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览车快要开动了。彬彬有礼的车务员给兴高采烈的顶座乘客们安排好了位置。看热闹的人把人行道挤得水泄不通,他们聚集拢来观望别的看热闹的人,这个情况证实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自然规律。
拿话筒的导游举起了他的折腾人的工具;大汽车的内部像咖啡瘾者的心脏那样,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顶座乘客们大惊小怪地攀住了座位;来自印第安纳州瓦尔帕莱索的那位老太太尖叫着要下车。可是在车轮转动之前,请各位通过心音器听一听简短的开场白,它将在人生的游览旅行中给你指出一件有趣的事。白人与白人在非洲蛮荒中马上会一见如故;母亲和婴孩之间的精神感应是迅疾而必然的;主人和狗会毫不迟疑地超越人兽之间的些微距离,取得了解;一个人和他所爱的人只消寥寥数语,就能以无比的速度和智慧相互领会。可是,和游览车将要展开的故事比较起来,上面所说的关于情感和思想交流的例子,只能算是迟缓的暗中摸索而已。假如你以前不知道的话,你读了这篇故事就会知道:全世界的人中间有两个人怎么一见面就飞快地了解了对方的心灵。
铃声响了,歌得姆 的观光车堂堂皇皇地开始了它那富有启发性的旅行。
后座最高的位置上,坐着密苏里州克洛佛台尔的杰姆士·威廉姆斯和他的新娘。
排字朋友,请把最后两个字排成黑体吧——在所有的词汇里,惟有这两个字才能说明人生和爱情的意义。鲜花的芬芳、蜜蜂的收获、泉水的清冽、百灵鸟的序曲、造化的鸡尾酒里柠檬皮的柔美——这些特点集中于新娘一身。妻子是神圣的;母亲是受人尊敬的;夏季的姑娘是甜蜜可爱的——然而新娘却是人与生活结合时,神道所送的礼物中一张保证兑现的支票。
游览车驶上了黄金路 。船长站在那艘大巡洋舰的舰桥上,把大城市里的景色用话筒喊给他的乘客听。乘客们张大嘴巴、竖起耳朵,倾听都会的风光轰隆隆地奔来眼底。他们带着兴奋的心情和乡下人的热望,看得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竭力想拿视觉来配合话筒的仪式。他们以为那尖塔高耸的巍峨肃穆的教堂只是范德比尔 家的府邸;又疑疑惑惑地认为那熙攘庞大的中央大车站是路塞尔·萨日 俭朴的住宅。人家叫他们看看哈得孙河两岸的高地,他们却张口结舌地去看新开阴沟所翻出来的土堆,并且深信不疑。有许多人认为高架铁路是丽都剧场,坐在各个车站口的穿制服的人是在用车票做杂碎。到今天为止,边陲的州郡里还有许多人相信楚克·康诺斯诚心诚意地在领导改革;又相信幸亏有一个姓派克赫斯特 的地方检察官在市政方面作了高贵的努力,不然的话,那个以鲍特“主教” 为首的臭名彰著的集团早就把巴华利巷到哈勒姆河之间地区的法律与治安破坏得一干二净了。
但是我请你们注意一下杰姆士·威廉姆斯太太——闺名是海蒂·查尔默斯——克洛佛台尔有名的美人儿。浅蓝是新娘常用的颜色,假如她喜欢的话;威廉姆斯太太也尊重了习俗,采用了这种颜色。含苞的蔷薇心甘情愿地把它的红润借给了她的脸颊——还有紫罗兰呢!——可是不用了,她眼睛原来的颜色已经够美的了。一条白色的、用处不大的司——哦,说错啦,司机正在驾驶游览车——一条白色的丝带 ,或者薄纱之类的东西,结在她的下巴底下,仿佛扣着帽子似的。其实你跟我都知道,扣住帽子的不是丝带,而是帽针。
杰姆士·威廉姆斯太太的脸好像是一部三卷的小丛书,其中包含着世界上最微妙的思想。第一卷包含了杰姆士·威廉姆斯是个最好的人的信念。第二卷是篇泛论世界的文章,说明它是个极其美好的地方。第三卷揭露了一个信念,就是他们坐在游览车的顶座上,以无法想象的速度行驶着。
杰姆士·威廉姆斯,也许你们早就猜到了,约莫有二十四岁。我应该说出来让你们高兴高兴,你们的估计是相当正确的。他恰恰有二十三岁十一个月零二十九天。他身体结实、相貌端正、性情活泼和善、对未来充满着信心。他正在蜜月旅行。
亲爱的、仁慈的仙子啊,以前我们向你要求金钱、四十匹马力的旅行车、名誉、秃头生发、游艇俱乐部的主席职位等等,现在请你把这些要求统统取消吧。别理会那些要求,只请你把时光倒流一下吧——啊,把时光扭转过来,让我们重温一下我们的蜜月旅行,哪怕一丝一毫也是好的。只消一个钟头,亲爱的仙子,让我们回忆回忆青草白杨的模样,想想那些帽带怎么结在下巴底下——即使我们知道扣住帽子的不是丝带,而是帽针。办不到吗?好吧,那么请你催一催那辆旅行车,赶快把存油用光吧。
杰姆士·威廉姆斯太太的正前面坐着一个姑娘,她穿着一件宽大的褐色上衣,戴着一顶饰有葡萄和玫瑰的草帽。啊呀,我们只在梦境和女帽店里才一下子把葡萄和玫瑰收集在一起。当拿着话筒的导游在大声疾呼,说百万富翁是我们应该关注的人物时,那个姑娘睁着她那双蓝色的大眼睛,深信不疑地盯着他。吆喝间歇的时候,她嚼着助消化的口香糖,作为爱比克泰德 派哲学的慰藉。
坐在姑娘右面的是一个约莫二十四岁的小伙子。他身体结实、相貌端正、性情活泼和善。如果你们认为他的形状和杰姆士·威廉姆斯相仿佛的话,那么就把杰姆士·威廉姆斯特有的克洛佛台尔的气质从他身上去掉吧。这个人是从冷酷无情、尔虞我诈的环境里磨练出来的。他居高临下,敏锐地观察着四周,仿佛行人踩到柏油马路上都侵犯了他似的。
当话筒对着一家有名的旅馆吆喝的时候,让我通过低声的心音器悄悄地叫你们坐坐稳当;因为现在我们的主角将要出事情了,而且这个大城市又将蜂拥而来,围住他们,正如围住一张从华尔街股票投机商的屋子里飘落下来的行市纸条一般。
穿褐色上衣的姑娘扭过身来,看看最后一排的乘客。其余的乘客她都注意到了;惟有她背后的座位还像是蓝胡子 的密室。
她的眼光和杰姆士·威廉姆斯太太的碰到了。在表的嘀嗒两声间,她们已交换了生平的经历、身世、希望与幻想。并且必须指出,这一切都是借重眼光来完成的;换了男人的话,他们可能还没有分清敌我,不知道应该拔刀相见呢,或是借一个火。
新娘低低地向前伛着。她和那姑娘飞快地交谈了一阵子,她们的舌头动得像两条蛇的舌头那么快——这个比喻只说到这里为止,不再引申了。两个微笑,十来次点头,结束了这次会谈。
这会儿,突然有一个穿黑衣服的人站在宽阔平静的马路当中,举起手拦住了游览车。另一个人从行人道上匆匆地赶到他身边。
帽子上饰满水果的姑娘连忙抓住她同伴的胳臂,凑着他的耳朵悄悄地说了几句话。小伙子表现了身手敏捷的本领。他弯着腰,从车子边上翻下去,利落地凭空攀住了一会儿,接着就不见了。五六个顶座乘客看到了他的表演,不觉暗暗纳罕,但是没有做声,以为在这个无奇不有的大城市里,这种下车的方式也许恰恰合适,因此还是不要大惊小怪的好。开小差的乘客闪开了一辆轻马车,然后像一张浮萍似的,在一辆运家具的篷车和一辆送鲜花的四轮车之间漂了过去。
穿褐色上衣的姑娘又扭过身子,瞅着杰姆士·威廉姆斯太太的眼睛。之后,她回过头,一动不动地望着;这时候,那个穿便衣的人把衣服里面的警徽露了一下,游览车便停住了。
“你冒冒失失的要干什么?”拿话筒的导游撇开了他的职业口吻,用普通话诘问道。
“把车子停一会儿,”那个公务员命令道,“车上有一个我们要逮捕的人——一个名叫‘品基’麦桂亚的费城的强盗。他就坐在后面。留心旁边,多诺文。”
多诺文走到后轮那儿,抬头盯着杰姆士·威廉姆斯。
“下来吧,老朋友,”他快活地说,“你已经被捕啦。还是好好地回到牢监里去吧。躲在游览车上,这个主意可不坏。我要记在心里。”
话筒里轻轻地传来了车务员的劝告:
“有话下去讲吧,先生。车子必须继续开行。”
杰姆士·威廉姆斯是属于普通人的类型的。他带着不可避免的迟缓,从乘客中间挤到车子前部的踏级那儿去。他的妻子跟在后面,可是她先掉过头,看着那个在逃的旅行家从家具车背后溜到五十来英尺以外小公园边的树后。
杰姆士·威廉姆斯下了车,笑嘻嘻地面对着那两个要逮捕他的人。他想,将来回到克洛佛台尔,讲起怎么给错认作强盗,倒很有趣。游览车为了尊重主顾们的意见,迟迟不开。哪儿还有比这更好看的热闹呢?
“我的姓名是杰姆士·威廉姆斯,密苏里州克洛佛台尔来的,”他和和气气地说,以免那两个人过于窘迫,“我身边有信件,可以证明——”
“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吧,”那个便衣说,“‘品基’麦桂亚的模样跟你完全符合,像用热肥皂水洗过的法兰绒一般不会走样。有一个侦探在中央公园看到你坐在游览车上,便打电话来通知要扣住你。你到了警察局再解释吧。”
杰姆士·威廉姆斯的妻子,他的新婚两星期的妻子,眼睛里闪着又蹊跷又温柔的光芒,脸上泛出红晕,瞅着他的脸说道:
“安安静静地跟他们去吧,‘品基’,这样也许对你有好处。”
这时候,歌得姆的观光车开动了,她转过身,朝着坐在游览车顶座的某人飞了一吻——他的妻子竟向别人飞吻。
“你的女人劝你的话一点不错,麦桂亚,”多诺文说,“现在走吧。”
这下子杰姆士·威廉姆斯可给气疯了。他把帽子往后脑勺一推。
“我的老婆好像认为我是个强盗,”他不顾一切地说,“我从没听说她害过疯病;那么一定是我疯了。如果我是疯子,我在疯狂发作的时候把你们两个混蛋宰掉,人家也拿我没办法。”
于是他抗拒逮捕,并且抗拒得那么有劲、那么认真,以至他们不得不吹起哨子叫警察,然后再叫预备队来驱散千百个乐开了花的看客。
到了警察局,副警长问他的姓名。
“麦克多特尔,品克,或者蛮子品基,我自己都忘啦,”杰姆士·威廉姆斯这样回答说,“不过你可以肯定我是个强盗;别漏掉那一点。你还可以加上,他们来了五个人才把品克制服。我特别要求把这一项留在记录里。”
一个钟头之后,杰姆士·威廉姆斯太太和住在麦迪逊路的托马斯伯伯,带着证明我们主角无罪的证件,坐着一辆令人肃然起敬的汽车来了——因为全世界都喜欢一出戏的第三幕有家汽车公司作为后盾。
警察局把杰姆士·威廉姆斯严厉地训了一番,说他不应当冒充一个积年惯匪,然后尽能力所及给了他一个体面的开释,威廉姆斯太太重新把他抓住,一把拖到警察局的角落里。杰姆士·威廉姆斯用一只眼睛瞪着她。他后来老是说,当别人把他那只还听使唤的右手拉住时,多诺文乘机把他另一只眼睛打得睁不开了。以前,他从没有对她说过一句申斥或者埋怨的话。
“你倒解释解释,”他相当倔气地说,“你干吗——”
“亲爱的,”她打断了他的话,“听我说。你不过吃了一个钟头的苦头。我却帮了她一个大忙——我是说那个在车子上跟我说话的姑娘。我那么快乐,杰姆——我跟你在一起是那么快乐,以至不忍拒绝让别人也享受那份快乐。杰姆,他们两个人还是今早晨结的婚;我要他逃走。他们跟你拼命的时候,我看到他从树背后溜掉,穿过公园逃了。就是这么一回事,亲爱的——我非这么做不可。”
一个新婚的姊妹就这样认出了另一个给神光笼罩着的姊妹,那种神光照在她们身上,一生只有一次,而且为时短暂。一般男人要看到掷米和缎带结才知道有婚礼。但是新娘和新娘之间,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了。她们用了男人和寡妇所不了解的语言彼此飞快地交换了慰藉和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