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跨国桥梁位于美国的一端,四名武装的游骑兵守在闷热的土砖小屋里,忠诚地监视着从墨西哥那边慢吞吞走来的行人。
一流酒馆的老板巴德·道森前一天晚上把一个违反酒馆规矩的、名叫莱恩德罗·加西亚的人强行轰了出去。加西亚临走前甩下一句话,说他二十四小时内必定回来,为他受到的侮辱报仇。
这个墨西哥人虽然爱说大话,但确实也有胆量,布拉沃河两岸都因他的这两种特点之一而对他另眼相看。他有一批同他相似的亡命徒追随左右,他们最喜爱的消遣是打破城镇的沉闷。
加西亚指定报仇雪恨的日子正好也是美国这边安排牧场主代表大会、斗牛和老居民烧烤野餐的日子。驻防当地的游骑兵连连长,麦克纳尔蒂上尉,知道复仇者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认为在举行那三项文雅活动的期间,保持安定是上策,便派遣他的副官和三名游骑兵在桥一头值岗。他们得到的指示是防止加西亚入侵,不论他是单人匹马还是结帮前来。
那个闷热的下午行人稀少,游骑兵们低声咒骂,在那间方便但不透气的屋子里不停地擦额头的汗。一小时以来,过桥的只有一个老妇人,她裹着褐色披肩,蒙着黑头巾,赶着一头驮了一捆捆准备叫卖的引火柴的小毛驴。随后,街那头开了三枪,枪声在凝滞的空气中清晰响亮。
四个半坐半躺的游骑兵从懒散的姿态下突然紧张,但只有一个站起来。另外三人用恳求而不存希望的眼光瞅着第四个,他敏捷地站起来后,迅速把子弹带扣在腰上。三个人知道负责指挥小分队的副官鲍勃·巴克利的脾气,他自己能出动的时候,决不会让别人去调查斗殴事件。
那个动作敏捷、胸膛宽阔的副官光滑的黄褐色脸上忧伤的表情毫无变化,他扣上子弹带,像梳妆好的美女做最后修饰似的,掂掂枪套里的六响手枪,然后抓起他的温彻斯特式连发长枪,跨向门口。出去前,他吩咐伙伴继续注意桥头,自己跑上了晒得滚烫的公路。
三个人无奈地回到闲散状态,开始发牢骚。
“我听说有些人,”破嗓子莱瑟斯嘟嘟囔囔地说,“同危险结了不解之缘,可是鲍勃·巴克利除了危险之外还喜欢找麻烦。”
“鲍勃与众不同的地方,”小子努埃西斯插嘴说,“在于没有吃过亏。他从来没有学会害怕。干我们这一行,对付麻烦的时候应该学会害怕,不然的话,就上光荣牺牲的名单了。”
“巴克利,”第三个游骑兵说,他是个受过教育的东部人,不知怎么阴差阳错到西部来当了游骑兵,“打斗起来如此拼命,以致我从不怀疑他出于自发。我还摸不透他的脾气,但是他打斗时完全按照算术规矩。”
“我从没有听说,”破嗓子说,“打斗同数字有什么关系。”
“扳机三角学?”小子努埃西斯提示说。
“想不到你小子还懂这一点,”东部人赞同地点点头,“也就是说巴克利总是公平交易。他似乎怕占一点便宜。你的对手是一些盗马贼和走私犯,他们随便哪个晚上都可能设下埋伏,打你个措手不及,有机会就朝你后背开枪,你同那种人讲公平简直是蛮干。巴克利过分勇敢了。他想扮演霍雷修斯 的角色,总有一天会发现守桥不是那么轻松的事。”
“我知道那个故事,”小子慢吞吞地说,“我在课本上读过那帮守桥人的事迹。我赞成另外两个战斗后撤离的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下次再打呗。”
“不管怎么说,”破嗓子总结道,“鲍勃可以说是布拉沃河一带我所知道的最勇敢的人。伟大的山姆·休斯敦 !再热一点,它就要烤焦了!”破嗓子用他那顶四磅重的斯特森毡帽啪的把一只蝎子拍得稀烂,三个蹲守的游骑兵回到不舒服的安静。
鲍勃·巴克利真能保守秘密,两年来,这些人在无数次边境骚扰和危险中和他并肩战斗,对他的评价如此之高,却不知道他是布拉沃河一带最最胆怯的人!无论他的朋友或者敌人,都不怀疑他除了最纯粹的勇气之外还有什么。那完全是一种肉体的怯懦,他全凭极端严峻的意志力强迫他怯懦的肉体干出最英勇的行为。巴克利像不断鞭打自己易犯的罪恶的苦行僧那样,满不在乎地投入种种危险,希望有朝一日能摆脱可鄙的痛苦。但是每一次成功的试验并没有带来慰藉,他那生性愉快的面相便老是显得阴沉忧郁。因此,当边境一带赞扬他的事迹,布拉沃河畔许多篝火堆旁传颂他的英勇时,他内心却郁郁不乐。只有他自己才了解那可怕的胸口发紧、口干舌燥、背脊冰凉、神经绷紧的痛苦——这是他那丢脸的毛病的屡试不爽的症状。
他连里有个几乎还未成年的小伙子,投入战斗时喜欢把一条腿轻率地搁在鞍头上,嘴里叼着一支香烟,吐着烟雾和自己发明的俏皮的俚语。巴克利愿意用一年的薪饷换取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那个潇洒的小伙子有一次对他说:“巴克,你每次执行任务都像是去参加葬礼。事实上,”他致敬似的举起手里的铁皮杯子补充一句,“每次都凯旋而归。”
巴克利内心的新英格兰式的拘谨做了适应西部的调整,他不断地鞭策自己不听话的身体尽可能多找困难;因此,那个闷热的下午,他驱使自己去调查那件震惊国家治安和尊严的突发事件。
一流酒馆坐落在两个广场外的街那头。巴克利眼前是新近骚乱的痕迹。几个好奇的看热闹的人聚在酒馆前门口,脚下踩着橱窗的碎玻璃。巴克利在酒馆里面看到了巴德·道森,他全然不顾肩头的枪伤,痛心地解释为什么没有撂倒那个朝他开枪的“伪装的该死的家伙”。游骑兵进门后,巴德带着恳求的眼光转向他,希望他能加以证实。
“你知道,巴克,我如果多留一个心眼,原可以一枪把他撂倒。谁想到他竟然男扮女装,先拔枪朝我射击,然后转身就逃。我根本没有拔枪,以为大概是喜欢玩枪的奇瓦瓦的贝蒂,阿特沃特太太,或者梅菲尔德姊妹里的一个。我根本没有想到竟是那个该死的加西亚——”
“加西亚!”巴克利说,“他是怎么进来的?”
巴德的酒吧伙计拽着游骑兵的胳臂带他到侧门。门外有一头驮着引火柴的灰色的驴子不慌不忙地在啃沟边的青草。地上有一条黑色的头巾和一件棕色的大披肩。
“那就是他的伪装,”巴德在酒馆里高声说,仍不让别人替他包扎伤口,“我以为是个女的,直到他大喝一声,伤了我手臂,我才发现中了计。”
“他是从这条小街逃跑的,”酒吧伙计说,“他单身一人,估计会躲到天黑,等他的那帮人来接应。你在车站那面的墨西哥区准能找到他。那里有他的一个相好——潘恰·萨莱斯。”
“他带什么武器?”巴克利问道。
“两把螺钿柄的六响手枪和一把匕首。”
“你替我暂时保管一下,比来。”游骑兵把他的温彻斯特长枪交给酒吧伙计。这种做法也许侠义得近乎愚蠢,但符合鲍勃·巴克利的作风。换了别人——比他更勇敢的人——很可能临时召集几个人陪他一起去搜索。巴克利的规矩是摈弃一切初步的有利条件。
墨西哥人逃跑所经之处都关上门,街上阒无一人,这时人们逐渐从藏身的地方出来,装出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似的。不少认识游骑兵的公民踊跃向游骑兵指点加西亚逃跑的路线。
巴克利寻踪前去时,觉得喉咙紧得透不过气,帽子边下直流冷汗,心越来越往下沉:他那可耻可怕的老毛病又犯了。
墨西哥中央铁路公司那天的早班列车误点三个小时,同河那边美国铁路公司的列车脱了节。去美国的旅客们口出怨言,只能在两国人民混杂的小镇上打发时间,因为明天之前没有别的火车班次可以搭乘。他们之所以口出怨言,是因为再过两天圣安东尼奥的大集市和赛马就要开始了。那时候,圣安东尼奥会成为幸运之轮的轮毂,轮辐的名称则是牛群、羊毛、法罗牌九、跑马和臭氧。那时候,牧场主在人行道上赌谁的双头鹰洋滚得远,绅士们则赌纸牌,用堆得摇摇欲坠的筹码支持他们对纸牌偶然性的猜测。播种者和收获者纷至沓来——有些人的美元像牲口群似的惊散,有些人则大肆兜捕。尤其是筹办娱乐节目的人都匆匆赶来圣安东尼奥。全世界两个最大的演出团体已经到达,几十个最小的正在路上。
简陋的土砖盖的小车站附近,那天上午墨西哥列车甩下的一节私人车厢停在岔道上,由于误点,只能在这凄凉的地方等着挂靠第二天的定期列车。
那原是一节普通客车车厢,经过改装,焕然一新,即使以前乘过这节车厢的人也认不出了。油漆、金粉和一些家庭装饰完全改变了客车的模样。车窗装了雪白的网眼纱窗帘。插在车厢前端的一面墨西哥国旗有气无力地垂在燠热的空气中。车厢后端支着一面美国星条旗和一根忙碌的烟囱,后者让人从烹饪的舒适联想到居家过日子的安逸。车厢两侧油漆得鲜艳华丽,最引人注目的是一行金蓝两色的名字,几乎覆盖了车厢的整个长度:“巨蛇部族女王——阿尔瓦丽塔”。阿尔瓦丽塔完全有条件享受王位和天才的特权,因为这是她的私人车厢,她刚从墨西哥几个大城市巡回演出,载誉归来,目前准备前往圣安东尼奥,在那里,按照海报上的承诺,她将“在成千上万目瞪口呆的观众面前表演支配巨蛇部族的神奇力量,把那些缠绕她身上的咝咝作响、致命剧毒的巨蛇玩弄于股掌之上。”
阴处的气温都高达华氏一百度,使得室外阒无一人。这里是镇上贫困的边缘地带;五个民族的居民在此杂居,像是啤酒杯边上的泡沫;镇上的建筑物只有帐篷、茅屋和土砖房;镇上的消遣只有手摇风琴和专业团体的偶然路过演出。老城边缘外面有一片洼地,长着茂密的小树林。一条小溪流过树林,到了险峻的北布拉沃河峡谷边上已不知去向。
巨蛇部族女王的运输工具不得不在这个倒霉的地方滞留几小时。
车厢前门没关。前端用帷帘隔出一间小接待室。捧场邀宠的记者们常坐在这里,把阿尔瓦丽塔小姐音乐般的谈话转换成更花哨的文字报道。车厢一壁挂着亚伯拉罕·林肯的相片;另一处挂着一群女学生坐在台阶上的团体照;第三幅是配有大红镜框的复活节的百合花。脚下铺着整洁的地毯。精巧的小桌上有一个外壁凝着水珠的水罐和一个玻璃杯。阿尔瓦丽塔小姐坐在柳条摇椅上看报。
阿尔瓦丽塔小姐有西班牙风韵,或者可以说是安达卢西亚的热烈,甚至巴斯克的泼辣;她像钻石似的,是深邃和火的混合物。她的头发像是午夜看到的紫葡萄的颜色。一双幽暗的长眼睛毫无顾忌地盯着你时会使你心慌意乱。她的面孔高傲而大胆,少许俏皮的横蛮使之显得更活泼。只要瞧瞧角落里的绿、黄、白色的小广告传单,你对她的魅力便会更有所了解。那些传单上印有阿尔瓦丽塔小姐的剧照,但不及她本人漂亮。她穿着黑色的网眼纱衣服,饰有柠檬黄的缎带,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你,难以抵拒;一条蓝色的大蟒盘绕着她赤裸的两臂;在她腰部围了两匝,颈部围了一匝,吓人的蛇头紧挨着她的头;这就是库库,身长十一英尺的亚洲大蟒蛇。
隔开车厢的帷帘被掀到一边,一位憔悴的中年妇女握着一把刀和一个削了一半的土豆探头进来说:
“阿尔瓦丽,你这会儿忙着吗?”
“我在看家乡的报纸,妈。你想想看!那个亚麻色头发、皮肤死白的玛蒂尔达·普赖斯在《新闻报》举办的加利波利斯选美中得票最多——你看报。”
“咄!你如果在家乡的话,肯定轮不上她,阿尔瓦丽。天晓得,我希望我们在秋天结束之前回到家乡。我们装作南欧人,表演弄蛇,满世界乱跑,我已经厌倦了。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件事。我要说的是那条最大的蛇又溜掉了。我找遍整个车厢,没有找到。准有一个小时了。刚才地板上仿佛有声响,我以为是你。”
“噢,那个该死的老流氓!”女王扔下报纸说,“这是第三次了。乔治总是不拴好笼子盖。我觉得他见了库库害怕。我得去找回来。”
“快去吧;不然有人会伤害它。”
女王轻蔑地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那倒不至于。人们在外面见到库库逃都来不及,还要买些溴化剂来压压惊。从这儿到河边有一条小溪。那个老流氓特别爱活水,甚至不怕被人抓住扒掉皮。准能在那儿找到它。”
几分钟后,阿尔瓦丽塔下到月台,开始搜寻。她的漂亮的黑裙子式样入时。一尘不染的衬衫在沙漠的阳光下像绿洲似的让人眼目清凉。浓密的头发盘起来,戴着一顶男人的细编草帽。高硬领上打了一个男人的领结,洋洋得意地衬托着她镇定自若的圆下巴。她还拿了一把黄花边的白绸阳伞。
她全身打扮是美国加利波利斯式的,深邃的目光却有西班牙塞维利亚或者巴亚多利德的风情,让人联想到伴舞的响板、临街的阳台、头巾、小夜曲、伏击、逃跑。
“你一个人去怕不怕,阿尔瓦丽?”太后不放心地问道,“这里粗人太多。你不如——”
“我从未遇到过让我害怕的东西呢,妈。尤其是人,特别是男人。你不必担心。我找到那逃跑的家伙马上就回来。”
轨道附近光秃秃的泥地上积着一层很厚的尘土。阿尔瓦丽塔不久便发现了蟒蛇溜走时留下的锯齿形的痕迹。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朝着小峡谷的方向蜿蜒而去。四周的平静说明居民们还不知道一位可怕的不速之客穿过了他们的公路。炎热把人们赶进室内,偶尔飘来刺耳的笑声或者拉得不太高明的手风琴的哀鸣。阿尔瓦丽塔经过时,几个在阴处玩耍的泥偶似的墨西哥小孩见到她惊为天人,立刻静下来,呆呆地盯着。偶尔有一两个妇女从屋里张望,见到那顶白绸阳伞,也觉得奇怪,一声不吭。
阿尔瓦丽塔走了一百码已出镇外,疏落的槲树逐渐浓密,形成覆盖小峡谷的树林。一条闪亮的小溪在林中蜿蜒流过。这里的景色像是公园,野餐者顺手扔掉的废纸和空罐更增添了非城非乡的感觉。光彩照人的阿尔瓦丽塔沿着小溪在林中空地平静地走了几个来回。她注意到一处小溪底的细沙上有那个不忠的爬行动物行进时留下的独特的痕迹。潺潺流水对它太有吸引力了;它离这儿不会太远。
她确定蟒蛇就在附近后,便想坐到一根粗藤蔓上歇一会儿,藤蔓从巨大的水榆树垂下,形成一个弯曲。她从小径攀上陡峭的斜坡。周围的槲树浓密高大。一朵迟开的金黄色的金雀花散发出浓烈的甜香。微风扫过谷底,哀愁的窸窣声夹带着落叶腐烂的气息。
阿尔瓦丽塔脱掉草帽,解散盘起的头发,悠闲地梳两条长辫子。
五英尺外一丛常绿的灌木深处,两颗宝石般发亮的小眼睛牢牢地盯着她。大蟒蛇库库盘据在那里;身长十一英尺、色彩斑斓、嘴巴带金属光泽、嘴唇起皱的壮观的库库。大蟒蛇凝视着女主人,为了不被发觉,它既不出声也不动弹。那个逃学的老顽童也许已经预感到要被捕,现在借着枝叶的掩护,试图延长逃跑的欢乐。在那灰蒙蒙的、燠热的车厢里待过之后,躺在这里嗅着流水的气息,感到身体底下泥土和石子的粗糙,还有什么比这更惬意的呢?女王很快就会找到它的,在她大胆的手里,它像蠕虫一般无能为力,又要回到那个带轱辘的狭长房子的暗无天日的笼子。
阿尔瓦丽塔忽然听得下面小石子嘎喳一响。她扭过头,看见一个高大的、黑黝黝的墨西哥人,一副色胆包天的邪恶模样,混浊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她。
“你要干什么?”她嘴唇含着五枚发夹厉声说,她继续梳辫子,平静而鄙夷地瞅他。墨西哥人盯着她咧嘴一笑,露出了牙齿。
“我不伤害你,小姐。”他说。
“你当然不敢,”女王回说,把一条粗辫子往背后一甩,“不过你还是走开为好。”
“我不伤害你——不。不过让我亲个嘴,亲个嘴,你们叫亲吻。”
那人又咧嘴笑了,抬腿要爬斜坡。阿尔瓦丽塔迅速弯下腰,捡起一块椰子那么大的石头。
“快走开,”她命令说,“黑鬼!”
墨西哥人觉得受了侮辱,黝黑的脸膛气得透红。
“我是有身份的人!”他咬牙切齿地说,“我不是黑人!该死的小美人,你说这句话得付出代价。”
这次他加快脚步爬坡,可是相当有劲的手臂扔出的石头正好打中他的前胸。他踉踉跄跄退了下去,身子半侧时,看到的景象把他对那姑娘的邪念一扫而光。阿尔瓦丽塔掉过眼去看究竟是什么转移了他的兴趣。一个红棕色鬈发、晒黑的脸膛刮得很光洁,但神情忧郁的人正从二十码外过来。墨西哥人腰上佩着一条手枪皮带,两个枪套却是空的。先前他取出两把六响手枪,可能放在美丽的潘恰的茅屋里了,当更美丽的阿尔瓦丽塔经过时,他跟踪而来,忘了把枪放回去。这时,他飞快地去拔枪,发觉武器不在,两手便朝前摊开,做个放弃战斗求情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新来的人看到他陷入绝境,解下自己的插着两把左轮手枪的皮带,扔到地上,继续朝前走来。
“真有你的!”阿尔瓦丽塔眼睛闪光喃喃地说。
当鲍勃·巴克利按照他敏感的良心强加在他懦怯神经上的疯狂的勇敢准则,扔下枪逼近敌人时,原先那种不可避免的、可耻的恐惧使他感到反胃。他的呼吸道发紧,空气进出发出了哮音。两条腿沉得像灌了铅。嗓子干得冒烟。他心跳猛烈,撞得肋骨生痛。炎热的六月天气变得像是潮冷的十一月份。但是,一往无前的骄傲鞭策着他,使他虚弱的肉体竭尽全力继续朝前走去。
两个男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墨西哥人纹丝不动地等着。两人相距不到五码时,上面洒落一把小石子,滚到游骑兵脚下。他出于提防的本能,抬眼一望。一双明亮的热烈而温柔的黑眼睛和他的目光相遇,停滞不动了。布拉沃河一带最懦怯的心和最大胆的心不可思议地进行了默默无言的交流。阿尔瓦丽塔仍坐在藤蔓上,越过一人高的槲树丛探头张望,一手按在胸前。一条粗大的黑辫子搭拉在肩头。她嘴唇微张;脸上一副诧异的神情——绝对巨大的诧异。她的目光和巴克利的目光绸缪缱绻。读者要问或者自作聪明地解释奇迹是通过什么微妙的媒介实现的。正如两片云的电荷通过闪电实现平衡或补偿一样,男人通过目光的那一瞥得到了男子气概的补充,女人则掩饰了由于失去女性妩媚而更显得可爱的东西。
墨西哥人突然一动,变戏法似的从靴筒里飞快地抽出一把长匕首,刹那间改变了消极等待的姿态。巴克利扔掉帽子,像嬉闹的小学生似的大笑一声。接着,他赤手空拳地跳上前去,加西亚当仁不让迎了过来。
战斗结束得太快了,使得尚武的游骑兵大失所望。墨西哥人没有使用传统的自上而下扎人的刀法,而是平握匕首直冲过来。巴克利抓住那千钧一发的机会,准确有力地握住他的手腕。然后他挥起萨克逊人一锤定音的一拳——对于不善于用拳头打斗的拉丁民族来说,这种拳法是灾难性的——加西亚倒地不起,脑袋栽在一丛刺梨树下。游骑兵抬头又去瞅蛇族女王。
阿尔瓦丽塔爬下来,走到小径上。
“我恰好经过这儿,真高兴。”游骑兵说。
“他——可把我吓坏了!”阿尔瓦丽塔温柔亲切地说。
他们没有听到树丛底下蟒蛇发出的咝咝声。作为最狡猾的动物,它一向认为它的女主人强壮有力、令人生畏,没想到长期统治它的主人竟会发抖红脸,它用咝咝声表达它的羞辱。
当地民政人员骑马赶到现场;游骑兵把地上那个扰乱治安的人交给他们,他们把那软绵绵的人搭在一匹马背上带走。巴克利和阿尔瓦丽塔却在后面磨磨蹭蹭。
他们慢吞吞地走着。游骑兵捡起手枪皮带。阿尔瓦丽塔怯生生地请求让她摆弄一下那些四五毫米口径的大手枪,时不时发出从未有过的羞怯的惊叹。
小峡谷昏暗下来。河岸峭壁、峡谷尽头那面的世界还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下。
一声尖叫——阿尔瓦丽塔发出一声恐惧的尖叫。她往后退缩,巴克利有所准备的手臂成了保护她的避难所。什么可怕的东西结束了从不害怕的女王的统治呢?
小径上有一条毛虫——一条两英寸长的毛乎乎的蠕虫!库库,你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蛇族女王就此逊位——女王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