢琴,并且给弹得这样美妙,简直是不平常的事。勒许·金奈一定看出了我的惊讶,因为他照南部人的样子温和地笑了起来,在月光照耀着的香烟雾中朝我点点头。
“在牧羊场上,你恐怕不常听到像那样的悦耳的嘈声吧,”他说,“我们虽然住在荒凉的地方,可是我们没有理由不搞些艺术和斯文的玩意儿。对一个女人说来,这里的生活很单调;如果玩一点音乐能改善生活的话,为什么不要它呢?我就是那样看问题的。”
“聪明而又高尚的理论,”我同意说,“金奈太太弹得真好。我对音乐这门学问没有研究,不过我认为她弹奏的技术非常好。她有技巧和突出的能力。”
月色非常明亮,你们知道,我看见金奈的脸上显出一种有趣而含蓄的神情,好像里面大有文章,可以详细解释一番。
“你是从双榆岔口那条小路来的,”他引人入胜地说,“你经过的时候,一定看到左边的一丛树木底下有一所破旧荒废的小屋子。”
“不错,”我说,“一群野猪还在它周围用鼻子拱地呢。根据残缺的栅栏看来,我知道里面没有住人。”
“这个关于音乐的故事就打那儿开头的,”金奈说,“我不妨趁我们抽烟的时候告诉你。那是老加尔·亚当姆斯住过的地方。他有八百头左右的良种美丽奴绵羊和一个了不起的女儿,正像一匹值三十块钱的小马身上的新笼头那般漂亮。我也不妨告诉你,我除了照料羔羊和剪羊毛之外,一有空闲,就泡在老加尔的牧场里。她叫玛丽拉小姐;我根据数学原则计算出来,她注定要成为洛米托牧场的女主人和王后,这个洛米托牧场属于勒许·金奈老爷,也就是蒙你光临的地方。
“我得说,老加尔并不是出色的牧羊人。他是个耸肩膀的小老头,只有枪套那么大小,长着几茎白胡子,嘴里的粗话整天不断。老加尔在他从事的行业中这样默默无闻,连牧牛人都不恨他。当一个牧羊人的名声不足以引起牧牛人的敌意时,那他即使死了也不会有人伤心,平时更不会有人提起他了。
“至于玛丽拉那个姑娘却不同了,她真叫人赏心悦目。她还是个极好的管家能手。我跟他们住得最近,因此每星期总得骑马到双榆岔口那儿去上九次到十六次,带些新鲜黄油、鹿腿或者新的替羊消毒的浸洗液的样品,作为看望玛丽拉的借口。玛丽拉和我彼此都很倾心,我很有把握就可以用套索套住她的脖子,把她带到洛米托牧场去了。问题只在于她对老加尔一直怀着舐犊之情,使我一直不能跟她认真地谈谈。
“你生平绝不会碰到像老加尔那样知识非常丰富而常识极端贫乏的人。他精通各门学问,熟晓各种基本的学说和思潮。你拿任何有关品词和思路方面的事情都吓不倒他。你会以为他是一位气象学、政治学、化学、博物学和词源学的教授。无论你提起什么话头,老加尔就会从它的希腊根源一直滔滔不绝地说到它打包出售的时候。
“一天,刚在秋季剪毛之后,我带着一本给玛丽拉的妇女时装杂志和一份给老加尔的科学报纸,来到双榆岔口。
“我正把马拴在一株荚树上,玛丽拉奔了出来,迫不及待地想告诉我一点消息。
“‘哦,勒许,’她说,高兴和激动得满面通红,‘你知道吗?爸爸要替我买一架钢琴啦。这不是太好了吗?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会有钢琴。’
“‘当然值得高兴,’我说,‘我一向喜欢钢琴的悦耳的喧闹。那倒可以大大地消除你的寂寞。加尔大叔这样做实在太好啦。’
“‘我还没决定,’玛丽拉说,‘是要钢琴还是要风琴。有一架大风琴也不错。’
“‘拿减轻牧羊场里的静寂来说,’我说,‘这两种琴都可以。拿我自己来说,我最喜欢晚上回家的时候,听到几支华尔兹和轻快舞曲,琴凳上有你这样的人坐着,把音符兜捕起来。’
“‘哦,别谈那个,’玛丽拉说,‘赶快到屋子里去吧。爸爸今天没出去。他不舒服。’
“老加尔躺在屋子里的一张小床上。他得了重感冒,咳得很厉害。我在他们家吃了晚饭。
“‘听说你要替玛丽拉买一架钢琴。’我对他说。
“‘是啊,是要买一架那种东西,勒许,’他说,‘很久以来,她一直盼望玩音乐;我准备立刻替她配备一样乐器。今年秋天,平均每条羊都剪到六磅毛;即使把卖羊毛得来的钱都花掉,我也打算替玛丽拉买一架。’
“‘好极啦,’我说,‘应该替那姑娘买。’
“‘最后一批羊毛运到圣安东尼去时,我随同去,’加尔大叔说,‘亲自替她选一架。’
“‘是不是带着玛丽拉一起去,’我建议说,‘让她选一架合她自己心意的钢琴更好些呢?’
“我该知道,加尔大叔听了这种话是不会甘休的。像他这样一个上下古今无不知晓的人,当然会把那句话当做是对他才能的侮辱。
“‘不,先生,不见得,’他捋着白胡子说,‘全世界再也没有谁比我更懂得乐器了。我有一个叔叔,’他说,‘是一家钢琴厂的股东老板,我见过他们装配成千架钢琴。从管风琴到麦秸笛子,只要是乐器,我都懂得。不管是敲的、吹的、拨的、摇的、弹的、用发条开的,先生,当今没有谁比我懂得更多。’
“‘你拣你喜欢的替我买好啦,爸爸,’玛丽拉说,她还是高兴得跳跳蹦蹦的,‘你当然知道该买什么。无论是钢琴、风琴,或是别的什么,都叫我快活。’
“‘我有一次在圣路易看到一种叫做自动风琴的东西,’加尔大叔说,‘据我看来,在人类发明的乐器中,那要算是最好的了。可是这座房子里没地方放。并且我猜想要值千把块钱。我觉得一架钢琴之类的东西最适合玛丽拉。她在雀尾城学过两年。我不会托任何人去买乐器,只有亲自去才放心。我这样想,当初假如我不经营牧羊场,我准成了全世界最好的作曲家或者钢琴风琴制造商之一。’
“加尔大叔就是那种脾气。但是我从没有跟他不耐烦,因为他非常关怀玛丽拉。玛丽拉也非常关怀他。他把玛丽拉送到雀尾城的学院里去待了两年,当时几乎把每一磅羊毛都花在她身上了。
“大概是星期二吧,加尔大叔装好最后的一车羊毛,到圣安东尼去了。玛丽拉的在雀尾城的叔叔本恩,在加尔大叔离家期间,到牧场上来住了几天。
“牧场离圣安东尼有九十英里路,离最近的火车站有四十英里,因此加尔大叔去了四天光景。一天傍晚,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他回来了,我恰好也在双榆岔口。他的马车里果然有一架钢琴或是风琴——我们说不上来——用羊毛袋包扎得严严的,上面还遮着一块马车上用的篷布,以防下雨打湿。玛丽拉叫叫嚷嚷地跳了出来,眼睛闪亮,头发飘拂。‘爸爸——爸爸,’她唱歌一般地说,‘你买来了吗——你买来了吗?’——其实琴就在她眼前,女人们都是这样的。
“‘圣安东尼最好的钢琴,’加尔大叔得意洋洋地挥着手说,‘真正的花梨木,最美最响的声调。我听琴行老板弹过,立即买下来,付了现款。’
“我、本恩、加尔大叔和一个墨西哥人把它从马车上抬下来,搬进屋子,放在一个角落里。那是一架立式琴,不很重,也不很大。
“突然间,加尔大叔一屁股坐了下来,说他觉得非常不舒服。他热度很高,肺里难受。他上了床,我和本恩到外面把马解开,牵到牧场上去,玛丽拉飞快地跑去替加尔大叔弄点热的饮料。但是她先把胳臂搁在那架钢琴上,跟它亲热一会儿,脸上显出一抹温柔的微笑,正像小孩拿到圣诞节的玩具一样。
“我从牧场上回来时,玛丽拉待在放钢琴的那间屋子里。照地板上的绳索和羊毛袋看来,我知道她已经解开过了。可是她现在再把篷布包上去,脸色有点严肃苍白。
“‘你又把它包起来吗,玛丽拉?’我问道,‘干吗不弹几下,试试它加上马鞍之后跑得怎么样呢?’
“‘今晚不弹,勒许,’她回答说,‘今晚上我不想弹。爸爸病得很厉害。你想想看,勒许,他花了三百块钱——这一季卖羊毛的钱差不多有三分之一花在这上面了!’
“‘哎,可是跟你的价值比起来,它连三分之一也抵不上,’我对她说,‘并且我以为加尔大叔不至于病得那么厉害,他不会不愿意听你稍稍打搅琴键,替它来个开幕典礼。’
“‘今晚上不行,勒许。’玛丽拉说,显出了平时决定一件事时的神气。
“但是,加尔大叔仿佛病得很凶。他的情况相当严重,以致本恩备了马,到雀尾城去请辛普逊大夫。我还留在牧场上,看看是不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当加尔大叔的痛苦减轻一点的时候,他把玛丽拉叫去,问她说:‘你有没有看过你的钢琴,亲爱的?你喜欢吗?’
“‘可爱极啦,爸爸,’她弯下身子,靠着他的枕头说,‘我从没见到这么漂亮的琴。你为我买了来,待我太好啦!’
“‘我还没听你弹过呢,’加尔大叔说,‘我一直留心在听。现在我痛得不顶厉害——你弹一支曲子好不好,玛丽拉?’
“但是她没有照做,她用别的话岔开了这件事,像你平时看到女人哄小孩那样地对待加尔大叔。看来她已经打定主意,暂时不去碰那架钢琴。
“辛普逊大夫来了,诊断之后对我们说,加尔大叔害的是最凶险的肺炎;并且他老人家年过六十,身体本来衰弱,因此多半不能再在草地上走动了。
“他害病的第四天,又叫玛丽拉去,想谈谈钢琴的事儿。辛普逊大夫在那儿,本恩夫妇也在,都想出点力。
“‘关于音乐方面,我获得了一个极大的成功,’加尔大叔说道,‘我在圣安东尼买了最好、最划算的乐器。那架钢琴是不是十全十美的,玛丽拉?’
“‘不能再好啦,爸爸,’她说,‘我生平从没听到过这么好的音调。可是爸爸,你现在是不是能够睡一会儿呢?’
“‘不,我不想睡,’加尔大叔说,‘我想听听那架钢琴的声音。我不相信你已经试过了。我一直跑到圣安东尼,亲自替你挑来的。这一季剪得的羊毛,有三分之一花在这架琴上;可是只要我的好女儿高兴,我是不在乎的。你肯不肯弹一点给爸爸听,玛丽拉?’
“辛普逊大夫叫玛丽拉走过一边,劝她照加尔大叔的话做,让他安静下来。本恩叔叔和本恩婶婶也劝她。
“‘干吗不踩着低音板弹一两支呢?’我问她说,‘加尔大叔一再请你弹。听到你弹他替你买来的钢琴,他一定非常快活。你弹一会儿好吗?’
“但是玛丽拉光站在那儿,一声不响,眼睛里簌簌地滚下泪珠来。接着,她跑过去,把胳膊伸到加尔大叔的脖子底下,紧紧地搂着他。
“‘哎,昨晚上,爸爸,’我们听她这样说,‘我弹了好些。不骗你——我是弹的。这架琴真了不起,你不知道我多么喜欢它。昨晚我弹了《邦尼·邓迪》《铁砧波尔卡》和《蓝色的多瑙河》——还有许多曲子。你一定听到我弹的,是吗,爸爸?你病得这么重,我不愿意弹得太响。’
“‘嗯,嗯,’加尔大叔说,‘也许我听到了。也许我听到之后又忘了。有时候,我的脑袋有点混乱。我听到琴行里的人弹过。你喜欢那架钢琴真叫我高兴,玛丽拉。是啊,我想我可以睡一会儿,只要你待在我身边看我睡。’
“玛丽拉在那一点上真叫我弄不明白。她那样体贴他老人家,却不肯在他买来的钢琴上弹一些。钢琴运来的那一天,她把篷布遮在上面,之后一直没有掀下来,她怎么能对加尔大叔说,她已经弹过了呢,真叫我想不通。我知道她多少会弹一点,因为有一次我在长池牧场听到她在一架旧钢琴上弹了一些相当好听的舞曲。
“哎,大概一星期之后,肺炎把加尔大叔打垮了。丧礼在雀尾城举行,我们都去了。我用我的马车把玛丽拉送回来。本恩叔叔婶婶去陪她住了几天。
“那晚上,其余的人都在回廊上,玛丽拉叫我到放钢琴的那间屋子里去。
“‘来,勒许,’她说,‘现在我要你看看这架琴。’
“她解开绳子,掀掉了篷布。
“假如你能骑在一个没有马的马鞍上,或者打响一支没有上弹药的枪,或者从空瓶子里喝酒,那你也许能在加尔大叔买来的乐器上弹出一两支曲子来。
“那玩意儿并不是钢琴,而是他们发明的用来弹钢琴的机器。拿它本身来说,它的乐器成分好比没有笛杆的笛孔。
“那就是加尔大叔挑选的钢琴;站在钢琴旁边的是那个善良、高贵、纯真、始终不给他知道这件事的姑娘。
“你刚才听到的,”金奈先生结束道,“就是那架代表钢琴的机器;只不过目前已经另外安上了一架值六百元的钢琴,那是我们结婚之后,我立刻替玛丽拉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