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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园高中的生活和学习

上面谈到的学生生活,我都有份儿,这里用不着再来重复。但是,我也有独特的地方,我喜欢自然风光,特别是早晨和夜晚。早晨,在吃过早饭以后上课之前,在春秋佳日,我常一个人到校舍南面和西面的小溪旁去散步,看小溪中碧水潺潺,绿藻飘动,顾而乐之,往往看上很久。到了秋天,夜课以后,我往往一个人走出校门在小溪边上徘徊流连。上面我曾提到王崑玉老师出的作文题——《夜课后闲步校前溪观捕蟹记》,讲的就是这个情景。我最喜欢看的就是捕蟹。附近的农民每晚来到这里,用苇箔插在溪中,小溪很窄,用不了多少苇箔,水能通过苇箔流动,但是鱼蟹则是过不去的。农民点一盏煤油灯,放在岸边。我在前文中,曾说到蛤蟆和虾是动物中的笨伯。现在我要说,螃蟹绝不比它们更聪明。在夜里,只要看见一点儿亮,就从芦苇丛中爬出来,奋力爬去,爬到灯边,农民一伸手就把它捉住,放在水桶里,等待上蒸笼。间或也有大鱼游来,被苇箔挡住,游不过去,又不知回头,只在箔前跳动。这时候农民就不能像捉螃蟹那样,一举手,一投足,就能捉到一只,必须动真格的了。只见他站起身来,举起带网的长竿,鱼越大,劲越大,它不会束“手”待捉,奋起抵抗,往往斗争很久,才能把它捉住。这是我最爱看的一幕。我往往蹲在小溪边上,直到夜深。

在学习方面,我开始买英文书读。我经济大概是好了一点儿,不像上正谊时那么窘。我节衣缩食,每年大约能省出两三块大洋。我就用这钱去买英文书。买英文书,只有一个地方,就是日本东京的丸善书店。办法很简便,只需写一张明信片,写上书名,再加上三个英文字母COD,日文叫作“代金引换”,意思就是:书到了以后,拿着钱到邮局去取书。我记得,在两年之内,我只买过两三次书,其中至少有一次买的是英国作家Kinling的短篇小说集。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竟迷上了Kinling。后来学了西洋文学,才知道,他在英国文学史上是一个上不得大台盘的作家。我还试着翻译过他的小说,只译了一半,稿子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反正我每次接到丸善书店的回信,就像过年一般地欢喜。我立即约上一个比较要好的同学,午饭后,立刻出发,沿着胶济铁路,步行走向颇远的商埠,到邮政总局去取书,当然不会忘记带上两三元大洋。走在铁路上的时候如果适逢有火车开过,我们就把一枚铜元放在铁轨上,火车一过,拿来一看,已经轧成了扁的,这个铜元当然就作废了,这完全是损己而不利人的恶作剧。要知道,当时我们才十五六岁,正是顽皮的时候,不足深责的。有一次,我特别惊喜。我们在走上铁路之前,走在一块荷塘边上。此时塘里什么都没有,荷叶、苇子和稻子都没有。一片清水像明镜一般展现在眼前,“天光云影共徘徊”。风光极为秀丽。我忽然见(不是看)到离开这二三十里路的千佛山的倒影清晰地印在水中,我大为惊喜。记得刘鹗《老残游记》中曾写到在大明湖看到千佛山的倒影。有人认为荒唐,离开二十多里,怎能在大明湖中看到倒影呢?我也迟疑不决。今天竟于无意中看到了,证明刘鹗观察得细致和准确,我怎能不狂喜呢?

从邮政总局取出了丸善书店寄来的书以后,虽然不过是薄薄的一本,然而内心里却似乎增添了极大的力量,一种语言文字无法传达的幸福之感油然溢满心中。在走回学校的路上,虽然已经步行了二十多里路,却一点儿也感不到疲倦,同来时比较起来,仿佛感到天空更蓝,白云更白,绿水更绿,草色更青,荷花更红,荷叶更圆,蝉声更响亮,鸟鸣更悦耳,连刚才看过的佛山倒影也显得更清晰,脚下的黄土也都变成了绿茵,踏上去软绵绵的,走路一点儿也不吃力。这是我第一次用自己省下来的钱买自己心爱的英文书的感觉,七十多年以后的今天,一回忆起来仍仿佛就在眼前。这种好买书的习惯一直伴随着我,至今丝毫没有减退。

北园高中对我一生的影响,还不仅仅是培养购书的兴趣一项,还有更重要的影响。这种影响是关键性的,夸大一点儿说是一种质变。

我在许多文章中都写到过,我幼无大志。小学毕业后,我连报考著名中学的勇气都没有,可见我懦弱、自卑到什么程度,在回忆新育小学和正谊中学的文章中,特别是在第二篇中,我曾写道,当时表面上看起来很忙;但是我并不喜欢念书,只是贪玩。考试时虽然成绩颇佳,距离全班状元的道路十分近,可我从来没有产生过当状元的野心,对那玩意儿一点兴趣都没有。钓虾、捉蛤蟆对我的引诱力更大。至于什么学者,我更不沾边儿。我根本不知道天壤间还有学者这一类人物。自己这一辈子究竟想干什么,也从来没有想过,朦朦胧胧地似乎觉得,自己反正是一个上不得台盘的人,一辈子能混上一个小职员当当,也就心满意足了。我常想,自己是有自知之明的,但是自知得过了头,变成了自卑。家里的经济情况始终不算好。叔父对我大概也并不望子成龙了。婶母则是希望我尽早能挣钱。

但是,人的想法是能改变的,有时甚至是一百八十度的改变。我在北园高中就经历了这样的改变,这一次改变,不是由于我坐禅打坐顿悟而来的,也不是由于天外飞来的什么神力,而完全是由于一件非常偶然的事件。

北园高中是附设在山东大学之下的,当时山大校长是山东教育厅长王寿彭,是前清倒数第二或第三位状元,是有名的书法家,提倡尊孔读经。我在上面曾介绍过高中的教员,教经学的教员就有两位,可见对读经的重视,我想这与状元公不无关联,这时的山东督军是东北军的张宗昌,绿林出身,绰号狗肉将军,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兵,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姨太太,以这“三不知”蜚声全国。他虽一字不识,也想附庸风雅,有一次竟在山东大学校本部举行祭孔大典,状元公当然必须陪同。督军和校长一律长袍马褂,威仪俨然,我们附中学生十五六岁的大孩子也奉命参加,大概想对我们进行尊孔的教育吧。可惜对我们这群不识抬举的顽童来说,无疑是对牛弹琴。我们感兴趣的不是三跪九叩,而是院子里的金线泉。我们围在泉旁,看一条金线从泉底袅袅地向上飘动,觉得十分可爱,久久不想离去。

在第一年级第二学期结束时考试完毕以后,状元公忽然要表彰学生了。大学的情况我不清楚,恐怕同高中差不多。高中表彰的标准是每一班的甲等第一名,平均分数达到或超过95分者,可以受到表彰。表彰的办法是得到状元公亲书的一个扇面和一副对联。王寿彭的书法本来就极有名,再加上状元这一个吓人的光环,因此他的墨宝就极具有经济价值和荣誉意义,很不容易得到的。高中共有六个班,当然就有六个甲等第一名;但他们的平均分数都没有达到95分。只有我这个甲等第一名平均分数是97分,超过了标准,因此,我就成了全校中唯一获得状元公墨宝的人,这当然算是极高的荣誉。不知是何方神灵呵护,经过了七十多年,经过了不知道多少世局动荡,这一个扇面竟然保留了下来,一直保留到今天。扇面的全文是:

净几单床月上初,主人对客似僧庐;

春来预作看花约,贫去宜求种树书;

隔卷旧游成结托,十年豪气早销除;

依然不坠风流处,五亩园开手剪蔬。

录樊榭山房诗丁卯夏五羡林老弟正王寿彭

至于那一副对联,似尚存在于天壤间,但踪迹虽有,尚未到手。大概当年家中绝粮时,婶母取出来送给了名闻全国的大财主山东章丘旧津孟家,换了面粉一袋。孟家是婶母的亲戚。这个踪迹是我的学生加友人山大蔡德贵教授告诉我的。我非常感激他;但是,从寄来的对联照片来看,字迹不类王寿彭,而且没有“羡林老弟”这几个字,因此,我有点儿怀疑。我已经发出了“再探”的请求。将来究竟如何,只有“且看下回分解”了。

王状元这一个扇面和一副对联对我的影响万分巨大,这看似出乎意料,实际上却在意料之中,虚荣心恐怕人人都有一点儿的,我自问自己的虚荣心不比任何人小。我屡次讲到,我幼无大志,讲到自卑,这其实就是有虚荣心的一种表现。如果一点儿虚荣心都没有,哪里还会有什么自卑呢?

这里面有三层意思。第一层,97分这个平均分数给了我许多启发和暗示。我在上面已经说到过,分数与分数之间是不相同的,像历史、地理等等的课程,只要不是懒虫或者笨伯,考试前,临时抱一下佛脚,硬背一通,得个高分并不难。但是,像国文和英文这样的课程,必须有长期的积累和勤奋,还必须有一定的天资,才能有所成就,得到高分。如果没有基础,临时无论怎样努力,也是无济于事的。我大概是在这方面有比较坚实的基础,非其他五个甲等第一名可比。他们的国文和英文也决不会太差,否则就考不到第一名。但是,同我相比,恐怕要稍逊一筹。每念及此,心中未免有点沾沾自喜,觉得过去的自卑实在有点儿莫名其妙,甚至有点儿可笑了。

第二层意思是,这样的荣誉过去从未得到过,它是来之不易的。现在于无意中得之,就不能让它再丢掉,如果下一学期我考不到甲等第一,我这一张脸往哪里搁呀!这是最原始最简单的虚荣心,然而就是这一点儿虚荣心,促使我在学习上改弦更张,要认真埋头读书了。就在不到一年前的正谊中学时期,虾和蛤蟆对我的引诱力远远超过书本。眼前的北园,荷塘纵横,并不缺少虾和蛤蟆,然而我却视而不见了。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我现在成了回头的浪子,是勤奋用功的好学生了。

第三层意思是,我原来的想法是,中学毕业后,当上一个小职员,抢到一只饭碗,浑浑噩噩地、甚至窝窝囊囊地过上一辈子算了。我只是一条小蛇,从来没有幻想成为一条大龙。这一次表彰却改变了我的想法:自己即使不是一条大龙,也绝不是一条平庸的小蛇。最明显的例证是几年以后我到北京来报考大学的情况。当时北京的大学五花八门,鱼龙混杂,有的从几十个报考者中选一人,而有的则是来者不拒,因为多一个学生就多一份学费。从山东来的几十名学员中大都报考六七个大学,我则信心十足地只报考了北大和清华。这同小学毕业时不敢报考一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好像我变了一个人。

以上三层意思说明了我从自卑到自信,从不认真读书到勤奋学习,一个关键就是虚荣心,是虚荣心作祟呢?还是虚荣心作福?我认为是后者。虚荣心是不应当一概贬低的。王状元表彰学生可能完全是出于偶然性。他万万不会想到,一个被他称为“老弟”的十五岁的大孩子,竟由于这个偶然事件而改变为另一个人。我永远不会忘记王寿彭老先生。

北园高中可同忆的东西还有一些,但是最重要的、印象最深的上面都已经写到了。因此,我的回忆就写到这里为止。

在北园白鹤庄的两年,我十五岁到十六岁,正是英国人称之teens的年龄,也就是人生最美好的年龄。我的少年时代,因为不在母亲身边,并不能说是幸福的,但是,我在白鹤庄,却只能说是幸福的。只是“白鹤庄”这个名字,就能引起人们许多美丽的幻影。古人诗:“西塞山前白鹭飞”,多么美妙绝伦的情境。我不记得在白鹤庄曾见到白鹭;但是,从整个北同的景色来看,有白鹭飞来是必然会发生的。离开北园后,我再没有同去过。可是我每每会想到北园,想到我的teens,每一次想到,心头总会油然漾起一股无比温馨无比幸福的感情,这感情将会伴我终生。 oaxVhiRn8ZAVzoAPQc0YJ5BjS0XslU8E0Y/soGKEWCq77ygELmrvnol5ivDSHFp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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