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无法生活下去的辞退驿卒到明王朝的掘墓人,李自成的一生极富传奇色彩,也极富悲剧色彩。
随着甲申年脚步的临近,李自成越来越兴奋地意识到,大明的江山就要成为自家的产业了。但正如一部著名影片中的台词说过的那样,他猜到了故事的开头,却没有猜到故事的结尾。甲申年的李自成也许猜到了自己将成为大明帝国的掘墓人,将坐上紫禁城里金銮殿上那把高贵的龙椅,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只能坐一天。为了这一天,他付出了十余年的努力。
甲申年正月初一,李自成在西安称王,建国号大顺,随即兵分两路指向北京。事情的进展顺利得超乎李自成的想象——除了在宁武遭到总兵周遇吉的拼死抵抗外,明军几乎没有组织起任何一次像样的战斗。这支声势浩大的队伍一路势如破竹,沿途明军将领和地方官员争先恐后地投降。三月十六日,李自成在马背上遥遥地眺望到了北京城高大的角楼。
事后看来,守卫双方都对北京城的防卫作了错误的估计。城高墙厚的北京甚至使李自成产生了要打持久战的想法,他的军师宋献策在十七日为他占了一卦。卦象说,如果十八日无雨,则京师牢不可破;有雨,则一攻即下。三月十八日,“黄沙障天,忽而凄风苦雨”。李自成大喜,传令部队加紧攻城——其实用不着再攻打了,曹化淳等人已经打开了城门,毕恭毕敬地等着从前的流贼、现在的明主入城了。
李自成的先头部队于甲申年三月十九日黎明入城,城中百姓既恐惧又好奇地打量着这支曾令朝廷谈虎色变的农民军。一眼望不到头的农民军将士,大多穿白衣戴青帽,背弓持刀,一般士兵和低级军官还拴短棍数条。围观的老百姓躲在屋后或道旁,没有人敢发出一丝声音,偌大的城池里,只听得一片马蹄声和铠甲清脆的碰撞声。
中午时分,甲申年的主角之一李自成出场了。他头戴毡笠,身穿缥衣,骑一匹乌驳马,身旁紧跟着上百人的警卫队伍——其情其景,大概与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版的歌颂李自成的小人书上的形象相差无几。
经过承天门时,李自成远远地看到了门额上的“承天之门”四个镏金大字。他张弓搭箭,瞄准城门,并对紧跟在身后的宋献策和牛金星等人说,我如果能当天下之主,则一箭射中四个字的中心。说罢,手中的箭脱弦而出。众人抬眼看时,那箭没有如李自成所愿那样射中四个字的中心,而是射在了天字之下。李自成收起弓,低着头,很是郁闷。牛金星急忙上前说:射中“天”字下面,说明您至少也能中分天下。李自成这才投弓而笑。那一天,从宫里出来迎接李自成这位新主人的,是太监王德化和三百多个没来得及逃跑或不愿意逃跑的太监、宫女。
李自成占据北京后,第一件事就是搜查崇祯及太子等人的下落。太子、永王、定王不久就被找到了,可是有关崇祯的下落,问遍了宫女和太监,根本就没人知道。李自成只得下令“献帝者赏万金,封伯爵,匿者夷族”。直到三月二十一日,人们才在煤山发现了崇祯和王承恩的遗体,据说李自成对崇祯这个老对头的遗体叹息说:我来是想和你共坐江山的,奈何你却自寻短见。事实上这只可能是据说而已,忙于登基当皇帝的李自成,根本没有兴趣去看什么崇祯遗体。这位前朝亡国之君的遗体被草草安放在一方薄皮柳木棺材中,几天后,出于安定人心的需要,李自成方才下令用帝王之礼安葬了崇祯和周皇后。
从对待太子的态度看,李自成倒显示出了胜利者的胸襟。三月十八日夜晚和父皇洒泪而别后,太子即遵父命逃出紫禁城。此后,他前去投奔嘉定伯周奎——也就是他的外祖父。胆小怕事的外祖父却闭门不纳,太子只得暂时隐藏在太监的外舍里,后来被太监出卖,把他交给了李自成。
太子见到李自成时,坚决不肯下跪。李自成问他:你父亲在哪里?太子说,崩于寿宁宫矣。李自成又问:你们朱家为什么丢掉了天下?太子说,因为误用了奸臣周延儒等。李自成听了点头称是。太子反问李自成为何不杀了他?李自成说,你本是无罪之人,我为什么要妄杀你呢?此后,他把太子交给农民军的二号人物刘宗敏羁押。
窃以为,李自成身上,更多地混合了流氓无产者、江湖好汉和下级军官的特质,形成了他粗放又狭隘、率真又任性的性格。也就是说,他本身不具备一个成大业者的基本素质。他适合与士卒称兄道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当一个草莽英雄,却没有开创一个王朝、治理一个国家的才干和见识。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理解两件蹊跷之事:其一,李自成兵临城下,攻陷北京已指日可待时,却主动向瓮中之鳖崇祯提出议和,条件仅是分国而王。这说明,他的潜意识里,不过希望接受朝廷的高层次招安。他毕竟不愿意背负弑君的恶名。虽然明朝原本也是由农民军首领朱元璋打下来的,但与朱元璋相比,这位与之相隔两百多年的另一代农民领袖,却没有朱元璋那样大的野心和魄力。其二,李自成在北京一共待了四十二天,前四十一天,他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穿上龙袍称孤道寡,但他没这么干。而是在被清军打败后、必须撤离北京的最后一天,他才草率地宣布登基。这一行为不像是有预谋的政治活动,倒像一个任性的孩子在破罐子破摔。
野史记载的一个故事,更生动地为我们白描了李自成的草莽英雄形象:李自成最重要的谋士牛金星劝说他在甲申年四月十五日举行祭天仪式。祭告上天,这是历代帝王登基之前都要走的过场。为了走好这一过场,牛金星请李自成在宫中演习一番,李自成很不情愿,勉强同意了。演习要求李自成不慌不忙,表现出很稳重很庄严的样子,但李自成根本没耐心。他很快就不耐烦了,几把脱下过于夸张的皇袍,取下沉重的头冠,有些恼怒地对目瞪口呆的礼官说:我马上天子耳,何用礼为?转身就离开了演习现场。经过御膳房时,还顺手抓起一块生肉放进嘴里大口啃食起来。
历史把这样一个江湖好汉推到北京,推进紫禁城,进一步推上金銮殿上的龙椅,沐猴而冠也罢,时势使然也罢。总之,正如几年前宋献策谒见李自成时预言过的“十八子,主神器”一样,现在,神器终于握在了姓李的手中。虽然关外还有虎视眈眈的大清,江南还有大明遗留下的陪都政府,全国各地还有星罗棋布的忠于大明的势力,以及张献忠这支曾并肩作战却貌合神离的农民军。但李自成已经进京,而进京,意味着他占了对手的先机。历史,把机会首先给了李自成。
现在的问题是,好汉李自成能否把握住这历史的机会?
一个享国将近三百年的王朝覆灭了,除了崇祯这位君主亲自为它殉葬外,还有更多的官员和士大夫也为之殉葬。几乎每一个享国较长的朝代的灭亡,都会有一大批尽忠于它的臣民舍命追随。愚忠还是精忠都不重要了,至少以当时的标准来看,这些殉葬的臣民都称得上舍生取义。即便作为最终胜利者的大清所修的史书,也对这些人赞赏有加——至少是饱含同情。研究明清之变的重要史料《甲申传信录》,详细记载了一些伴随大明帝国一同走向终点的臣民的事迹:
新乐侯刘文炳乃是皇亲,他的祖母瀛国夫人,就是崇祯的外祖母。三月十九日城陷,这位九十岁的老祖母投井自尽——倘若这位可怜的老人少活三五年,国破家亡的惨剧就不会进入她昏花的老眼,她也将体面地享受生前的荣华富贵和死后的极大哀荣。古人说寿多必辱,放在她身上,有相当道理。刘文炳把全家老小喊到楼上,再下楼撤去楼梯,举火点燃了房子。他的儿孙们在冲天烈焰中惨叫呼唤,他悲痛地叫了声:“噫!儿且去,我寻即至耳!”跟着自缢,焚于一片火海之中。
驸马都尉巩永固是光宗的女婿,也就是崇祯的妹夫。甲申之变时,公主已死了一年多,但尸体还没有下葬,暂时厝放家中。巩永固把四个子女全用绳子捆在公主的棺材上,周围放置了无数古玩书画,书画之外再环置干柴。一切布置完毕后,如同刘文炳一样,他也亲手点燃了大火。自焚之前,他写下了一封只有八个字的遗书:世受国恩,义不受辱。
李邦华曾经在兵临城下之前提出过“太子南行,皇上固守”的方案,但不为崇祯所采纳。城陷之日,李邦华在客厅里高悬文天祥的画像。他对着画像伫立良久,拜之又拜,而后,端坐堂前,饮药身死。农民军搜索进屋时,远远地看到一个着高级官服的人正襟危坐,还以为抓获了朝廷大员。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具尸体。死前,李邦华在家门上写了首短诗,道是:堂堂丈夫,圣贤为徒,忠孝大节,之死靡他。
刑部右侍郎孟兆祥负责守卫正阳门,他对儿子孟章明说,我乃国家大臣,国破,唯有一死。你虽然中了进士,但还不是朝廷官员,现在就逃走吧。孟章明说,人生大节,不外乎君与父,现在君已死,父又将死矣,我还有什么面目活在世上?孟兆祥战死后,孟章明收葬了父亲,他向其妻李氏告别说,我不忍父亲大人独死,现在也随他去了。李氏说,你死了,我也不独生。孟章明当即同意:太好了,只是你得先走一步。于是夫妇俩把家人尽数遣散出门,只留一婢,帮忙料理后事。李氏自缢后,孟章明在墙上写下“有侮吾夫妇尸者,我必为厉鬼杀之”,亦自缢。
兵部武库司郎中成德听说农民军入城的消息后,下定决心自杀殉国,但又不知圣上所在,遂径直往宫中而去。午门外,成德巧遇兵部尚书,也就是他以前的老首长张缙彦。成德以头撞张的胸口,大骂张:你们平时不听我的劝告,以致有今天!成德打探到崇祯已死的消息后,大哭归家。他母亲责问他:我以为你已经从先帝于地下了,为什么又跑回家?成德痛哭不语,杀妻及妹后自杀身死。
以现代人的目光再探讨这些人的死亡没有多大意义,但在我们的祖先看来,世界上原本有许多事情,比我们最宝贵的生命还要重要。一个王朝的确立总是伴随着无数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开国功臣的鲜衣怒马,而一个王朝的终结,却往往需要更多的无辜者品尝苦果。天道无常,这样的改朝换代在中国历史上早已见惯不惊。
史家们简单地把它称为历史的插曲,殊不知,这种不经意的插曲里,饱含着多少悲愤、绝望和痛楚。
一边是悲壮地以身家性命殉君殉国,一边却是朝秦暮楚地急于投靠新朝,这是甲申年一再上演的人间悲喜剧。耐人寻味的是,投靠新朝的官员行列里,不乏过去的帝国要员,那些曾经占居高位、深受圣恩眷顾的重臣很少殉国,反倒是那些地位不高的中低级官员和士大夫每有舍生取义之举。
据记载,崇祯十七年里先后换了五十位内阁大学士。这走马灯变幻的五十人中,任期最长、最受宠信的当数周延儒和魏藻德。周因欺君之罪被赐自尽,魏藻德则因不肯替崇祯分担与李自成议和的责任而著称。
昔年曹操率大军南下,欲一举荡平江南,孙权手下的官员大多数认为曹操锐不可挡,不如早降。独有鲁肃认为,像自己做臣子的,投降了影响不大,照旧有官做,有车坐,干得好,还能得到升迁;但像孙权这种做主子的,即便投降,也没有出路。这个故事说明,在改朝换代的大变革之前,只要不顾忌儒家所倡导的从一而忠,做臣子的就不愁没有出路。就好比一家公司垮了,老板自然损失惨重,说不定真得跳楼也未可知,员工却没有多大干系,大不了另找一家公司而已。
李自成进京后,明朝高级官员们仿佛集体忘记了几天前还在向崇祯表示要忠心报国,如果贼兵至,则巷战而死。也忘记了他们侍奉多年的崇祯的尸体还没下葬,就迫不及待地向新政权抛媚眼了。在他们看来,大明的灭亡和李自成的兴起已成定势——有一个有趣的假设,倘若这些争降李自成的明朝官员预知李自成只能在北京待上短短的四十二天,四十二天后天下将由大清执掌,他们是否会为过于草率的投诚而追悔呢?
孔孟之书和程朱理学教导下成长起来的读书人,从小就被灌输了忠君的思想,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而现在,主上已死,臣子们该怎么办呢?不能说这些儒家教育没起到一丁点作用,前面我们已经述及的刘文炳、巩永固等人举家自杀的惨烈,就说明这种教育还是收到了一定效果。
但更多的臣子不可能选择自杀,一旦改朝换代臣子就集体自杀的话,要是遇到五代十国那样的乱世,做臣子的即便有十条命也不够用。只要有一些以忠烈自许的人自杀就足够了,一个腐朽的王朝在灭亡时还有这么些鲜活的生命——想想刘文炳的孩子们在烈火中的惨叫吧——为它送终,这个王朝也算极具哀荣了。
更多的臣子想要活下去,活下去也有两种选择,一是隐姓埋名,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地自食其力,永远告别从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官宦生活;一是赶快忘记过去,与时俱进,效命新朝,继续从前锦衣玉食的好日子。每一种选择似乎都有它的合理性,毕竟,人总是想把日子过得更好。只是,那种过于露骨的功利主义和利欲熏心,不能不让后来的读史者如鲠在喉。
按大顺新政权的命令,故明高级官员们剥去官服,只着青衣小帽,于二十一日前往宫中朝见李自成。这支队伍由陈演、魏藻德等人带队。行至承天门前,官员们发现宫门紧闭,只好站在宫外等候。等了半天,宫里也没人传令让他们是进去还是离开。这些养尊处优多年的老爷们又累又饿,一个个也顾不得什么官仪了,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农民军有意辱之,整日不供饮食,有官员自嘲说:“肚虽饥饿,心甚安乐。”
官员们饿等了一天,李自成并没召见他们。其间,倒是发生了另一段插曲:中午时分,太监王德化在宫门外见到原兵部尚书张缙彦,指着张的鼻子大骂:“明朝江山,都是你和魏阁老坏了事!”骂毕,令随从给了张几记耳光。张没有还手,一声不吭地掉眼泪。至于被王德化连同张一起痛骂的魏阁老——即魏藻德——是何反应,史书没说,留给了后人足够的想象空间。
二十三日,众官囚服立于午门外,约有四千多人,遇到农民军,都强自欢笑作深揖。新政权的军师宋献策从宫门前经过,几个官员忙下跪问他:新主出朝否?宋献策厉声喝道:不杀你们这些人就算是便宜你们了,你们还嫌等久了吗?众官员惭愧止步。下午,李自成终于分批召见明朝官员了。首先进去的是魏藻德,李自成责问他:你深受崇祯恩宠,为什么不殉国?魏藻德的回答出人意表,他说:方求效用,哪敢死?——我正打算为您老人家效劳,哪里敢先死了呢?李自成和牛金星等人被他的厚颜逗得哈哈大笑。
比魏藻德更厚颜的人多的是。复社是崇祯初年影响甚巨的一个社会团体,这个团体吸收了当时数以千计的文化名人。但文化名人的道德水准并不见得和他们的名气一样响亮,这其中,表演最露骨的就数复社名士、庶吉士周钟。
牛金星看中了周钟的名气,要求他写文章为李自成新政权制造舆论。周钟在文章中一面吹捧李自成“比尧舜而多武功,迈汤武而无惭德”——这个两个月前还被官府通缉、被称为流贼的农民领袖,在周钟看来,其文治武功已经超越了历代君王的典范——尧、舜、商汤和周武王;另一方面,他又批判两个月前他还叩头口称圣上的崇祯乃是独夫。他几番从停放崇祯棺材的地方经过,“挥鞭不顾”,正眼也不看一下。
另一位叫梁兆阳的官员主动向农民军捐款后,得到了觐见李自成的机会。觐见时,他的思路和周钟相似——即抑崇祯而捧自成。他称尸骨未寒的崇祯“刚愎自用,君臣血脉不通,以致万民涂炭”。至于李自成这个不修边幅的粗豪汉子,梁当众吹捧他“救民水火,神武不杀,比隆尧舜,汤武不足道也”。——比周钟的吹捧又进了一步:周钟认为李自成和汤武是一个级别的圣君,梁兆阳则认为汤武和李自成比起来,完全不在一个层次。
陕北农民李自成听到如此露骨的吹捧,到底是龙颜大悦还是心存疑惑,或者干脆就觉得这些面目丑恶的读书人把肉麻当有趣,史书没有记载。中国传统的史书总是喜欢把关注的笔墨放在所谓的大事要事上,对这种历史的细节,史家们没有记录的兴趣,虽然这样的细节更能入木三分地深入到历史与人性的内部。
几年前,牛金星为李自成引荐了一个奇人,这个奇人是个身高不满三尺的侏儒。侏儒一见面就向李自成预言:十八子,主神器——意指姓李的人将得到天下。李自成大喜,拜侏儒为军师。从此,此人成为李自成身边的主要谋臣。这便是宋献策。
现在,宋献策的预言成为了现实。甲申年春,李自成是离神器最近的人,他的几十万大军和多年的辛苦征战终于把他推向了权力的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