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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心和十字架

秃头吴滋伸手去拿酒瓶,拿到了。秃头想做什么的时候,多半是——且慢,现在讲的不是秃头的故事。他斟了第三回酒,这回比第一、二两杯都高出一个指头。秃头正在替人家出主意;出主意的人当然有一手。

“如果我做了你,我准成了王。”秃头说得那么斩钉截铁,以致他的手枪套和马刺都吱吱轧轧地响了起来。

维勃·易格把他那顶平边的斯特逊呢帽往后脑勺一推,乱抓一通,弄得他的草黄色头发更加凌乱。可是弄弄头发不起什么作用,他只好学学那个足智多谋的秃头的喝酒榜样。

“一个人跟女王结了婚,可不能就此成了小二子 。”维勃要言不烦地说出了他的委屈。

“当然不能,”秃头深表同情地说,他喝得还不解渴,对纸牌的相对价值却非常关心,“按理你有做王的资格。如果我做了你,我就要求重新发牌。这里面有毛病,对你不利——我来告诉你,维勃·易格,你究竟是什么。”

“是什么呢?”维勃问道,他那浅蓝色的眼睛里显出期望的神色。

“你是个驸马。”

“别开玩笑,”维勃说,“我从来没有跟你过不去。”

“这是纸牌花样里的一种称号,”秃头解释说,“不过在纸牌中不起什么作用。我来告诉你,维勃。这是欧洲某些生物身上的记号。比方说,你、我或者一个荷兰公爵跟皇族结了婚。之后,我们的太太成了女王。我们会不会成为王呢?等一百万年也不会。在加冕典礼中,我们的地位只在弼马和九级寝宫大臣之间。我们惟一的用处只是在照片上露露脸,担负起绵延皇祚的责任。那太不公道啦。不错,先生,维勃,你是个驸马;如果我做了你,我就促成一次谅暗 ,或者运用人身保护法,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即使非把一副纸牌搞乱不可,我也得做王。”

秃头喝干了酒,得意洋洋地以华立克 自居。

“秃头,”维勃严肃地说,“你我两人在一个队里赶了多年的牛。我们从小就在同一个牧场上奔走,在同一条线上驰骋。除了你之外,我不会跟别人谈我家里的事。我跟圣达·麦克亚立斯特结婚的时候,你只不过是诺巴立多牧场的巡逻骑手。那时候,我已经是头目了;可是现在我成了什么?我连套索上的一个活扣都比不上啦。”

“麦克亚立斯特老头在得克萨斯西部做牛大王的时候,”秃头像魔鬼那样甜言蜜语地接着说,“你数得上一个人物。你在牧场上跟他一样可以发号施令。”

“的确是这样,”维勃承认说,“直到他发觉我想把套索套在圣达的头上时才起变化。之后,他想尽办法叫我待在牧场里,不让我接近牧场正宅。老头儿死了以后,他们开始管圣达叫做‘牛女王’。我成了牛头目——就是这么回事。一切事务由她经营;一切钱财由她经手;我要卖一头阉牛给扎野营的人都不能做主。圣达是‘女王’;我呢,什么都不是。”

“换了我,我一定要做王,”那个保皇党秃头吴滋说,“一个人跟女王结了婚,就应当随着改良血统——不管活的、剥过皮的、干制的、腌过的——从槲树林子起,到肉类罐头厂为止,都应当这样。许多人觉得奇怪,维勃,你在诺巴立多竟然做不得主。我并不是在说易格太太的坏话——她是里奥格朗德 到下一个圣诞节之间的最好的小妞儿——不过一个男子汉总得当家作主呀。”

易格那张光滑的、棕色的脸沉了下来,显出一副遭受欺凌的伤心样子。那副神情,加上蓬乱的黄头发和天真的蓝眼睛,使他活像一个领导权被另一个力气更大的小家伙篡夺去的小学生。可是他那昂藏六尺之躯和腰里的手枪不容许这种比方。

“你刚才说我是什么,秃头?”他问道,“是什么副马呀?”

“我说的是‘驸马’,”秃头纠正说——“‘驸马爷’。一种不顶事的纸牌的别名。大小在杰克顺子和四同花之间。”

维勃·易格叹了一口气,从地板上捡起他的温吉斯特枪套的皮带。

“我今天要回牧场去,”他没精打采地说,“明天早晨要安排一批运到圣安东尼去的牛。”

“我跟你一路到干湖,”秃头说,“我要到圣马可斯营地去把牛赶拢来,挑出两岁的小牛。”

这对朋友上了马,小跑着离开了他们在那口渴的早晨作了小聚的铁路边的居住区。

到了彼此分手的干湖,他们勒住马,抽了一支临别的香烟。他们默默无言地驰骋了好几英里路,只听得马蹄踩在纠结的荚草上的嘚嘚声和木马刺刮过矮槲树的嘎嘎声。可是在得克萨斯州,谈话是难得不中断的。你在这一段话和下一段话之间,尽可以赶一英里路、吃一顿饭,或者干一件杀人的勾当,这并不妨碍你的论调。因此,维勃也不加以说明,就对他们在十英里路以外开始的谈话作了一个补充。

“你自己也记得,秃头,有一个时期,圣达并不这么独断独行。你记得,老麦克亚立斯特不让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圣达怎么把表示要看我的记号捎给我吗?老麦克说,只要我走进牧场的射程之内,他准把我打成筛子那样。你记得圣达捎给我的那个记号吧,秃头——鸡心里加个十字架?”

“我吗?”秃头酒后逞能地嚷道,“你这偷糖的老郊狼!我怎么会不记得!嘿,你这该死的、长角的老斑鸠,营地里的伙伴们都知道那些象形文字。我们管它叫做‘嗉囊和交叉骨’。我们常常看到牧场派出来的大车上画着那种记号。还有用炭画在面粉袋上的,用铅笔画在报纸上的。还有一次,老麦克亚立斯特从牧场里派来一个厨师,我看到他的背上有个粉笔画的记号——我不记得才有鬼呢。”

“圣达的父亲,”维勃耐心地解释说,“逼她答应不写信、不传话给我。那个鸡心和十字架的记号是她的计谋。每逢她非见我不可的时候,就在她知道我看得到的牧场里送来的东西上画上那个记号。我一看到,当夜就飞也似的赶到牧场去。我总是在小马棚后面的丛林里跟她见面。”

“我们都知道,”秃头吹牛说,“只是我们从不泄漏罢了。我们都是支持你的。我们知道,你为什么老是把那匹快花马留在营地里。当我们看见牧场派来的大车上画有那个嗉囊和交叉骨的记号时,我们就想,老品托那晚吃的不是青草,而是长途路程了。你可记得史寇里——那个照料坐骑的有文化的家伙——给威士忌酒撵到牧场来的大学生?史寇里只要看见牧场来的任何东西上有那个‘来会你的情人’的记号,他就挥挥手说,‘我们的朋友李·安德鲁斯今晚又要游过地狱岬啦。’

“圣达最后一次捎那个记号给我,”维勃说,“是她生病的时候。我一回到营地就看到了,那晚我骑着品托赶了四十英里路。她不在丛林里。我到她家里去;老麦克亚立斯特在门口迎着我。‘你来找死的吗?’他说,‘这一次我可不能称你的心啦。我刚派了一个墨西哥人去找你。圣达要你。到屋子里去看看她吧。待会再出来见我。’

“圣达躺在床上,病得很凶。不过她总算笑了一笑,我们的手像两头挑斗的牛角一样绞在一起,我在床边坐下——泥浆、马刺和皮绑腿都顾不得了。‘这几个钟头里,我仿佛一直听到你骑马奔过草原的声响,维勃,’她说,‘我知道你准会来的。你看到那个记号吗?’她悄悄地说。‘一回到营地就看到了,’我说,‘画在马铃薯和洋葱的袋子上。’‘它们永远在一起,’她轻声说——‘一辈子也分不开。’‘它们配在一起可不坏,’我说,‘炖肉的时候少不了。’‘我是说鸡心和十字架,’圣达说,‘我们的记号——爱情和苦难的记号——是那个意思。’

“默斯格罗夫老大夫也在那儿,喝着酒、摇着芭蕉扇,自得其乐。过一会儿,圣达睡着了;大夫摸摸她的脑门子,对我说:‘你倒是了不起的退热剂。现在你还是出去吧,根据诊断,不需要你作为经常的药品。这位小姐醒来时就会好的。’

“我到外边去看老麦克亚立斯特。‘她睡着啦,’我说,‘你要做筛子,现在就请吧。不用赶忙;我的手枪留在鞍头上了。’

“老麦克呵呵大笑着对我说:‘把铅灌进得克萨斯西部最好的牧场管理员身里,在我看来,并不是做生意的好办法。我不知道上哪儿才能找到这样好的一个管理员。只是你想做我的女婿,维勃,才叫我想把你当做枪靶子。你不是我心目中的家庭成员。不过我在诺巴立多牧场上用得着你,只要你不侵入以牧场正宅为中心的范围。楼上有张小床,你去躺一躺,等你睡一会儿之后,我们再谈。’”

秃头吴滋拉下帽子,把盘在鞍头上的腿放了下来。维勃收紧缰绳,他的小马腾跃起来,急于上路。两个人照西部的礼数握手告别。

“再见,秃头,”维勃说,“很高兴碰上你谈了这一番话。”

带着像是一群鹌鹑鼓翼起飞的声音,两个骑马的人朝着不同的方向奔去。跑了一百码之后,秃头在一个光秃的小丘上勒住缰绳,大喝一声。他在马背上摇晃了一阵子;要是站在地上的话,他早就晕头转向,摔下去了;可是在马鞍上,他是保持平衡的能手,他嘲笑威士忌,轻视重心的规律。

维勃听到招呼,在马鞍上掉过身来。

“换我做了你,”传来秃头的刺耳而惑人的声调,“我一定要做王!”

第二天早晨八点钟,巴德·特纳在诺巴立多牧场的正宅面前翻下马鞍,踉踉跄跄地走上回廊,脚上的马刺叮叮发响。巴德那早晨负责运送一群牛到圣安东尼去。易格太太在回廊上浇一棵红瓦盆里的风信子。

麦克亚立斯特“大王”把他许多刚强的性格传给了他的女儿:他的意志力、豪放的勇气、顽梗的自持,以及作为牛王的自豪。麦克亚立斯特的节拍是急速的,音调是高亢的。圣达保持了这种特点,不过把它们转变为女性的调门而已。在实质上,她保持了母亲的形象;早在生生不息的牛群把这份人家封了王之前,她的母亲便被召到另一个无边无际的牧场上去了 。她秉承了母亲的苗条结实的身材和端庄温柔的美丽,因而冲淡了麦克亚立斯特傲慢严厉的眼色和惟我独尊的神情。

维勃站在回廊的一头,对两三个从营地和牛队里来请示的副管理员发布命令。

“早啊,”巴德简短地说,“你要我把这些牛送到城里什么地方——是不是像平时那样送到巴勃那儿去?”

回答这种问题是女王的特权。做生意的权力——买进卖出、银钱往来——全都掌握在她干练的手中。牛群的管理则由她的丈夫全权负责。在“牛大王”麦克亚立斯特在位的时代,圣达曾是他的秘书和助手;之后一直把工作做得很恰当,很顺利。但是,她还来不及回答,驸马爷就冷静而决然地说:

“把这群牛赶到席默曼和纳斯比特的牛圈里去。前些时我已经跟席默曼谈过啦。”

巴德掉转他的高统靴。

“等一会儿!”圣达赶忙喝道。她那双坚定的灰色眼睛诧异地盯着她的丈夫。

“怎么啦,你这是什么意思,维勃?”她问道,眉间起了一道微细的皱纹,“我从来没有跟席默曼和纳斯比特打过交道。五年来,这个牧场里的牛都是巴勃经手的。我不打算抢掉他的生意。”她转向巴德·特纳。“把这些牛赶到巴勃那儿去。”她断然下结论说。

巴德保持中立地瞅着挂在回廊里的水壶,换了另一条腿站着,嚼着一片荚树叶。

“我要他把这群牛赶到席默曼和纳斯比特那儿去。”维勃说,他的蓝眼睛显露出了寒霜的光芒。

“别胡扯啦,”圣达不耐烦地说,“你还是上路吧,巴德,晌午就可以赶到小榆的水坑那儿。对巴勃说,一个月之后,我们大概又可以给他送一批去。”

巴德迟迟疑疑地抬起眼睛,看到了维勃的眼色。维勃在他的神情里看到了抱歉,并且自以为还看到了怜悯。

“你把这群牛,”他狠狠地说,“赶到——”

“巴勃那儿,”圣达厉声抢着说,“就这么办。你还等什么,巴德?”

“没什么啦,太太。”巴德说。但是他离开之前还拖延了牛尾巴可以扇动三次的时间;因为男人总是帮男人的;即使非利士人用不光明的手段制住参孙的时候,他们也一定是面有愧色的

“你听你主子的吩咐吧!”维勃讽刺地嚷道。他脱下帽子,对他的妻子一躬到地。

“维勃,”圣达责备地说,“你今天太古怪啦。”

“本来就是弄臣嘛,女王陛下,”维勃慢吞吞地说,声调也变了,“你还指望什么呢?我老实对你说吧。我没跟牛女王结婚之前,还算得上是条汉子。我现在成了什么呢?成了营地里的笑话。我还是要做个男子汉。”

圣达细细地瞅着他。

“别胡闹,维勃,”她平静地说,“人家一点也不亏待你。你管理牛群的事,我有没有干涉过?关于经营牧场的事,我比你懂得多。我从爸那儿学来的。你该讲道理呀。”

“不管什么王国、女王国,”维勃说,“都不合我胃口,除非我能当家作主。我赶牛,你戴王冠。好吧。我情愿做一个牧牛野营里的掌玺大臣,不愿在一副以女王牵头的顺子里当个小八子。这原是你的牧场;巴勃当然得到了那群牛。”

维勃的马拴在饲料架上。他走进屋子,拿出那卷走长路才带着的毯子、雨衣和生牛皮编的最长的一根套索。他不慌不忙地把这些东西缚在马鞍上。圣达脸色有点苍白,跟在他后面。

维勃跨上马鞍。他那认真的光滑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眼睛里燃着固执的火焰。

“弗里奥的深水坑附近有一群母牛小牛,”他说,“应该移出围栏。狼叼走了三条小牛。我忘了吩咐。你最好叫西姆斯去办一办。”

圣达一手抓住缰绳,瞅着她丈夫的眼睛。

“你要离开我了吗,维勃?”她平静地问道。

“我要重新做个男子汉。”他回说。

“我祝你这个有志气的企图获得成功。”她突然冷冷地说。她掉过头,笔直走回屋子里去。

维勃在得克萨斯西部地形许可的范围以内向东南方一直驰去。他到了地平线之后,很可能一直驰进蔚蓝的空间,因为诺巴立多牧场上从此就没听到有关他的消息。由星期天率领的日子形成了七天一周的小队;由满月率领的星期排成了打着“时光如流”旗帜的月份的连队;月份的连队又向年份的广阔的营地进军;但是维勃·易格再也没有回到他的女王的领地里来。

一天,有一个从里奥格朗德下流来的、名叫巴索洛缪的牧羊人——因此,这个人是无足轻重的——望见了诺巴立多牧场的庄屋,觉得饥火中烧。按照习惯,他不多久就在那好客的王国里坐在桌子旁边吃中饭了。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话:他也许挨过亚伦的木杖 ——温顺的牧羊人,只要碰到耳朵里没长羊毛的听众,都是那样的。

“易格太太,”他唠叨说,“前些时,我在希达戈郡的塞可牧场上碰到一个和你同姓的人——名叫维勃·易格。他刚给请去当经理。他个子很高、浅色头发、不多讲话。大概跟你有点亲戚关系吧,是吗?”

“是丈夫,”圣达客气地说,“塞可走了运。易格先生是西部最好的畜牧人之一。”

王国不至于因为少了一个驸马爷而解体。圣达女王委派了一个可靠的臣民充当牧场的总管,他名叫赖姆赛,是她父亲的忠实的家臣。除了海湾风吹过广阔的草地,引起一些波动之外,诺巴立多牧场上可以说是风平浪静。

几年来,诺巴立多牧场在做一种英国牛的培育试验,那种牛带着贵族的神气,不把得克萨斯的长角牛放在眼里。试验结果很成功;并且另外辟了一片牧场专养这种高贵的牛。它们的名声传遍了人畜足迹所到的各个地方。别的牧场惊醒了,揉揉眼睛,越看自己的长角牛越不满意。

因此,有一天,一个皮肤黧黑、围着丝巾、佩着手枪的精明干练的小伙子,带着三个墨西哥牧童,来到诺巴立多牧场,向那里的女王递交了如下的一封商业函件。

诺巴立多牧场 易格夫人收启

夫人惠鉴:

我奉塞可牧场主人之命,向您购买一百头两三岁的苏塞克斯种母牛。您如能照办,请点交持信人;款子当即奉上。

塞可牧场经理
维勃斯特·易格谨上

生意总是生意,即使——我差一点写成了“尤其是”——在一个王国里。

当夜,那一百头牛给从牧场上赶来,圈在正宅旁边的栅栏里,准备第二天早晨点交。

夜深人静的时候,圣达·易格有没有把那封公函搂在怀里,扑在床上哭泣,喊出那个由于他或她的自尊心而不让她挂在嘴边的名字呢?她是不是公事公办地把那封信归了档,保持着皇家的镇静和力量呢?

你高兴猜测的话,尽管猜测吧;皇室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中间隔着一道帷幕。不过下面的一段事情不妨让你知道。

午夜时分,圣达穿着一件朴素的深色衣服,悄悄地从庄屋里溜出来。她在槲树下面停了一会儿。草原上相当昏暗,淡黄的月色给漂浮的薄雾冲淡了。但是模仿鸟在每根惬意的枝桠上鸣啭;遍地的花卉染香了空气;一群影影绰绰的小兔子在附近的空地上蹦跳着。圣达朝着东南方,向那边飞了一个吻;因为没有人看见。

之后,她悄悄地走到五十码开外的铁工场;她在那儿做了些什么只有付诸臆度了。不过熔炉发出了红光;还传来了隐约的锤击声,正如爱神锤尖他的箭头时可能发出的声音一样。

隔了一会儿,她出来了,一手拿着一个形状奇怪的、有柄的东西,另一只手提着一个营地里常见的打烙印的小炉子。她拿着这些东西,踏着月色,飞快地走向圈着苏塞克斯牛群的栅栏。

她打开门,溜进了栅栏。苏塞克斯牛大多是深红色的。但是这一群中却有一条乳白色的——在牛群中分外引人注目。

现在,圣达从肩头卸下了我们刚才还没看到的东西——一根套索。她松开活结,把它绕在左手里,然后进入密集的牛群。

她的目标是那头白牛。她把索子一挥,扔了出去,套在牛的一只角上又滑脱了。第二次扔出去的索子套住了牛的前脚,那头牛扎扎实实地摔倒了。她像豹子似的扑去;可是牛爬起向她撞来,把她像一茎草那样的掀翻了。

她再次扔出套索,这时候,受惊的牛群顺着栅栏打转,乱成一片。这次扔得很准;白牛又摔在地上;圣达趁它来不及爬起的当儿,把套索缚在栅栏柱子上,飞快地打了一个简单的结,拿着生皮做的脚镣,再跳到牛身上。

一分钟之内,那头牛的脚就给缚住了(这倒不是打破纪录的事),圣达喘着气、四肢松懈,在栅栏上靠了一会儿。

接着,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门口的小熔炉旁边,拿起那个式样古怪的烧红的烙铁。

烙印打下去时,那头发怒的白牛吼了一声,照说应该惊动诺巴立多左近臣民的酣睡的听觉神经和良心,可是没有。在深沉的夜里,圣达像田凫似的奔回庄屋,倒在小床上哭泣起来——仿佛女王也跟普通牧人的妻子一样,也有感情,仿佛她很愿意让驸马做王,只要他从山遥水远的地方回来。

早晨,那个佩着手枪的干练的小伙子和他的牧童们,赶着那群苏塞克斯牛,穿过草原,回塞可牧场去了。九十英里的路程;要走六天,沿途得喂牛吃草喝水。

牛群是在黄昏时分到达塞可牧场的;由牧场总管点数验收。

第二天早晨八点钟,一个骑马的人窜出丛林,来到诺巴立多牧场的庄屋门前。他费力地下了马,马刺叮叮地响着,大踏步走进了屋子。他的坐骑长叹一声,挂下头,闭起眼睛,满口白沫,摇晃个不停。

但是你不必可怜那匹有小褐斑的伯沙撒 。直到今天,它还活在诺巴立多牧马场上,受尽纵容溺爱,再也没有人去骑这匹宝贝的保持长距离纪录的快马了。

骑马的人跌跌撞撞地走进屋子。两条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有人用女人和女王兼有的口吻嚷道:“维勃——哦,维勃!”

“我是浑蛋。”维勃·易格说。

“嘘,”圣达说,“你看到了没有?”

“看到了。”维勃说。

他们这些话的意思恐怕只有老天知道;不过假如你仔细研究了前因后果,你也应当知道的。

“尽管做你的女牛王吧,”维勃说,“要是能够的话,别把过去的事放在心上。我是条偷羊的郊狼。”

“嘘!”圣达把手按在他的嘴上说,“这里没有女王。你知道我是谁?我是圣达·易格,寝宫的第一女侍。你来。”

她把他从回廊里拉到右边的一个屋子。里面有一个摇篮,摇篮里有个娃娃——一个红通通的、漂亮的婴儿,叽叽呱呱地不知在说些什么,以无礼的、不适当的态度对生活发言。

“这个牧场上没有女王,”圣达又说,“瞧瞧王上吧。他的眼睛真像你,维勃。跪下来,参见陛下吧。”

但是回廊上响起了铿锵的马刺声,巴德·特纳踉踉跄跄地跑上来,提出了一年差几天之前的同样的问题。

“早啊。那些牛要上路了。要我把它们赶到巴勃那儿去吧,还是——”

他一眼看到维勃,立刻张口结舌地打住了。

“巴—巴—巴—巴—巴—巴!”摇篮里的王上一面尖叫,一面挥动拳头。

“你听你主子的话,巴德。”维勃咧开了嘴说——跟一年以前说的话完全一样。

故事就到此为止,不过还有一件事应该提一提:当塞可牧场的主人,奎恩老头,去看他从诺巴立多牧场买来的苏塞克斯牛时,他问新聘的经理说:

“诺巴立多牧场用的是什么烙印,维尔逊?”

“XY两个字母,中间一道横杠。”维尔逊回答说。

“我原是这么想,”奎恩说,“但是你瞧那面的一条小牝牛;它的烙印可不同——鸡心里加个十字架。那代表什么呢?” k15IW2DxHNowacq3BlsVlAoyqd8KFl6Vttiii0knvpnsPVSpkwY44mrF+P+qZMz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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