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热爱生命,他珍惜生命的每一个瞬间,所以对时光迁逝怀有异常强烈的感受。“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恐鹈
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这三段话全都见于《离骚》,真可谓一篇之中,三致意焉!
珍惜时光是为了什么呢?请看屈原的自白:“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离骚》)原来众人莫不沉溺于钻营求索、追逐私利,屈原追求的目的却是美好的名声。时光易逝,老之将至,而美好的名声尚未建立,这是屈原最为担忧的人生结局。汉人班固、北朝人颜之推皆批评屈原“露才扬己”,宋人洪兴祖则驳斥他们是“妾妇儿童之见”,其实班、颜二人的价值判断虽然错误,但“露才扬己”四字倒并非诬妄之言。屈原对自己的才能品性有着强烈的自信,他笔下的美人香草便是其美好品性的象征。屈原有时以美人自比:“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离骚》)“惟佳人之独怀兮,折若椒以自处。曾歔欷之嗟嗟兮,独隐伏而思虑。”(《悲回风》)更常见的是把美人作为上下求索的对象:“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
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离骚》)“思美人兮,揽涕而伫眙。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蹇蹇之烦冤兮,陷滞而不发。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而莫达。”(《思美人》)屈赋中的香草更是触处可见,而且种类繁多,兰、茝、蕙、荃、江离、辟芷、宿莽、秋菊、木根、薜荔、菌桂、胡绳、芰荷、留夷、揭车、杜衡、申椒,等等,以至后人将楚辞中的草木当成专门的研究课题。屈原爱好佩带香草:“揽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
。”(《离骚》)也喜欢服食芳草:“捣木兰以矫蕙兮,舂申椒以为粮。播江离与滋菊兮,愿春日以为糗芳。”(《惜诵》)他甚至用香草来制衣:“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离骚》)他想象中的神仙也居住在遍布香草的环境中:“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湘夫人》)简直是一个充满着香花芳草的植物园!美人与香草还时常结合成一个意象:“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山鬼》)王逸认为《离骚》中多有“引类譬谕”:“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此说不无道理,但更准确的说法是屈原是用美人香草来比拟本人的高洁品性和美好才质。下列诗句表述得十分清楚:“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离骚》)“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涉江》)这不是“露才扬己”又是什么?所谓“露才扬己”,就是显露才能,肯定自我。屈原既负盖世英才,为什么不能显露才华进而贡献于世?屈原既然具备高尚的人品,为什么不能高度肯定自我进而追求超越自我?
屈原的人生态度是奋发有为,积极进取。在楚怀王后期及顷襄王时代,楚国政治昏暗,忠奸不分,内则因循苟且,文恬武嬉;外则腆颜事敌,丧权辱国,楚国的没落渐成定局。屈原却以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积极态度,一心希望力挽狂澜。为了联齐抗秦,屈原风尘仆仆地奔走于道路。为了挫败秦国的奸谋,屈原勇撄逆鳞,面折廷争。即使受到接踵而至的诬陷、迫害,屈原也始终不改初衷。从疏远到流放,从汉北到江南,屈原的处境越来越艰难,他的前途越来越渺茫。失望,孤独,痛苦,迷茫,屈原尝遍了人生的苦味。在长达十六年的流放生涯中,在其生命的最后三分之一历程里,屈原报国无门,壮志难酬。那么,他那四处飘荡、行吟泽畔的生活是有意义的人生吗?答案是绝对肯定的。因为屈原从未放弃自己的人生追求,始终坚持自己的高洁品格,他具有百折不回、九死不悔的坚强意志,曾在《离骚》中三致此意:“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流放中的屈原并没有空度岁月,他举起如椽巨笔,抒写对祖国和人民的深切爱恋,倾诉对美好理想的热烈追求。屈原被放逐后,在楚国宗庙和先公祠堂的壁画上看到天地山川、神灵鬼怪以及圣贤人物的图像,呵而问之,乃作《天问》。屈原在各地听到民间祭祀时所唱的祭神乐歌,为之润色、修改,乃作《九歌》。楚怀王屈死于秦,其丧归楚,屈原痛其亡于异国,恐其魂魄散于四方,乃作《招魂》。屈原更多的作品是自述生平,自诉心曲。他初放汉北,即作《抽思》;过郢南迁,乃作《哀郢》;南渡沅湘,又作《涉江》;有疑问卜,即作《卜居》;决心自沉,乃作《怀沙》。当然,屈赋的压卷之作,也是屈原用全部生命铸成的不朽诗篇,当推《离骚》。《离骚》的创作时间难以确定,但肯定写于屈原的人生思考趋于成熟的晚年。这是中国文化史上前所未有的宏伟诗篇,也是中国诗歌史上永久的典范杰作。屈原以一人之力,竟创作了与《诗经》并称中国诗歌两大源头的“楚辞”,这是对中华文化的杰出贡献。早在屈原去世的二百八十九年之前,叔孙豹就说过:“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屈原逢时不祥,未能立功,但他在立德、立言两个方面都有卓越的建树。尤其是屈原的楚辞作品,既以高洁情怀鼓舞着千秋志士,亦以惊采绝艳沾溉着万代词人,立言如此,足称不朽。屈原以刚健积极的精神对待生命,他的人生积极有为,他的生命充实而有光辉。
屈原既然热爱生命,又为何以自沉汨罗的方式来终止生命?这个问题长期困扰着人们,曾经出现形形色色的不同解说,比较流行的两种说法是殉国和殉道,笔者倾向于后说,不过笔者所理解的“道”主要指人生信念,与学界意指道德理性的成说稍有不同。与屈原同时而稍早的庄子是喜欢谈论生死的思想家,但是没有证据表明屈原对其思想有所了解。况且庄子主张全生远害,甚至情愿做“宁生而曳尾于涂中”的乌龟(《庄子·秋水》),性格刚烈的屈原不会认同其观念。儒家不大讨论生死问题,但孔子说过:“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孟子也说过:“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告子上》)屈原的价值观及生死观都与孔、孟一脉相承。《离骚》中说:“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可见他认同先哲的生死观。《国殇》中说:“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可见他赞扬英雄的壮烈情怀。屈原曾多次表示对庸俗人生的拒否,其中以《怀沙》和《渔父》说得最为清楚:“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屈原不愿让俗世的污泥浊水玷污自己的高洁品质,更不愿让苟且偷生的庸俗态度损害自己的美丽生命。在屈原以高贵的姿态奋身跃入汨罗江的那个瞬间,他维护了生命的尊严,也宣告了对死亡的超越。自沉汨罗终结了屈原的肉体生命,却使其精神生命得以升华,从而超越尘世而获得永恒的意义。屈原用他的全部作品和整个人生谱成一首生命的颂歌,它优美绝伦,悲怆壮烈。自沉汨罗就是这首颂歌的最后一个音符,它高亢有力,余韵不绝。让我们倾听《九歌》的最后一曲《礼魂》: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