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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姻缘

“女人的脾气,”有关这个话题的各种意见都提出来以后,杰夫·彼得斯开口说,“简直捉摸不定。女人要的东西正是你所没有的。越是稀罕的东西,她越是想要。她最喜欢收藏一些她从没听说过的玩意儿。按照性格来说,女人对事物的看法倒不是片面的。

“一则由于天性,二则由于多闯了码头,我犯了这样一个毛病,”杰夫沉思地从架高的双脚中间望着炉子,接下去说,“就是我对某些事情的看法比一般人来得深刻。我几乎到过合众国所有的城市,一面闻着汽车废气,一面同街上的人们谈话。我用音乐、口才、戏法和花言巧语搞得他们目瞪口呆,同时向他们推销首饰、药品、肥皂、生发油和各种各样别的玩意儿。我在游历期间,为了消遣和安慰自己的良心,便对女人的性格做了一番研究。要彻底了解一个女人,非得下一辈子功夫不可。不过假如花十年时间,勤学好问,那么对女性的基本情况也可以知道一个大概。有一次,我刚从萨凡纳 经过棉花种植地带推销多尔比灯油防爆粉回来,在西部做巴西钻石和一种专利引火剂买卖的时候,就得到了一些教益。当时,俄克拉何马这一带刚开始发展。格思里在它中间像一块自动发酵的面团那样日见长大。这十足是座新兴的市镇——你要洗脸先得排队;吃饭的时间如果超过十分钟,就得另付住宿费;在木板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就要你付伙食费

“由于天性和原则,我养成了一个习惯,专爱发掘吃饭的好去处。于是我四下寻找,终于发现了一个完全符合要求的地方。我看到一家开张不久的饭摊,经营它的是一个随着小城的兴旺搬来想发利市的人家。他们草草搭起一座木板房子,作为住家和烹调之用,房子旁边再支起一个帐篷,在那里面卖饭。帐篷里张贴着花花绿绿的标语,打算把劳顿的旅客从寄宿所和供应烈酒的旅馆的罪孽中超度出来。‘尝尝妈妈亲手做的软饼’,‘你觉得我们的苹果布丁和甜奶油汁怎么样?’,‘热烙饼和槭糖浆同你小时候吃的一模一样’,‘我们的炸鸡从没有打过鸣’——真是开胃解馋的绝妙文章!我对自己说,妈妈的游子今晚一定去那儿吃饭。结果去了。我就在那儿结识了玛米·杜根姑娘。

“杜根老头是个六英尺高、一英尺宽的印第安纳州人,他什么事都不干,整天躺在小屋子里的摇椅上,回忆一八八六年的玉米大歉收。杜根大妈掌勺,玛米跑堂招待。

“我一见到玛米,就知道人口普查报告有了差错。合众国里总共只有一个姑娘。要细细形容她可不容易。她的身段同天仙差不多,眼睛和风韵都是说不出的美。如果你想知道她是怎么样的姑娘,从布鲁克林桥往西直到衣阿华州的康斯尔布拉夫斯的县政府,都找得到类似她的人。她们在商店、饭馆、工厂和办公室里工作,自食其力。她们是夏娃的嫡系后裔,她们这一伙才有女权。假如男人对此表示怀疑,少不了挨一记耳刮子。她们和蔼可亲,诚实温柔,不受约束,敢说敢言,勇敢地面对人生。她们同男人打过交道,发现男人是可怜的生物。她们认为海滨图书馆里说男人是神话中的王子的报告,是缺乏根据的。

“玛米就是那种人。她活泼风趣,有说有笑,应付吃饭的客人时巧妙而敏捷,不容你嬉皮笑脸。我不愿意挖掘个人情感的深处。我抱定一个主张:所谓爱情那种毛病的变化和矛盾,正像用牙刷一样,应该是私人的感情。我还认为,心的传记应该同肝的历史传奇一起,只能局限于杂志的广告栏。 因此,我对玛米的感情,恕我不在这里开列清单了。

“不久,我养成了一个有规律的习惯,就是在没有规律的时间里,只要帐篷里主顾不多,就逛进去吃些东西。玛米穿着黑衣服和白围裙,微笑着走过来说:‘喂,杰夫——你为什么不在开饭的时间来。你总是想看看能给人家添多少麻烦。今天有炸鸡牛排猪排火腿蛋菜肉馅饼’——以及诸如此类的话。她管我叫杰夫,可是并没有特别的用意。只不过是便于称呼而已。为了方便起见,她总是直呼我们的名字。我要吃过两客饭菜才离开,并且像参加社交宴会似的拖延时间。在那种宴会上,人们不断调换盘子和妻子,一面吃,一面兴高采烈地互相戏谑。玛米脸上堆着笑,耐心伺候,因为既然开了饭店,总不能因为过了开饭时间而不做生意呀。

“没多久,另一个名叫埃德·科利尔的家伙也犯了吃饭不上顿的毛病。他和我两个人在早饭与中饭、中饭与晚饭之间架起了桥梁,使饭摊成了连轴转的马戏团,玛米的工作则成了连续不断的演出。科利尔那家伙一肚子都是阴谋诡计。他干的大概是钻井、保险、强占土地,或者别的什么行当——我记不清了。他对人非常圆滑客气,说的话叫你听了服服帖帖。科利尔和我就这样又谨慎又活跃地同那个饭摊泡上了。玛米不偏不倚,一视同仁。她分施恩泽就像发纸牌一样——一张给科利尔,一张给我,一张留在桌上,绝不作弊。

“我同科利尔自然互相认识了,在外面也常常一起消磨时光。抛开他的狡诈不谈,他仿佛还讨人喜欢,尽管含有敌意,却很和蔼可亲。

“‘我注意到,你喜欢等顾客跑光之后才去饭馆吃饭。’有一天我对他这么说,想要探探他的口气。

“‘嗯,不错,’科利尔沉思地说,‘挤满了人的饭桌太嘈杂,叫我那敏感的神经受不了。’

“‘是啊,我也有同感。’我说,‘小妞儿真不赖,是吗?’

“‘原来如此。’科利尔笑着说,‘嗯,经你一提,倒叫我想起她确实叫人眼目清凉。’

“‘她叫我看了欢喜,’我说,‘我打算追她。特此通知。’

“‘我跟你一样说老实话吧,’科利尔坦白说,‘只要药房里的胃蛋白酶不缺货,我打算同你比赛一场,到头来你恐怕要害消化不良。’

“于是,科利尔同我开始了比赛。饭馆增添了供应。玛米愉快而和气地伺候我们,一时难分高低,害得爱神丘比特和厨师在杜根饭馆里加班加点,忙得不可开交。

“九月里的一个晚上,吃过晚饭,店堂收拾干净之后,我邀玛米出去散步。我们走了一段路,在镇边一堆木料上坐下。这种机会难得,我便把心里话都掏了出来,向她解释,巴西钻石和引火剂累积的财富已经足以保证两个人的幸福生活,还说这两样东西加起来的光亮也抵不上某人的一对眼睛,还说杜根的姓应该改作彼得斯,如果不同意,请说明理由。

“玛米没有马上开口。一会儿,她似乎打了个哆嗦,我觉得情况不妙。

“‘杰夫,’她说,‘你开了口,叫我很为难。我喜欢你,同喜欢别人的情况一样,可是世界上根本没有我愿意嫁的男人,也永远不会有。你可知道,男人在我心目中是什么?是一座坟墓。一具埋葬牛排猪排炸肝拼咸肉火腿蛋的石棺材 。不是别的,就是这么一个东西。两年来,我一直看男人们吃呀吃的,最后他们在我印象中成了只会贪嘴的两脚动物。他们只是在饭桌上操使刀叉盘碟之类的东西,此外一无可取。在我的心目和印象中,这种想法已经不可磨灭了。我也曾想克服它,可是不成。我听到别的姑娘们把她们的情人吹得天花乱坠,我真弄不明白。男人在我心里唤起的感情同绞肉机和食品室所唤起的一模一样。有一次,我去看日场戏,特地看看姑娘们一致吹捧的一个男演员。当时我的兴趣只在于琢磨他要的牛排是喜欢煎得生一点,适中,还是老一点,琢磨他吃鸡蛋是喜欢老一点,还是嫩一点。就是这么回事。杰夫,我根本不愿意同男人结婚,看他吃完早饭,再回来吃中饭,又回来吃晚饭,吃呀吃的,吃个没完。’

“‘不过,玛米,’我说,‘日子一长,这种想法会消退的。这是因为你看腻了的缘故。你总有一天要结婚的。男人也不是一天到晚吃个不停。’

“‘据我观察,男人就是一天到晚吃个不停的。不行,让我把我的打算告诉你吧。’玛米突然精神一振,眼睛明亮地说,‘我在特雷霍特 有一个要好的女朋友,名叫苏西·福斯特。她在铁路食堂里做女侍。我在那个城的一家饭馆里干过两年活。苏西比我更厌烦男人,因为在铁路食堂里吃饭的人更穷凶极恶。他们为了抢时间,一面狼吞虎咽,一面还要调情。呸!苏西和我做了一个通盘计划。我们打算积攒一点钱,差不多的时候,就把我们看中的一幢小平房和五英亩地买下来,我们住在一起,种些紫罗兰,卖给东部的市场。好吃的男人休想走近那个地方。’

“‘难道女人从来不——’我刚开口,玛米立刻打断了我的话。

“‘不,她们从来不。有时候,稍微秀里秀气地吃一点;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原以为糖果——’

“‘看在老天分上,谈些别的吧。’玛米说。

“我刚才说过,这番经历使我了解到,女人天性喜欢追求空幻虚假的东西。拿英国来说,使它有所成就的是牛排;日耳曼的光荣应该归于香肠;山姆叔叔的伟大则得力于炸鸡和馅饼。但是,那些自说自话的年轻小姐,她们死也不肯相信。她们认为,这三个国家的赫赫名声是莎士比亚、鲁宾斯坦和义勇骑兵团 造成的。

“这种局面叫谁碰到都要伤脑筋。我舍不得放弃玛米;但是要我放弃吃东西的习惯,想起来都心痛,别说付诸实现了。这个习惯,我得来已久。二十七年来,我瞎打瞎撞,同命运挣扎,可总是屈服在那可怕的怪物——食物——的诱惑之下。太晚啦。我一辈子要做贪嘴的两脚动物了。从一餐饭开头的龙虾色拉到收尾的炸面饼圈,我一辈子从头到尾都要受口腹之累。

“我照旧在杜根的饭摊上吃饭,希望玛米能回心转意。我对真正的爱情有足够的信心,认为爱情既然能够经受住饥饿的考验,当然也能逐渐克服饱食的拖累。我继续侍奉我的恶习。虽然每当我在玛米面前把一块土豆塞进嘴里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在葬送最美好的希望。

“我想科利尔一定也同玛米谈过,得到了同样的答复。因为有一天他只要了一杯咖啡和一块饼干,坐在那里细嚼慢咽,正像一个姑娘先在厨房里吃足了冷烤肉和煎白菜,再到客厅里去充秀气那样。我灵机一动,如法炮制。我们还以为自己找到了窍门呢!第二天,我们又试了一次,杜根老头端着神仙的美食出来了。

“‘两位先生胃口不好,是不是?’他像长辈似的,然而有点讽刺地问道,‘我看活儿不重,我的风湿病也对付得了,所以代玛米干些活。’

“于是,我和科利尔又暴饮暴食起来。那一阵子,我发现我的胃口好得异乎寻常。我的吃相一定会叫玛米一见我进门就头痛。后来我才查明,我中了埃德·科利尔第一次施展在我身上的毒辣的阴谋诡计。原先他和我两人经常在镇里喝酒,想杀杀肚饥。那家伙贿赂了十来个酒吧侍者,在我喝的每一杯酒里下了大剂量的阿普尔特里蟒蛇开胃药。但是他最后作弄我的那一次,更叫人难以忘怀。

“一天,科利尔没有到饭摊来。有人告诉我,他当天早晨离开了镇里。现在我惟一的情敌只有菜单了。科利尔离开的前几天,送给我一桶两加仑装的上好威士忌,据他说这是一个在肯塔基的表亲送给他的。现在我确信,那里面几乎全是阿普尔特里蟒蛇开胃药。我继续吞咽大量的食物。在玛米看来,我仍旧是个两脚动物,并且比以前更贪嘴了。

“科利尔动身之后约莫过了一星期,镇上来了一个露天游艺团,在铁路旁边扎起了帐篷。我断定准是卖野人头的展览会和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一晚,我去找玛米,杜根大妈说,她带了小弟弟托马斯去看展览了。那一星期,同样的情况发生了三次。星期六晚上,我在她回家的路上截住她,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同她谈谈。我发现她的神情有点异样。她的眼睛柔和了一些,闪闪发亮。她非但不像要逃避贪吃男人,去种紫罗兰的玛米·杜根,反倒像是上帝着意创造的玛米·杜根,容易亲近,适于在巴西钻石和引火剂的光亮下安身立命了。

“‘那个“举世无双奇珍异物展览会”似乎把你给迷住了。’我说。

“‘只是换换环境罢了。’玛米说。

“‘假如你每晚都去的话,’我说,‘你会需要再换一个环境的。’

“‘别那样别扭,杰夫,’她说,‘我只不过是换换耳目,免得老惦记着生意买卖。’

“‘那些奇珍异物吃不吃东西?’我问道。

“‘不全是吃东西的。有些是蜡制的。’

“‘那你得留神,别被它们粘住。’我冒冒失失地说。

“玛米涨红了脸。我不清楚她的想法。我的希望又抬了头,以为我的殷勤或许减轻了男人们狼吞虎咽的罪孽。她说了一些关于星星的话,对它们的态度恭敬而客气,我却说了许多痴话,什么心心相印啦,真正的爱情和引火剂所照耀的家庭啦,等等。玛米静静地听着,并没有奚落的神气。我暗忖道:‘杰夫,老弟,你快要摆脱依附在食品消费者身上的晦气了;你快要踩住潜伏在肉汁里的蛇了。’

“星期一晚上我又去了。玛米带着托马斯又在‘举世无双珍奇异物展览会’里。

“‘但愿四十一个烂水手的咒骂,’我说,‘和九只顽固不化的蝗虫的厄运立即降临到这个展览会上,让它永世不得翻身。阿门。明晚我要亲自去一趟,调查调查它那可恶的魅力。难道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竟能先因刀叉,再因一个三流马戏团而丧失他的情人吗?’

“第二天晚上,去展览会之前,我打听了一下,知道玛米不在家。这时候,她也没有同托马斯一起在展览会,因为托马斯在饭摊外面的草地上拦住了我,没让我吃饭,就先提出了他的小打算。

“‘假如我告诉你一个情报,杰夫,’他说,‘你给我什么?’

“‘值多少,给多少,小家伙。’我说。

“‘姊姊看上了一个怪物,’托马斯说,‘展览会里的一个怪物。我不喜欢他。她喜欢。我偷听到他们的谈话。你也许愿意知道这件事。喂,杰夫,你看这值不值两块钱?镇上有一支练靶用的来复枪——’

“我搜遍了口袋,把五毛的、两毛五的银币叮叮当当地扔进托马斯的帽子里。这情报好像是一记闷棍,害得我一时没了主意。我一面把钱币扔进帽子,脸上堆着傻笑,心里七上八下,一面像白痴似的快活地说:

“‘谢谢你,托马斯——谢谢你——呃——你说是一个怪物,托马斯。能不能请你把那个怪物的名字讲得稍微清楚一些,托马斯?’

“‘就是这个家伙。’托马斯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黄颜色的传单,塞到我面前,‘他是寰球绝食冠军。我想姊姊就是为了这个道理才对他有了好感。他一点东西都不吃。他要绝食四十九天。今天是第六天。就是这个人。’

“我看看托马斯指出的名字——‘埃德华多·科利埃利教授’。‘啊!’我钦佩地说,‘那主意倒不坏,埃德·科利尔。这一招我输给了你。可是只要那姑娘一天不成为怪物太太,我就一天不罢休。’

“我直奔展览会。我刚到帐篷后面,一个人正从帆布帐篷底下像蛇那样钻出来,踉踉跄跄地站直,仿佛是吃错了疯草的小马似的,同我撞个满怀。我一把揪住他的脖子,借着星光仔细打量了一番。原来是埃德华多·科利埃利教授,穿着人类的服装,一只眼睛露出铤而走险的凶光,另一只眼睛显得迫不及待。

“‘喂,怪物。’我说,‘你先站站稳,让我看看你怪在什么地方。你当了威洛帕斯-沃洛帕斯,或者婆罗洲来的平彭,或者展览会称呼你的任何别的东西,感觉怎么样?’

“‘杰夫·彼得斯,’科利尔有气无力地说,‘放开我,不然我要揍你了。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松手!’

“‘慢着,慢着,埃德,’我回答说,把他揪得更紧了,‘让老朋友看看你的怪异表演。老弟,你玩的把戏真出色。可是别提揍人的话,因为你现在气力不济。你充其量只有一股虚火和一个空瘪的肚子。’事实也确实如此。这家伙虚弱得像头吃素的猫。

“‘我只要有半小时的锻炼,和一块两英尺见方的牛排作为锻炼对象,’他忧伤地说,‘我就可以同你争个高低,奉陪到底。我说,发明绝食的家伙真是罪该万死。但愿他的灵魂永生永世被锁起来,同一个满是滚烫的肉丁烤菜的无底坑相距两英尺。我放弃斗争,杰夫;我要倒戈投敌了。你到里面去找杜根小姐吧,她在注视独一无二的活木乃伊和博学多才的公猪。她是个好姑娘,杰夫。只要我能把不吃东西的习惯再维持一个时期,我就能比垮你。你得承认,绝食的一招在短期内是很高明的。我原是这么想的。喂,杰夫,常言道,爱情是世界的动力。我来告诉你吧,这句话不符合实际。推动世界的是开饭的号角声。我爱玛米·杜根。我六天不吃东西,就是为了讨她的欢心。我只吃过一口。我用大棒把一个浑身刺花的汉子打蒙了,夺了他嘴里的三明治。经理扣光了我的工资;可是我要的并不是工资,而是那个姑娘。我愿意为她献出生命,然而为了一盆炖牛肉,我宁愿出卖我永生的灵魂。饥饿是最可怕的东西,杰夫。一个人饿饭的时候,爱情、事业、家庭、宗教、艺术和爱国等等,对他只是空虚的字眼!’

“埃德·科利尔可怜巴巴地对我说了这番话。我经过分析,知道他的爱情和消化起了冲突,而粮食部门却赢得了胜利。我一向并不讨厌埃德·科利尔。我把肚子里合乎礼节的言语搜索了一番,想找一句安慰他的话,可是找不到凑手的。

“‘现在,只要你放我走路,’埃德说,‘我就感激不尽啦。我遭受了严重打击,现在我准备更严重地打击粮食供应。我准备把镇上所有的饭馆都吃个精光。我要在齐腰深的牛腰肉里蹚过去,在火腿蛋里游泳。人落到这个地步,杰夫·彼得斯,可够惨的——竟然为了一点吃食而放弃他的姑娘——比那个为了一只松鸡而出卖继承权的以扫更为可耻 ——不过话又说回来,饥饿实在太可怕啦。恕我少陪了,杰夫,我闻到老远有煎火腿的香味,我的腿想直奔那个方向。’

“突然间,风中飘来一股浓烈的煎火腿的气息;这位绝食冠军喷了喷鼻子,在黑暗中朝食料奔去。

“那些有修养的人老是宣扬爱情和浪漫史可以缓和一切,我希望他们当时也在场看看。埃德·科利尔是个堂堂的男子汉,诡计多端,善于调情,居然放弃了他心中的姑娘,逃窜到胃的领域去追求俗不可耐的食物。这是对诗人的一个讽刺,对最走红的小说题材的一记耳光。空虚的胃,对于充满爱情的心,是一剂百试不爽的解药。

“我当然急于知道,玛米被科利尔和他的计谋迷惑到了什么程度。我走进‘举世无双展览会’,她还在那儿。她见到我时有点吃惊,但并没有惭愧的表示。

“‘外面的夜色很美。’我说,‘夜气凉爽宜人,星星端端正正地排在应在的地方。你肯不肯暂时抛开这些动物世界里的副产品,同一个生平没有上过节目单的普通人类去散散步?’

“玛米偷偷地四下扫了一眼,我明白她的心思。

“‘哦,’我说,‘我不忍心告诉你;不过那个靠喝风活命的怪物已经逃出牢笼。他刚从帐篷底下爬出去。这时候,他已经同镇上半数的饮食摊泡上啦。’

“‘你是指埃德·科利尔?’玛米问道。

“‘正是,’我回答说,‘遗憾的是他又坠入罪恶的深渊了。我在帐篷外面碰上他,他表示要把全世界的粮食收成掳掠一空。一个人的理想从座架上摔下来,使自己成为一只十七岁的蝗虫时,可真叫人伤心。’

“玛米直瞅着我,看透了我的心思。

“‘杰夫,’她说,‘你说出那种话很不像你平时的为人。埃德·科利尔被人取笑,我可不在意。男人也许会干出可笑的事来,

如果是为一个女人干的,在那个女人看来就没有什么可笑的。这样的男人简直是百里挑一都难找到的。他不吃东西,完全是为了讨我欢喜。假如我对他没有好感,那就未免太狠心、太忘恩负义了。他干的事,你办得到吗?’

“‘我知道,’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后说,‘我错了,但是我没办法。我的额头已经盖上了吃客的烙印。夏娃太太同灵蛇打交道的时候,就决定了我的命运。我跳出火坑又入油锅 。我想我恐怕要算得上寰球吃食冠军了。’我的口气很温顺,玛米稍微心平气和了一些。

“‘埃德·科利尔和我是好朋友,’她说,‘正像你和我一样。我回答他的话也同回答你的一样——我可不打算结婚。我喜欢跟埃德一起,同他聊聊。居然有一个男人永远不碰刀叉,并且完全是为了我,叫我想起来就非常高兴。’

“‘你有没有爱上他?’我很不明智地问道,‘你有没有达成协议,做怪物太太?’

“我们有时候都犯这种毛病。我们都会说溜嘴,自讨没趣。玛米带着那种又冷又甜的柠檬冻似的微笑,使人过于愉快地说:‘你没有资格问这种话,彼得斯先生,假如你先绝食四十九天,取得了立足点,我或许可以回答你。’

“这一来,即使科利尔由于胃口的反叛被迫退出以后,我对玛米的指望也没有什么改善。此外,我在格思里的买卖也没有多大盼头了。

“我在那里逗留得太久了。我卖出去的巴西钻石开始出现磨损的迹象,每逢潮湿的早晨,引火剂也不肯烧旺。在我干的这一门行业里,总有一个时候,那颗指点成功的星辰会说:‘换个城镇,另开码头吧。’那时,为了不错过任何一个小镇,我出门时总是赶着一辆四轮马车;几天之后,我套好车,到玛米那里去辞行。我并没有死心,只不过打算去俄克拉何马市做一两个星期的买卖,然后再回来,重整旗鼓,同玛米蘑菇。

“我一到杜根家,只见玛米穿着一套蓝色的旅行服,门口放着一只小手提箱。据说,她一个在特雷霍特当打字员的小姊妹,洛蒂·贝尔下星期四结婚,玛米去那儿做一星期客,举行婚礼时帮帮忙。玛米准备搭驶往俄克拉何马的货车。我立即鄙夷地否定了货车,自告奋勇地送她去。杜根大妈认为没有反对的理由,因为货车是要取费的;于是半小时后,玛米和我乘着我那辆有白帆布篷和弹簧的轻便马车,向南进发。

“那天早晨真值得赞美。微风习习,花草的清香十分可人,白尾巴的小灰兔在路上穿来穿去。我那两匹肯塔基的栗色马撒开蹄子,往前直奔,以至地平线飞快地迎面扑来,仿佛是拦在前头的晾衣服绳子似的,害得你直想躲闪。玛米谈风很健,像孩子一般喋喋不休,谈她在印第安纳州的老家,学校里的恶作剧,她爱好的东西和对街约翰逊家几个姑娘的可恶行为。没有一句话提到埃德·科利尔,食物,或者类似的重大事情。中午时分,玛米检查一下,发现她装午餐的篮子忘了带来。我很有吃些零食的胃口,不过玛米仿佛并不因为没有吃的而发愁,因此我也不便表示。这对我是个痛心的问题,我在谈话中尽量避免。

“我不打算多解释我怎么会迷路的。道路灰溜溜的,长满了野草;又有玛米坐在我身边,害得我心不在焉。理由充分不充分,全凭你是怎么想的了。总之,我迷了路,那天薄暮时,我们本应到达俄克拉何马市,却在一条不知名的河床旁边乱兜乱转。天又下起大雨来,把我们淋得湿漉漉的。在沼地那面,我们看到比较高的小山岗上有一所木头小房子。房子周围尽是野草、荆棘和几株孤零零的树。这所凄凉的小房子,叫人看了都会替它伤心。我认为只有在那里过夜了。我向玛米解释,她没有什么意见,让我决定。她不像大多数女人那样急躁埋怨,反而说没有问题;她知道我不是存心这样的。

“我们发现这所房子里没人住。有两间空屋子。院子里还有一个圈过牲口的小棚子。棚子里的阁楼上有许多陈干草。我把马牵了进去,给它们吃些干草,它们悲哀地看着我,指望我说些道歉的话。其余的干草,我一抱一抱地搬进屋里,准备铺陈。我把专利引火剂和巴西钻石也搬了进屋,因为这两样东西碰到水都不保险。

“玛米和我把马车垫搬了进来,放在地上当座椅。夜气很冷,我在炉子里烧了不少引火剂。假如我判断不错的话,我认为那姑娘很高兴。这对她是换换环境,使她有一种不同的观点。她有说有笑,眼睛放光,把引火剂的光焰都比得黯然失色了。我身边有满满一口袋的雪茄烟,拿我个人来说,人类堕落的事是根本没有的 ,我们仍旧在伊甸园里。外面大雨滂沱,漆黑一片的某个地方就是天堂的河流,擎着火剑的天使还没有竖起‘不准走近草坪’的告示。我打开一两罗 巴西钻石,让玛米戴上——戒指、胸针、项链、耳坠、手镯、腰带、鸡心等等都齐全。她浑身光彩夺目,脸上泛起了红晕,几乎想要一面镜子来照照自己了。

“天晚时,我用干草和马车里的毯子替玛米打了一个舒适的地铺,劝她躺下去。我坐在另一间屋子里抽烟,听着倾盆雨声,思忖着人生在世的七十来年中,在葬礼之前,有多少变幻莫测的事情。

“黎明前,我一定阖上眼睛打了一会儿盹,因为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亮。玛米站在我面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睛里闪着歌颂生命的光芒。

“‘哎呀,杰夫!’她嚷道,‘我饿啦。我简直吃得下——’

“我抬起头,看到了她的眼色。她收敛笑容,冷冷地、心怀戒意地瞥了我一眼。接着,我哈哈大笑,并且躺在地上,以便笑得更舒畅些。我觉得太逗趣了。出于天性和亲切,我是个喜欢大笑的人,这时我尽情笑了。等我恢复过来时,玛米背朝我坐着,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别生气,玛米,’我说,‘我实在控制不住。你的头发梳成那种样子太逗笑啦。你自己能看到就好啦!’

“‘你不必说假话了,先生。’玛米冷静而有自知之明地说,‘我的头发梳得没错儿。我知道你在笑什么。喂,杰夫,你瞧外面,’她打住话头,从木板的罅隙里望出去。我打开小木窗,往外一看。整个河床泛滥了,房子所在的小山岗成了一个岛屿,孤立在一条百米码宽的湍急的黄水河中。瓢泼大雨还是下个不停。我们毫无办法,只能待在那里,等鸽子衔橄榄枝来

“我不得不承认,当天的谈话和消遣都索然无味。我知道玛米又对事物过于坚持片面的看法了,但是我没法使她改变。拿我自己来说,我一心只想吃东西。我产生了肉丁烤菜和火腿的幻觉,一直问自己说:‘你打算吃什么,杰夫?——等侍者来的时候,你准备点什么菜,老弟?’我心里在菜单子上挑选各式各样好吃的东西,想象它们给端上来时的情景。我猜想,肚子饿透了的人都是这样做的。他们的思想除了放在食物上之外,不可能集中在别的地方。那说明,摆着缺胳膊断腿的五味瓶架和冒牌的伍斯特辣酱油、用餐布掩盖咖啡污迹的小餐桌,毕竟是头等大事,人的永生或者国与国的和平问题都在其次。

“我坐着沉思冥想,同自己争论得相当激烈:我究竟要蘑菇配牛排呢,还是克里奥耳式牛排。玛米坐在另一个座垫上,手托着脑袋,也在想心思。‘土豆要油炸的,’我在心里说,‘肉丁烤菜要煎得黄些,旁边再煎九个荷包蛋。’我在口袋里仔细摸索,试试能不能找到一颗遗忘在里面的花生米或者一两颗爆玉米花。

“夜晚又来了,河水继续上涨,雨不住地下着。我看看玛米,注意到她脸上带着姑娘们走过冰淇淋店时的绝望神情 。我知道那可怜的姑娘也饿了——她这辈子恐怕还是头一回呢。她的眼色显得心事重重。女人们只有在错过一顿饭,或者觉得裙子没有束好,要坠下来的时候,才有这种眼色。

“第二天晚上十一点左右,我们还是闷闷地坐在那所像失事船只一样的小屋里。我尽力把自己的念头从食物上拉开,可是还没有把它拴在别的地方,它又猛扑回来。凡是我听到过的好吃的东西,我全想到了。我追溯到童年时代,想起我最喜欢、最珍视的热软饼蘸玉米炖咸肉卤汁。接着,我一年年地往后推想,回味着蘸盐巴的青苹果,槭糖烙饼,玉米粥,弗吉尼亚老式炸鸡,玉米棒子,小排骨和甜薯馅饼,最后是乔治亚式的什锦砂锅,那是好吃东西中的头儿脑儿,因为它包罗万象。

“有人说,落水的人将要溺死时,会看到他一生的经历在眼前重演一遍。好吧,一个人挨饿时,却看到他生平吃过的每一样东西都像幽灵似的浮现出来,并且还能凭空想象,创造出能叫厨师走红的新菜。如果有谁能收集饿死的人的遗言,虽然要做一番细致的分析工作才能发现他的思绪,但是可以根据这些材料汇编成一本畅销几百万册的食谱。

“我猜想,我一定在吃食问题上想昏了头,因为我突然不由自主地对想象中的侍者高声喊道:‘肉排要厚,煎得嫩一点,加法式炸土豆,炒六个蛋摊在烤面包上。’

“玛米飞快地扭过头来,她眼睛闪闪发亮,突然笑了。

“‘我的肉排要煎得适中,’她连珠似的说下去,‘还要肉汁菜丝汤,三只煎得嫩一点的蛋,一杯咖啡,麦片饼要煎得黄一些,每样都来双份。啊,杰夫,那有多好啊!我再要半只炸鸡,一点咖喱鸡饭,牛奶蛋冻加冰淇淋,还有——’

“‘慢着,’我抢着说,‘别忘了鸡肝馅饼,嫩煎腰子配烤面包,烤羊肉和——’

“‘哦,’玛米兴奋地插嘴说,‘加上薄荷酱,火鸡色拉,菜肉卷,木莓果酱小烘饼和——’

“‘点下去呀。’我说,‘赶快点炸南瓜,热玉米饼配甜牛奶,别忘了苹果布丁和甜奶油汁,还有悬钩子果馅饼——’

“是啊,我们把那种饭店里的应答搞了十分钟。我们在饮食问题的枝节上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全摸索遍了。玛米带头领先,因为她熟悉饭店的情况,她点出的菜名使我馋涎欲滴。照当时的气氛看来,玛米仿佛要同食物言归于好了。她仿佛不像以前那样鄙薄那门可憎的饮食学了。

“第三天早晨,我们发现洪水退了。我套好马,我们拖泥带水地驶了出去,担了一点风险,终于找到了正路。我们先前只走岔了几英里路。两小时后,我们到达了俄克拉何马市。我们首先注意到的是一家饭馆的大招牌,便急忙赶去。我同玛米坐一张桌子,中间摆着刀叉盘碟。她非但没有奚落的神气,反而带着饥饿和甜蜜的笑容。

“那家饭馆开张不久,备货充足。我从菜单上点了一大堆菜,弄得侍者一再看外面的马车,以为还有多少人没下来呢。

“我们坐着,点的菜一道道地端了上来。那些东西足够十来个人吃的,可是我们觉得我们的胃口足能抵上十来个人。我瞅着桌子对面的玛米,不禁笑了,因为我还记着以前的事。玛米望着桌子,正像一个孩子望着她生平初次得到的转柄表。接着,她直勾勾地看着我,眼里噙着两颗大泪珠。侍者已经走开去端菜了。

“‘杰夫,’她脉脉含情地说,‘我以前是个傻姑娘。我总是从错误的角度来看问题。我以前从没有这种想法。男人们每天都是这样饿,可不是吗?他们长得又大又结实,承担着世上的艰难,他们吃东西,并不是为了刁难饭馆里傻气的女侍者,对吗,杰夫?你曾经提过——就是,你向我——你要我——呃,杰夫,假如你仍旧有这种意思——我很高兴,并且愿意永远和你面对面地同坐在一张桌子上。现在,赶快替我弄点吃的吧。’

“所以,我已经说过,女人需要偶尔换换她们的观点。日子一久,同样的东西会使她们腻烦——饭桌、洗衣盆、缝纫机,都是这样。总要给她们一点变化——一点旅行和休息,掺杂在家务烦恼中的一点儿戏,吵架之后的一点安抚,一点捣乱和激惹——那么一来,玩这场把戏的人就皆大欢喜了。” gj7Ha7MKARdNsRNEXBNg78QPVDKCWtQfGR6esgsV6U+e6y63mhxz2X3g1w2Q4h8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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