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诒徵《历代史略》(点校本)承苏州高新区教育局张华中名师工作室认真点校,江苏人民出版社郑重推出,近期得以面世,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柳诒徵《历代史略》首篇“总论”分述“地理概论”和“历史大旨”。又分别论说各个历史时期概貌:卷一《上世史》、卷二《中世史(上)》、卷三《中世史(下)》、卷四《近世史(上)》、卷五《近世史(中)》、卷六《近世史(下)》。自“唐虞”时代至明末,应当说,这是一部比较完整的中国通史专著。以我稍微熟悉一些的秦汉史而言,卷二《中世史(上)》包括秦、楚汉、前汉(上)、前汉(中)、前汉(下)、后汉(上)、后汉(下)、三国、制度略,介绍了这一时期的历史脉络,也对重要制度有所说明。又有“附录”27种,包括图表,以及诸帝在位年数及年号的说明,便于读者检索参考。
有关《历代史略》(点校本)的由来,张华中先生在“后记”中已经申说明白。他特别写道:“近代历史教科书特别是《历代史略》均是在开篇介绍地理沿革或地理概况,让我们大概领略了空间观念培养的路径。”这一特点其实非常重要。这里有必要说明这种教育学理念的历史渊源。《汉书》卷二四上《食货志上》说到先秦两汉农耕社会的生产和生活秩序的基本原则,即所谓“先王制土处民富而教之之大略”,其中是包括如何“教之”的内容的:“是月,余子亦在于序室。八岁入小学,学六甲五方书计之事,始知室家长幼之节。十五入大学,学先圣礼乐,而知朝廷君臣之礼。其有秀异者,移乡学于庠序;庠序之异者,移国学于少学。诸侯岁贡少学之异者于天子,学于大学,命曰造士。行同能偶,则别之以射,然后爵命焉。”这里所说的教育程式中的“八岁入小学”,“十五入大学”,“小学”是指初级教育。对于教学主要内容所谓“学六甲五方书计之事”,颜师古的解释引用了苏林和臣瓒两种说法:“苏林曰:‘五方之异书,如今秘书学外国书也。’臣瓒曰:‘辨五方之名及书艺也。’师古曰:‘瓒说是也。’”颜师古赞同“瓒说”。而确实“瓒说”较苏林说更为接近教育史的真实,但是可能也并没有完整说明《食货志》的意思。“六甲五方”“书计之事”并不仅仅是“辨五方之名”,“书计之事”也不仅仅是“书艺”。所谓“学六甲五方书计之事”,应是指基本知识和书写计算的技能。顾炎武说:“‘六甲’者,四时六十甲子之类;‘五方’者,九州岳渎列国之名;‘书’者,六书;‘计’者,九数。瓒说未尽。”周寿昌说:“此《礼记·内则》之言。礼,‘九年教之数日’,郑注,‘朔望与六甲也’,犹言学数干支也。‘六年教之数与方名’,郑注,‘方名,东西’,即所云‘五方’也。以东西该南北中也。‘十年出就外傅,居宿于外,学书记’,即‘书计’也。‘书’,文字;‘计’,筹算也。六书九数,皆古人小学之所有事也。”(金少英:《汉书食货志集释》,中华书局1986年10月版,第37页)“数”学,是当时“小学”的重要内容之一。《论衡·自纪》中,王充自述童年经历,言“六岁教书”,《太平御览》卷三八五引《会稽典录》写作“七岁教书数”,这里是包括了“数”的。《四民月令》说“正月”事:“研冻释,命幼童入小学,学书《篇章》。”据原书本注,《篇章》包括《九九》之属。后世将数学知识看作科学的基点。所谓“六甲五方”,“六甲”是关于时间的知识,“五方”是关于空间的知识。汉代将地理知识纳入学童教育的思想,将“辨五方之名”作为早期教学内容,是值得赞美的教育学的重要进步。而《历代史略》(点校本)“后记”所说历史教学重视“介绍地理沿革或地理概况”,提示了“空间观念培养的路径”,其实是沿承了古来这种好的教育传统的。
汉代的初级教育“小学”,其实可以和近代教育之“小学”相类比。王国维《观堂集林》卷四《汉魏博士考》写道:“刘向父子作《七略》,‘六艺’一百三家,于《易》《书》《诗》《礼》《乐》《春秋》之后,附以《论语》、《孝经》、‘小学’三目,‘六艺’与此三者,皆汉时学校诵习之书。以后世之制明之:‘小学’诸书者,汉小学之科目;《论语》《孝经》者,汉中学之科目;而‘六艺’则大学之科目也。”(王国维:《王国维遗书》,上海古籍书店1983年9月版,第1册第7页)王国维“汉小学之科目”“汉中学之科目”与“大学之科目”之说,古今比况,认识基础应与西方近代教育体系对中国教育的影响有关。“小学”是与“大学”对应的,起初指初级教育。大致正是在西汉时期,“小学”又曾经专门指称文字学。有学者指出,“以‘小学’指称文字学,始于西汉,具体说,始于刘向、刘歆父子。他们在那部可称为世界上第一个图书分类目录的《七略》里,第一次把周秦以来的字书及‘六书’之学,称为‘小学’。小学的创始人,便是扬雄、杜林、许慎、郑玄。”(胡奇光:《中国小学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11月版,第1—2页)《汉书》卷一二《平帝纪》记录了汉平帝元始五年(5)宣布的最后一道政令:“征天下通知逸经、古记、天文、历算、钟律、小学、《史篇》、方术、《本草》及以《五经》《论语》《孝经》《尔雅》教授者,在所为驾一封轺传,遣诣京师。”据说响应征召前来长安的学者多达数千人。科学史家李约瑟认为,这是在王莽的倡议下召开的“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科学专家会议”(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科学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7月版,第1卷《导论》第112页)。在这样的全国“科学专家会议”中,最高执政集团对“天下通知”“小学”的学者予以郑重征召。可见,“小学”当时俨然已经能够与“《五经》《论语》《孝经》《尔雅》”并列,成为一个重要学科方向了。《汉书》卷三〇《艺文志》中“小学”专为一种,列于《易》《书》《诗》《礼》《乐》《春秋》《论语》《孝经》之后。“小学”一种中的书目,有闻人名家编纂者。如:“《苍颉》一篇。上七章,秦丞相李斯作;《爰历》六章,车府令赵高作;《博学》七章,太史令胡母敬作。”“《凡将》一篇。司马相如作。”“《训纂》一篇。扬雄作。”又有“扬雄《苍颉训纂》一篇;杜林《苍颉训纂》一篇;杜林《苍颉故》一篇。”班固对当时的学术史进行了总结,对于“小学”有所说明。班固总结“六略三十八种”文献学成就中,对于“小学”一种的综合分析,是字数最多的。其中说到“臣复续扬雄作十三章……”,颜师古注引韦昭曰:“臣,班固自谓也。作十三章,后人不别,疑在《苍颉》下篇三十四章中。”就是说,当时一流学者,是参与了童蒙教材的编写的。“小学的创始人”和积极建设者,是一时声名显赫的学术领袖们。这其实是文化盛世的景况。理解中国文化的这一传统,中国教育的这一传统,就不会对柳诒徵这样的著名学者编写《历代史略》有所诧异了。
张华中先生主持的《历代史略》点校工作,谨慎认真。对于杨共乐、张昭军主编“我国20世纪文化史大家柳诒徵的作品——《柳诒徵文集》(全12卷)”(杨共乐:《柳诒徵文集》“前言”)的第一卷《历代史略》的若干疏误有所补正。如题“第二编《中世史上》”(张华中主持点校《历代史略》作“卷二《中世史(上)》”)的部分,“九篇”只有“八篇”,完全缺失“第二篇楚汉”。这一篇有四章:第一章“项羽为霸王”,第二章“楚汉分争上”,第三章“楚汉分争下”,第四章“汉灭楚”。杨共乐、张昭军主编本在第一篇“秦”的第三章“沛公入关”于“刘邦攻屠武关(在陕西商州东),高恐诛,使人弑二世,立二世兄子子婴为秦王,不复称皇帝,子婴既立,刺杀高,夷三族”句后,直接接续“汉六年,人有告楚王韩信反……”事,不仅“楚汉”部分完全缺写,甚至此章题名所谓“沛公入关”事也并不涉及。并且“前汉上”部分第一章即作“高祖诸政”,张华中主持《历代史略》点校本第一章为“汉业初定”,其中部分文字杨共乐、张昭军主编《柳诒徵文集》本杂入“沛公入关”一章。在子婴杀赵高与刘邦杀韩信之间,史事情节残断,全不连贯。为了勉强衔接上下文,不得不作整理者按:“原文此叙事混乱不明,只好试接《史记》补,以通文字。”(杨共乐、张昭军主编《柳诒徵文集》,商务印书馆2018年3月版,第1卷第61页)
“楚汉”部分及“汉业初定”部分,张华中主持《历代史略》点校本较杨共乐、张昭军主编《柳诒徵文集》本补足文字约六千字。也就是说,顾颉刚以为《史记》“最精彩及价值最高部分”即“楚汉之际”,“其笔力之健,亦复震撼一时,叱咤千古”的这段历史记述,在《历代史略》(商务版)中竟然意外消失。这部分历史内容,江苏人民出版社版现今终得补全。
柳诒徵的历史意识以及历史普及方式的高明之处,还表现在他对于“国学”的判断。对于“国学”的学术品质、“国学”的文化内涵、“国学”的社会价值、“国学”的时代意义,学者多有不同理解,各存歧见。进行相关分析,必然涉及有关“国学”真正内容的认识。对于“国学”内涵的定义,我们曾经看到有“国学的核心是儒学,儒学的核心是经学”的说法。回顾春秋战国中国思想学术原创时代的文化形势,儒学当时只是百家之学中的一家。传统文献学经史子集四部分类中,经学列位最先,但是学术总量有限,其实远远不如史学。《隋书》的《经籍志》分四卷,正式以“经”“史”“子”“集”四部进行图书文献的分类。我们可以大略统计四部文献卷数以及在所著录文献总体中所占比例,史部书籍13264卷,竟占到经史子集四部合计卷数的36.13%。而“六经皆史”的说法,其实也是有合理性的。列入经部的《尚书》《春秋》等儒学经典著作,唐代史学家刘知几在所著《史通》中已经将其归入史书一类。北宋年间,参与编写《资治通鉴》的著名学者刘恕,也曾经提出古时的经书其实也是史书的见解。这种认识后来得到许多学者的赞同。王阳明说:“《五经》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善可为训者,时存其迹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明]王守仁撰,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12月版,第9页至第10页)明末清初的著名思想家顾炎武在说到《春秋》这部书时,也曾经指出:“《孟子》曰‘其文则史’,不独《春秋》也,虽《六经》皆然。”他还写道:“《春秋》,因鲁史而修者也,《左氏传》,采列国之史而作者也。”([清]顾炎武:《日知录》卷三“鲁颂商颂”条,《日知录》卷四“春秋阙疑之书”条,[清]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栾保群、吕宗力校点:《日知录集释》(全校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12月版,第175、183页)章学诚则更进了一步,他在《文史通义》中开宗明义第一句就响亮地提出“六经皆史也”的观点([清]章学诚:《文史通义内篇一·易教上》,[清]章学诚著,仓修良编:《文史通义新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7月版,第1页)。他指出,“三代学术,知有史而不知有经,切人事也。后人贵经术,以其即三代之史耳。”([清]章学诚:《文史通义内篇二·浙东学术》,[清]章学诚著,仓修良编:《文史通义新编》,第70页)就是说,在夏、商、周三代,说到学术,只知道有“史”而不知道有“经”,“史”是更准确的人文现象的记录。关于“经”和“史”的关系的讨论,绝不仅仅限于图书分类问题,而具有更深刻的文化意义。王国维于1914年完成的震惊国内外学术界的名著《流沙坠简》以及此后发表的一系列论文,都是在对出土汉代简牍文书进行研究的基础上完成的。鲁迅写道:“中国有一部《流沙坠简》,印了将有十年了。要谈国学,那才可以算一种研究国学的书,开首有一篇长序,是王国维先生做的,要谈国学,他才可以算一个研究国学的人物。”(《不懂的音译》,《热风》,《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卷第398页)在“国学”名义得到肯定的民国时期,国学学者的工作对象绝不仅仅是经学。考察清华国学院导师们的教研内容,多在儒学、经学之外。其他一些可以称为“国学”家的学者的研究方向和研究路径,也多专注于史学。
柳诒徵曾经论《讲国学宜先讲史学》,明确表达了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国传统学术中对史学的特殊看重。他写道:“现在有许多人都知道要讲国学,但是中国的学问很多,首先应讲那一种学问,自然各有各的嗜好习惯。喜欢讲某一种学问的,就先讲某一种学问,以为旁的学问都在其次。譬如讲小学,讲经学,讲理学,讲文学,讲考古学,等等,都是很重要的。许多专家都认为讲国学莫要于此,我也承认这许多学问都应当讲的。但是我们要讲国学,必须先将各国的学问来比较一下,那一种学问在世界各国都有的,那就要问某一种学问在中国是特别发达、特别完备。自然中国的小学、经学、理学、文学等,比较他国特别发达,但是最初发达的,无过于史学,后来逐渐进步,尤其完备,所以我说讲国学宜先讲史学。”他又对“何以说中国的史学特别发达、特别完备”做了进一步的说明。他指出:“一切的学问,在古时候都是史官所管。”“中国构成国家的时候,特别注重纪载人事的历史,那是各国都没有的。”“我们要知道中国有两个最大的学问的人:一个是老子,一个是孔子。这两个大学问家的学问,从何处产生呢?都是从史学产生出来的。”他回顾“老子是周朝的柱下史”的经历,又说“孔子是删订经书的,其实各种经书也都是史书。”“所以孔子并不是经学家,孔子是一个史学家。孔子说:‘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孔子是据史书上的事情,看出道理来,讲明立国和做人的大义。”“并非孔子自己要创造一种学说,他是从史书上看出这种道理,是不可违反的。”柳诒徵站在一个史学教育家的立场上,说了很多恳切的话。他指出:“现在的教育,自然不能叫个个人都讲史学,但是只有一点一滴的史事在胸中,那就比以前相差得不知多远了。”(《广播周报》1935年第25期)读了这些文句平和的诚挚的劝告,再手抚我们面前这部《历代史略》(点校本),就会更加出自内心地感谢承担点校任务的张华中名师工作室,感谢承担出版任务的江苏人民出版社。感谢他们的辛劳!感谢他们的贡献!
王子今
北京大有北里
2020年1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