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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马车

出租马车车夫自有他的观点。也许比从事其他行业的人更为死心眼。他摇摇晃晃地高踞在马车 后座上,在他看来,他的同类都是微不足道的游牧颗粒,除非他们有迁移的愿望。他是耶户 ,你只是运输中的货物。不论你是总统也罢,流浪汉也罢,在出租马车车夫眼里你无非是车钱。他让你上车,啪的一声抽响鞭子,把你的脊椎骨颠簸一番,然后放你下车。

到了付钱的时候,假如你摆出熟悉法定收费标准的样子,你就会明白“蔑视”一词的含义;假如你忘了带钱包,你就体会到但丁《地狱篇》里的描绘要温和得多。

有人说,出租马车车夫的死心眼和对生活的执拗偏见,是马车的独特构造引起的,这种理论并不特别出格。那个高高在上的家伙像主神朱庇特似的,坐在孤家寡人的宝座上,把你的命运置于两根反复无常的缰绳中间。你在坚实的地面上或许能得到侍役毕恭毕敬的照拂;在这里,你却成了鼠笼里的耗子,动弹不得,听人摆布,像不倒翁玩偶似的晃动,并且必须通过那具游动石棺盖子的一条狭缝朝上尖叫,才能表达你微弱的愿望。

此外,在出租马车里,你甚至算不上占用人;你只是内容。你是海上的货物,而那个“坐在云端的小天使”心里熟记海魔的街道和门牌号码。

一晚,麦加里家庭酒馆隔壁第二幢的居民楼里传出了宴饮作乐的声音。声音似乎是从沃尔什家发出的。人行道上挤满了看热闹的街坊邻居,他们不时让开一条通道,容得麦加里的伙计把同喜庆娱乐有关的东西送去。人行道上的诸色人等议论纷纷,从他们的谈话里很快就知道诺拉·沃尔什结婚了。

到了预定的时候,喝酒作乐的人涌到人行道上。未受邀请的客人围上前,同他们混在一起,夜空中升起快乐的呼喊声,祝贺声,笑声,以及麦加里提供婚礼的物品所引起的各式各样嘈杂声。

杰里·奥多诺万的出租马车停在马路牙子旁边。人们管杰里叫做夜游神,因为他总是夜间出车;但是他的马车清洁锃亮,衣着再华丽的客人乘他的车也不会丢脸。至于杰里的马!我可以毫不夸张地告诉你,杰里用燕麦把它喂得肚子滚圆,那些吃完了饭盘子也不洗,上街来截车的老太太们看到它会笑的——是啊,会笑的。

在那挤挤插插、闹闹嚷嚷的人群中,可以瞥见杰里——他戴着一顶经过多年风吹雨打的高筒帽子;鼻子红得像胡萝卜,常常遭到爱恶作剧的、健壮得像运动员的富家子弟和抗付车费的乘客的拳头;身上那件有黄铜纽扣的绿色外套则是麦加里酒馆附近的人欣羡的对象。现在杰里篡夺了他马车的职能,显得有点不胜“负载”。这种修辞手段还可以延伸,把他比作一辆面包车,因为一个旁观的年轻人说“杰里吃了小圆面包”

一个年轻女子不知从街上的人群,或是从为数不多的过路人中间轻快地脱身出来,站到马车旁边。杰里敏锐的职业眼光注意到了这一情况。他东倒西歪地朝马车走去,掀翻了三四个旁观者和他自己——不!他抓住了消防龙头帽,没有摔倒。像是水手在风暴中攀登绳梯横索似的,杰里爬上了他的专座。一到那里,麦加里的福水祸泉就奈何不得他了。他在他船舶的后桅上,不论怎么颠簸都万无一失,正如摩天大楼旗杆上系好安全带的高空作业工人。

“请上车,女士。”杰里抓起缰绳说。

年轻女人上了车,砰的一声关好车门,杰里甩响鞭子,穷巷的人群散开,漂亮的马车朝市中心冲去。

当那吃饱燕麦、劲道十足的牲口稍稍放慢最初迸发的速度时,杰里打开车顶小窗盖,用他破锣似的嗓音讨好地问道:

“您这会儿要去哪儿?”

“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回答的声音显得心满意足,像音乐似的动听。

“她是想兜风。”杰里寻思,随即自作主张地建议:

“那就去中央公园转一圈吧,女士。凉快舒服。”

“听你的。”乘客愉快地回答。

马车驶向五马路,在那条平坦的街道上迅跑起来。杰里在座位上颠簸摇晃。麦加里的烈性液体受到打扰,化作烟雾再次往他头顶升腾。他唱起一支古老的基里斯诺克歌谣,把鞭子当做指挥棒似的挥舞。

车里的乘客端坐在垫子上,张望左右两边的灯光和建筑。即使在幽暗的车厢里,她的眼睛也像晨昏时晶莹的星星。

他们到了第五十九街,杰里的脑袋时不时耷拉下来,手里的缰绳也松松垮垮。可是他的马自己拐进公园大门,驾轻就熟地开始了夜游。乘客心醉神迷,她往后一靠,深深吸着花草树叶的有益健康的清新气味。套在辕杆中间的聪明牲口知道自己的处境,靠右踱起计时工资的步子。

杰里的脑袋虽然越来越沉重,但习惯势力仍占了上风。他掀开那艘经过风暴的船舶的舱口盖,提出了出租马车车夫在中央公园里常问的问题。

“要不要在夜总会待一会儿,女士?可以喝些饮料,听听音乐。谁都这样做。”

“我认为那挺好。”乘客说。

马车在夜总会入口猛地停住。车门打开。乘客下了车,直接步入大厅。令人心荡神移的乐声立刻围绕着她,灯光和色彩使她应接不暇。有人递给她一张小方块卡片,上面印有一个号码——34。她环顾周围,看到拉她的马车已经停放在二十码外,在许多等候的马车、出租马车和汽车后面排好了队。一个打蝴蝶领结、衬衫前胸雪白的男人在她面前连连后退,带她在茑萝藤攀缘的栏杆旁边的一张小桌就座。

侍者发出无言的购买饮料的邀请;她在瘪塌的钱袋里翻了一下,找出几枚硬币,总算够买一杯啤酒的。她坐在那里,深深吸着周围的气息——魔法控制的森林里一座仙宫的新色彩、新方式的生活。

五十张小桌旁边坐的都是珠光宝气、衣着华丽的王子和皇后。他们中间有人偶尔会朝杰里的乘客好奇地瞥一眼。他们看到的是穿着一件粉红色印花软绸衣服的朴素平常的人,神情也朴素平常,但是带着一种连皇后们都会羡慕的对生活的热爱。

时钟的长针转了两圈。王公贵族们陆续走下他们乘凉的宝座,坐上富丽堂皇的汽车或马车一溜烟地或者蹄声嘚嘚地离去。乐器放回了木盒和皮革或呢子做的护袋里。几乎只有那个朴素平常的人独自坐着,侍者们故意在她周围撤掉桌布。

杰里的乘客站起来,天真地拿出那张有号码的小卡片:

“这张小票有什么用?”她问道。

一个侍者告诉她,那是她的马车号牌,她应该交到入口处。入口处的人接过牌子,喊了号码。排队等候的车子只剩下三辆。其中一辆的车夫过去把睡在车厢里的杰里拽了出来。他骂骂咧咧地爬上舰桥,把他的船舶驶靠码头。乘客上了车,马车飞快地进入公园最僻静的地方,抄最近的小路回去。

在公园大门口,以突然起疑的形式出现的少许理性侵入了杰里混乱的思想。他想起一两件事,便勒住马,掀开车顶小窗盖,用他仿佛从留声机里发出的声音朝底下说:

“我得先看到四块钱再赶车往前走。你有四块钱吗?”

“四块钱!”乘客轻声笑着说,“天哪,我可没有。我只有几枚分币和一两角钱。”

杰里关上窗盖,给了吃饱燕麦的马一鞭子。蹄声压下了,但不能淹没他亵渎神圣的诅咒。他朝满天星斗破口大骂;恶意地用鞭子磕碰路过的车辆;一路上不断变换各种粗话、脏话、骂人话,以致一个慢吞吞回家的卡车司机听了居然都脸红。但是他知道有地方可以讨个公道,便直奔那个方向。

到了一座台阶两旁有绿灯的房屋前面,他收了缰绳。他猛地拉开车门,自己没有站稳,重重摔倒在地。

“你出来。”他粗暴地说。

他的乘客下了车,朴素平常的脸上还带着夜总会梦幻般的微笑。杰里拽住她手臂,进了警察局。桌子后面一个灰胡子的警官目光锐利地瞅着他们。他和那个出租马车车夫并不是初次见面。

“警官,”杰里用他沙哑的粗嗓门吃了亏似的申诉说,“这个乘我车的客人——”

杰里停住了。他粗糙发红的手抹了一下额头。麦加里引起的迷雾开始消散。

“一个乘客,警官,”他咧嘴笑笑接着说,“我想让您见见。她是今晚同我在老沃尔什家结婚的妻子。我们玩得真痛快,一点不假。诺拉,和警官握握手,我们准备回家。”

在上车之前,诺拉舒了一口长气。

“我今晚过得真高兴,杰里。”她说。 IQStQjzXB4Gxy4aZSEm6Z5Ta1Khz+UZ4pCUNsDBYvs3oE0UdObBC5/HKhR3snLm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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