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我十五岁,在正谊中学春季始业的高中待了半年,秋天考入山东大学附设高中一年级。北园高中是山东大学附设的高中。入正谊时占了半年的便宜,结果形同泡影,一扫而光了。
北园高中坐落在济南北园白鹤庄。泉城济南的地势,南高北低。常言道:“水往低处流。”泉城七十二名泉的水,流出地面以后,一股脑儿都向北流来。连泰山北麓的泉水也通过黑虎泉、龙洞等处,注入护城河,最终流向北园,一部分注入小清河,向大海流去。因此,北园成了水乡,到处荷塘密布,碧波潋滟。风乍起,吹皱一塘清水。无风时则如一片明镜,可以看到二十里外的千佛山的倒影。有人怀疑这种说法,最初我也是怀疑派。后来我亲眼看到了,始知此语非虚。塘边绿柳成行,在夏天,绿叶葳蕤,铺天盖地,都如绿雾,仿佛把宇宙也染成了绿色的宇宙,虽然不能“烟笼十里埋”,也自风光旖旎,悦人心目。
白鹤庄就是处在绿杨深处,荷塘环绕的一个小村庄。高中所在地是村中的一处大宅院,当年初建时,据说是一个什么医学专科学校,后来关门了,山大高中初建就选定了这一座宅院作校址。这真是一个念书的绝妙的好地方。我们到的时候,学校已经有三年级一个班,二年级一个班,我们一年级共分四个班,总共六个班,学生二百余人。
高中是公立的学校,经费不发生问题。因此,师资队伍可谓极一时之选,远非正谊中学所可比。在下面,我先把留给我印象最深的几位老师简要地介绍一下。
在同忆正谊中学的时候,我已经写到了鞠思敏先生,有比较详细的介绍。在正谊中学,鞠思敏先生是校长,不教书;在北园高中,他是教员,讲授伦理学,仍然兼任正谊校长。他仍然穿着一身布衣,朴素庄重。他仍然是不苟言笑。但是,根据我的观察,所有的教员对他都十分尊敬。从辈分上来讲,他是山东教育界的元老。其他教员都可能是他的学生一辈。作为讲课的教员,鞠先生可能不是最优秀的。他没有自己的讲义,使用的课本是蔡元培的《中国伦理学史》,他只是加以阐发。讲话的声调,同在正谊每周一训话时一模一样,不像是悬河泄水,滔滔不绝,没有什么抑扬顿挫。但是我们都听得清,听得进。我们当时年龄虽小,但是信息还是灵通的。每一位教员是什么样子,有什么德行,我们还是一清二楚的。鞠先生的过去,以及他在山东教育界的地位,我们心中都有数。所以学生们都对他表示出极高的敬意。
在山东中学教育界,祁蕴璞先生是鼎鼎大名的人物。我原以为他是著名的一中的教员,讲授历史和地理。后来才知道,他本名锡,是益都满族人,史地学者。他是清末秀才,又精通英语和日语,在济南第一师范教史地,后又在山东大学文学院当教授,教经史方面的课程,同时兼山大附中史地教师。在历史和地理的教学中,他是状元,无人能出其右者。
在课堂上,祁老师不是一个口才很好的人,说话还有点儿磕巴。他的讲义每年都根据世界形势的变化和考古发掘的最新结果以及学术界的最新学说加以补充修改。所以他教给学生的知识都是最新的知识。这种做法,不但在中学是绝无仅有,即使在大学中也十分少见。原因就是祁老师精通日文。自从明治维新以后,日本最积极地、最热情地、最及时地吸收欧美的新知识。而祁先生则订有多种日文杂志,还随时购买日本新书。有时候他把新书拿到课堂上给我们看。他怕沾有粉笔末的手弄脏了新书,战战兢兢地用袖子托着书。这种细微的动作并没能逃过我的眼睛。可以看到他对书籍是怎样地爱护。他读新书是为了教好学生,没有今天学术界这种浮躁的学风。同今天比起来,那时候的人实在是淳朴到可爱的程度了。据说他出版的著作相当多,主要的就有《中国文化史纲要》和《国际概况讲义》。因其对地理学研究的贡献,被英国皇家地理协会授予名誉会员。他于1939年病逝于重庆,所藏书由其夫人捐赠给山东省图书馆。
上面曾说到,祁先生不是一个口才很好的人,还有点儿磕巴。他讲课时,声调高扬,语音铿锵,但为了避免磕巴,他自己发明了一个办法,不时垫上三个字——shi in lɑ,有音无字,不知道应该怎样写。乍听时,确实觉得有点儿怪,但听惯了,只需在我们耳朵中把这三个音删掉,就一切正常了。
祁老师教的是历史和地理。他关心国家大事,关心世界大事。眼前的世界形势随时变动,没有法子在正课中讲。他于是另在课外举办世界新形势讲座。学生中愿意听者可以自由去听,不算正课,不考试,没有分数。先生讲演,只有提纲,没有写成文章。讲演时指定两个被认为文笔比较好的学生做记录,然后整理成文,交先生改正后,再油印成讲义,发给全体学生。我是被指定的两个学生之一。当时不记得有什么报纸,反正在北园两年,没看过报。国内大事都极模糊,何况世界大事!祁老师的讲演开阔了我们的视野,增加了我们的知识,对我们的学习有极大的帮助。
1928年,日寇占领了济南,学校停办。从那以后,再没有见到祁蕴璞老师。但是他却永远活在我的记忆中,一直到现在。
王老师(王崑玉)是国文教员,山东莱阳人。他父亲是当地有名的文士,也写古文。所以王先生有家学渊源,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特别是古文写作方面更为突出。他为文遵桐城派义法,结构谨严,惜墨如金,逻辑性很强。我不研究中国文学史,但有一些胡思乱想的看法。我认为,桐城派古文同八股文有紧密的联系。其区别只在于,八股文必须代圣人立言,《四书》以朱子注为标准,不容改变。桐城派古文,虽然也是“文以载道”,但允许抒发个人感情。二者的差别,实在是微乎其微。王老师有自己的文集,都是自己手抄的,从来没有出版过,也根本没有出版的可能。他曾把文集拿给我看过。几十年的写作,只有薄薄一小本。现在这文集不知到哪里去了,惜哉!
王老师上课,课本就使用现成的《古文观止》。不是每篇都讲,而是由他自己挑选出来若干篇,加以讲解。文中的典故,当然在必讲之列。而重点则在文章义法。他讲的义法,正如我在上面讲到的那样,基本是桐城派,虽然他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说过。《古文观止》里的文章是按年代顺序排列的。不知道为什么原因,王老师选讲的第一篇文章是比较晚的明代袁中郎的《徐文长传》。讲完后出了一个作文题目——《读〈徐文长传〉书后》。我从小学起作文都用文言,到了高中仍然未变。我仿佛驾轻就熟般地写了一篇“书后”,自觉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不意竟获得了王老师的青睐,定为全班压卷之作,评语是“亦简劲,亦畅达”。我当然很高兴。我不是一个没有虚荣心的人,老师这一捧,我就来了劲儿。于是就拿来韩、柳、欧、苏的文集,认真读过一阵儿。实际上,全班国文最好的是一个叫韩云鹄的同学,可惜他别的课程成绩不好,考试总居下游。王老师有一个习惯,每次把学生的作文簿批改完后,总在课堂上占用一些时间,亲手发给每一个同学。排列是有顺序的,把不好的排在最上面,依次而下,把最好的放在最后。作文后面都有批语,但有时候他还会当面说上几句。我的作文和韩云鹄的作文总是排在最后一二名,最后一名当然就算是状元,韩云鹄当状元的时候比我多。但是一二名总是被我们俩垄断,几乎从来没有过例外。
我在上面已经谈到过,北园的风光是非常美丽的。每到春秋佳日,风光更为旖旎。最难忘记的是夏末初秋时分。炎夏初过,金秋降临,和风微凉,冷暖宜人。每天晚上,夜课以后,同学们大都走出校门,到门前荷塘边上去散步,消除一整天学习的疲乏。其时,月明星稀,柳影在地,草色凄迷,荷香四溢。如果我是一个诗人的话,定会写诗百篇。可惜我从来就不是什么诗人,只空怀满腹诗意而已。王崑玉老师大概也是常在这样的时候出来散步的。他抓住这个机会,出了一个作文题目——《夜课后闲步校前溪观捕蟹记》。我生平最讨厌写说理的文章。对哲学家们那一套自认为是极为机智的分析,我十分头痛。除非有文采,像庄子、孟子等,其他我都看不下去。我喜欢写的是抒情或写景的散文,有时候还能情景交融,颇有点沾沾自喜。王老师这个作文题目正合吾意,因此写起来很顺畅,很惬意。我的作文又一次成为全班压卷之作。
自从北园高中解散以后,再没有见到过王崑玉老师。后来听说,他到山东大学(当时还在青岛)中文系教书,只给了一个讲师的头衔。我心中愤愤不平。像王老师那样的学问和人品,比某一些教授要高得多,现在有什么人真懂而且又能欣赏桐城派的古文呢?如果是在今天的话,他早已成了什么特级教师,并会有许多论文发表,还结成了许多集子。他的大名会出现在什么《剑桥名人录》上,还有花钱买来的《名人录》上,堂而皇之地印在名片上,成为“名人”。然而这种事情他决不干。王老师郁郁不得志,也在情理之中,但是,在我的心中,王老师的形象却始终是高大的,学问是非常好的,是一个真正的读书人,王老师将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完颜这个姓,在中国是非常少见的,大概是“胡”人之后。其实我们每个人,在长期民族融合之后,差不多都有“胡”血。完颜祥卿先生是一中的校长,被聘到山大高中来教论理学,也就是逻辑学。这不是一门重要的课,学生也都不十分注意和重视。因此我对完颜祥卿先生没有多少可以叙述的材料。但是,有一件事我必须讲一讲。完颜先生讲的当然是旧式的形式逻辑。考入清华大学以后,学校规定,文科学生必须选一门理科的课,逻辑可以代替。于是只有四五个教授的哲学系要派出三个教授讲逻辑,其中最受欢迎的是金岳霖先生,我也选了他的课。我原以为自己在高中已经学过逻辑,现在是驾轻就熟。焉知金先生讲的不是形式逻辑。是不是接近数理逻辑?我至今仍搞不清楚,反正是同完颜先生讲的大异其趣。最初我还没有完全感觉到,及至答题碰了几个钉子,我才幡然悔悟,改弦更张,才达到了“预流”的水平。
王老师,教数学,名字忘记了,好像当时就不清楚。他是一中的教员,到高中来兼课。在山东中学界,他大名鼎鼎,威信很高。原因只能有一个,就是他教得好。在北园高中,他教的不外三角、小代数和平面几何之类。他讲解得十分清楚,学生不需用多大劲儿,就都能听懂。但是,文科学生对数学是不会重视的,大都是敷衍了事。后来考大学,却吃了大亏。出的题目比我们在高中学的要深得多。理科高中的毕业生比我们这些文科高中的毕业生在分数方面沾了大光。
刘老师,教英文,名字也忘记了。他是北大英文系毕业的,英文非常好,也是一中的教员。因为他的身躯相当矮,学生就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作“×豆”,是非常低级,非常肮脏的。但是,这些十七八岁的大孩子毫无污辱之意,我们对刘老师还是非常敬重的,由于我有尚实英文学社的底子,在班上英文是绝对的状元,连跟我分数比较接近的人都没有。刘老师有一个习惯,每当学生在课堂上提出问题,他自己先不答复,而是指定学生答复。指定的顺序是按照英文的水平的高低。关于这个问题他心里似乎有一本账。他指定比问问题者略高的来答复。如果答复不了,他再依次而上指定学生答复。往往最后是指定我,这算是到了头。一般我都能够答复,但也有露怯的时候。有一次,一个同学站起来问:not at all是什么意思。这本来不能算是一个严重的问题;但是,我却一时糊涂,没有解释对,最后刘老师只好自己解答。
尤桐先生,教英文。听口音是南方人。我不记得他教过我们班。但是,我们都很敬重他。1928年,日寇占领了济南,高中停办。教师和学生都风流云散。我们听说,尤先生还留在学校,原因不清楚。有一天我就同我的表兄孙襄城,不远十里,来到白鹤庄看望尤老师。昔日喧腾热闹的大院子里静悄悄的,好像只有尤老师和一个工友。我感觉非常凄凉,心里不是滋味。我们陪尤老师谈了很久。离开以后,再没有见过面,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大清国先生,教经学的老师。天底下没有“大清国”这样的姓名,一看就知道是一个诨名。来源是他经常爱说这几个字,学生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干脆就叫他“大清国”,结果是,不但他的名字我们不知道,连他的姓我也忘了。他年纪已经很大,超过六十了吧。在前清好像得到过什么功名,最大是个秀才。他在课堂上讲话,张口就是“你们民国,我们大清国,怎样怎样……”“大清国”这个诨名就是这样来的。他经书的确读得很多,五经、四书,本文加注疏,都能背诵如流。据说还能倒背。我真不知道,倒背是怎样一个背法?究竟有什么意义?所谓“倒背”,大家可能不理解是什么玩意儿。我举一个例子《论语》:“子曰:学而时习之……”倒背就是“之习时而学……”这不是毫无意义的瞎胡闹吗?他以此来表示自己的学问大。他的经书确实很熟。上课从来不带课本,《诗》《书》《易》《礼》他都给我们讲过一点儿,完全按照注疏讲,谁是谁非,我们十几岁的孩子也完全懵然。但是,在当时当局大力提倡读经的情况下,经学是一门重要课程。
附带说一句,当时教经学的还有一位老师,是前清翰林,年纪已经八十多,由他的孙子伴住。因为没有教过我们,情况不了解。
王老师,教诸子的老师,名字忘记了。北大毕业,戴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书读得很多,也有学问。他曾写了篇长文——《孔子的仁学》,把《论语》中讲到“仁”的地方全部搜集起来,加以综合分析,然后得出结论。此文曾写成讲义,印发给学生们。我的叔父读了以后,大为赞赏。可能是写得很不错的。但是此文未见发表。王老师大概是不谙文坛登龙术,不会吹拍,所以没有能获得什么名声,只浮沉于中学教师中。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得到他的消息。
我们的校舍很大,据说原来是一所什么医学专科学校。现在用作高中的校舍,是很适当的。
从城里走来,一走进白鹤庄,如果是在春、夏、秋三季,碧柳撑天,绿溪潺湲,如入画图中,向左一拐,是一大片空地,然后是坐北朝南的大门。进门向左拐是一个大院子,左边是一排南房,第一间房子里住的是监学。其余的房子里住着几位教员。靠西墙是一间大教室,一年级三班就在那里上课。向北走,走过一个通道,两边是两间大教室,右手的一间是一班,也就是我所在的班。左手是二班。走出通道是一个院子。靠东边是四班的教室。中间有几棵参天的大树,后面有几间房子,大清国、王崑玉和那位翰林住在里面。再向左拐是一个跨院,有几间房子。再往北走,迎面是一间大教室,曾经做过学生宿舍,住着二十多人。向东走,是一间教室,二年级的唯一的一个班在这里上课。再向东走,走过几间房子,有一个旁门,走出去是学生食堂,这已经属于校外了。回头向西走,经过住学生的大教室,有一个旁门,出去有八排平房,这是真正的学生宿舍。校舍的情况,大体上就是这个样子。应该说,里面的空间是相当大的,住着二三百学生而毫无拥挤之感。
现在回想起来,学校的管理是非常奇特的。应该有而且好像也真有一个校长,但是从来没有露过面,至于姓什么叫什么,统统忘掉了。学生们平常接触的学校领导人是一位监学。这个官衔过去没有碰到过,不知道是几品几级,也不知道他应该管什么事。当时的监学姓刘,名字忘记了。这个人人头极次,人缘不好,因为几乎全秃了顶,学生们赠以诨名“刘秃蛋”,竟以此名行。他经常住在学校中,好像什么事情都管。按理说,他应该是专管学生的操行和纪律的,教学应该由教务长管。可是这位监学也常到课堂上去听课。老师正在讲课,他站在讲台下面,环视全室,面露奸笑。感觉极为良好。大有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之势。学生没有一个人喜欢他的,他对此毫无感受。我现在深挖我的记忆,挖得再深,也挖不出一个刘秃蛋到学生宿舍或学生食堂的镜头。现在回想起来,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足见他对学生的生活毫无兴趣,而对课堂上的事情却极端注意。每一个班的班长都由他指定。我因为学习成绩好,在两年四个学期中,我始终被他指定为班长。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无非是想拉拢我,做他的心腹,向他打小报告,报告学生行动的动向。但是,我鄙其为人,这样的小报告,一次也没有打过,在校两年中,仅有一次学生“闹事”的事件,是三班学生想“架”(当时的学生话,意思是“赶走”)一位英文教员。刘秃蛋想方设法动员我们几个学生支持他。我终于也没有上他的圈套。
我无论怎么想,也想不起学校有一间办公室,有什么教务员、会计、出纳之类的小职员。对一所有几百人的学校来说,这应该是不能缺的。学校是公立,不收学费,所以没有同会计打过交道。但是,其他行政和教学事务应该还是有的;可我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了。
至于学生生活,最重要的无非是两项:住和吃。住的问题,上面已经谈到,都住宿舍中,除了比较拥挤之外,没有别的问题。吃是吃食堂,当时叫作“饭堂”。学校根本不管,由学生自己同承包商打交道。学生当然不能每人都管,由他们每月选出一名伙食委员,管理食堂。这是很复杂很麻烦的工作,谁也不愿意干。被选上了,只好干上一个月。但是,行行出状元。二年级有一个同学,名叫徐春藻,他对此既有兴趣,也有天才,他每夜起来巡视厨房,看看有没有厨子偷肉偷粮的事件。有一次还真让他抓到了。承包人把肉藏在酱油桶里,准备偷运出去,被他抓住,罚了款。从此伙食质量大有提高,经常能吃到肉和黄花鱼。徐春藻连选连任,他乐此不疲,一时成了风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