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山下的城市恍若一色。我们住在山上一座有两间卧室的平房。从客厅可以俯瞰杂乱无章的房屋、漂亮的圆顶和尖塔,也可以窥见远处的阿勒颇卫城。
春日里,坐在阳台上,怡然自得,闻着微风送来沙漠泥土的气息,看红日西垂大地。到了夏天,我们手摇一柄扇子,头上搭一块湿毛巾,脚泡在一盆凉水里,因为家里热得像火炉。
到了七月,大地干涸,然而我们家的花园里杏树和扁桃树成荫,郁金香、蝴蝶花和豹纹蝴蝶花遍开。河水断流的日子,我常常下山去蓄水池取水浇花浇树,让花园充满生机。到了八月,天气热得尸体都扛不住,恨不得爬起来。我眼睁睁看着花草枯萎,化作泥土,融入大地。每逢天气凉爽的日子,我们都会出去散步,看苍鹰划过天空,飞向茫茫大漠。
我在花园里养了四箱蜜蜂,摞成一摞,其余的都放在阿勒颇东郊的养蜂场。我离不开蜜蜂。一早醒来,不等太阳升起,祷告时间报告人呼唤大家祈祷,我便驱车三十英里 赶到养蜂场。这时候,旭日东升,阳光洒满大地,嗡嗡叫的蜜蜂唱响一支欢歌。
蜜蜂是一个理想的社会,混乱喧嚣的世界里一方小小的乐园。工蜂为了找食,不辞辛苦,愿意去最远的地方,从柠檬花、苜蓿花、黑种草籽、大茴香子、桉树、棉花、荆棘和石楠丛中采集花蜜。我照料它们,呵护它们,防着害虫、老鼠和病害侵扰蜂房。我建新蜂房,分蜂群,培育蜂后——我从一个蜂群移出蜂蛹,观察哺育蜂用蜂王浆喂养它们。
到了收获季节,我检查蜂箱,看蜜蜂产了多少蜜,然后将蜂房放进分离机。蜂蜜装满小桶,我撇去浮渣,收获下面金色的蜂蜜。保护蜜蜂,养出健康、健壮的蜜蜂是我的职责,而它们的职责是酿蜜,为养育我们的大地传花授粉。
领我入养蜂这一行的是我的表兄穆斯塔法。他祖父和父亲两代人都在外黎巴嫩山脉以西绿草如茵的山谷中养蜂。穆斯塔法是一个童心未泯的天才。他发愤读书,成了大马士革大学的一位教授,专注研究蜂蜜的成分。他常年来往于大马士革和阿勒颇,所以他希望我去管理养蜂场。他教会了我观察蜜蜂的习性,管理蜜蜂的技能。本地蜜蜂脾气暴,爱攻击人,他教会了我了解蜜蜂的脾气。
每逢大学放暑假的几个月,穆斯塔法都要来阿勒颇,和我一起全职侍弄蜜蜂。我们俩辛苦工作,日子久了,我们的思维、饮食无不像蜜蜂!我们吃兑了蜂蜜的花粉解暑,以此度过炎炎夏日。
刚从事这一行时,我才二十出头,蜂箱当时是糊了一层泥的草木。后来,我们用木箱取代栓皮栎树干和红陶蜂房,蜂群不久便过了五百!一年至少产十吨蜂蜜。无数的蜜蜂让我觉得自己活着。一离开它们,就如一场盛大宴会曲终人散。几年后,穆斯塔法在新城区开了一爿小店,除了蜂蜜,还卖蜂蜜类化妆品,香味甜美的面霜、香皂和美发产品,其原材料都来自我们的蜜蜂。他为女儿开了这爿店。尽管她当时年纪还小,但她认定,等她长大了,要和爸爸一样学农学。所以穆斯塔法为这爿店取名“阿雅的乐园”,答应她只要努力学习,这爿店到时候就归她。她喜欢进店闻闻香皂,往手上抹一层雪花膏。她聪明伶俐,是一个早慧的小姑娘,记得她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没有人,世界应该像这个芬芳扑鼻的小店。”
穆斯塔法不喜欢过安逸、清净的生活。他喜欢多学多做。我从没在别人身上见过这种品质。无论我们生意做到多大,甚至招徕了欧洲、亚洲和海湾国家的大客户的日子,照料蜜蜂的依然是我,他信赖的人依然是我。他说我有大多数人缺乏的敏感,我懂蜜蜂的语言和特性。他没看走眼。我听得懂蜜蜂的语言,我和它们说话,好像它们是一个有血有肉、通人性的整体。因为,你是知道的,蜜蜂齐心协力,一起工作。即使到了夏末,工蜂杀死雄蜂以便保存食物资源,它们依然始终如一地工作。它们以舞蹈互相交流。我用了好些年才了解它们,了解之后,我眼中、耳中的世界随即呈现出另一番模样。
寒来暑往,沙漠渐渐扩张,气候日渐恶劣,河流渐渐干涸,农民苦苦求生,唯独蜜蜂耐旱。“你瞧瞧这些小勇士。”每逢阿芙拉胳膊上挽着一个小包袱,带萨米来养蜂场,她都会这样说。“瞧瞧它们依然忙碌,而其他的一切已经枯萎!”阿芙拉害怕沙尘暴和干旱,所以见天儿祈雨。沙尘暴来临,从我们家阳台可见小城上空的天转成紫色,云层深处随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啸,阿芙拉便忙不迭地关上门,闩上窗户和百叶窗。
* * *
每逢星期六,我们都要去穆斯塔法家小聚。达哈卜和穆斯塔法一起做饭,每一样食材、每一样调料,穆斯塔法都不厌其烦地用天平称,好像一个微不足道的失误都会坏了整道菜的口味。达哈卜身材高挑,差不多和丈夫一样高,她常常站在一旁摇头,就好像她每次对付菲拉斯和阿雅。“快些,”她会说,“你别磨磨叽叽的!照这样下去,这顿饭下个星期六都未必吃得上。”他一边做饭一边哼着小曲,每隔二十来分钟便放下手中的勺,到院子里那棵花团锦簇的树下叼着烟斗,抽一支烟。
我也过去陪他。然而每到这时候,他都一声不吭,眼睛在厨房热得发亮,心思却在别处。
穆斯塔法先我一步做了最坏的打算,他脸上的一条条皱纹无不写着他的担忧。
他们家住在公寓的一楼,院子被三面相邻的大楼环绕,所以一向凉爽,不见阳光。只语片言、音乐和电视机轻轻的低语从楼上的阳台滚落而下。院子里的葡萄藤挂满了沉甸甸的硕果,一架茉莉爬满了一面墙,另一面靠墙的架子上摆满了空瓶、空罐和一片片蜜蜂窝。
一张安放在柠檬树下的金属圆桌占据了大半个院子,沿院墙放着一溜儿喂鸟器,开了一小块供穆斯塔法种草药的小菜地。由于阳光不足,药材多半长势不好。我看表兄用拇指和食指捻了一朵柠檬花,送到鼻下。
周末傍晚安静的时光,他思绪万千,陷入沉思。他脑子从来不休息,一直在想事情。“你想过换一种生活的日子吗?”一个这样的傍晚,他问我。
“此话怎讲?”
“我有时候不敢想另一种日子。如果我在别处的一间办公室工作是怎样一种生活?如果你听从了你父亲的话,最后进了他的布店,又是怎样一番情景?我们应该知足,感谢上苍。”
我没搭腔。虽然我很可能顺理成章地过上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但穆斯塔法不可能坐办公室。不会,不知他哪儿来的担忧,好像他担心一失尽失,仿佛将来的自己对着他耳朵低语。
最叫穆斯塔法恼火的是,儿子一刻不离电脑,不愿搭把手。“菲拉斯!”穆斯塔法在返回厨房的路上喊道,“你再不起来,屁股都粘在椅子上了!”菲拉斯穿着T恤和短裤,偏偏不离客厅的那张柳条椅。菲拉斯十二岁,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留一头长发,对父亲的话,常常一笑置之。那一刻,他就好像一条萨路基猎狗,沙漠中常见的那种猎狗。
阿雅仅比弟弟年长一岁,她牵着萨米的小手,过来摆餐桌。萨米当时才三岁,像个小大人一样屁颠屁颠地跑腿。她塞给他一个空盘或空杯让他端着,让他觉得自己派上了用处。阿雅留一头和她妈妈一样长的金发,她只要一弯腰,萨米就会扯她的发卷,咯咯咯地笑着看它弹回去。随后,我们大家都动手,连菲拉斯都被穆斯塔法拽着细细的胳膊,从椅子上拽起来帮忙。我们将热气腾腾的盘碟、色彩鲜艳的色拉、浇汁和面包端上院子里的餐桌。我们吃的一般是红扁豆和茴香甘薯汤、牛肉串和绿皮南瓜汁、洋蓟心塞肉、炖青豆、撒上碎小麦粒的西芹色拉、松子菠菜和石榴等。饭毕,上的是果仁蜜馅点心、浇了糖浆的油炸面球,以及阿芙拉提前做好的用罐封存的杏子蜜饯。菲拉斯手机依旧不离手,穆斯塔法从他手中夺过手机,放进一只空蜜罐。不过,他从不对儿子动真格,那是父子俩的一种默契,即使两个人起了争执。
“你什么时候还我?”菲拉斯问。
“等到沙漠下大雪的那一天。”
可咖啡刚端上桌,手机便出了蜜罐,回到了菲拉斯的手里。“菲拉斯,下回我放的可不是 空 罐了!”
做饭、吃饭是穆斯塔法最开心的事。天色向晚,太阳落山,夜来香花香袭人,特别是闷热的夜晚,他常常拉着脸,我知道他在想心事。寂静、漆黑的夜色中,仿佛又听到了今后的种种传闻。
“怎么了,穆斯塔法?”我问。一天傍晚,达哈卜和阿芙拉撤走碗碟,放进洗碗机。被达哈卜爽朗的笑声惊起的鸟儿掠过大楼,钻进了夜空。“你最近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政局日趋恶化。”他说。我知道他说得没错,可我们俩都避而不谈这个话题。他碾灭了香烟,抬手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情况不太妙。大家都有数,不是吗?可我们却尽量和从前一样过日子。”他往嘴里塞了一个炸面球,好像为了证明此言非虚。现在时值六月下旬,三月因大马士革示威爆发内战,骚乱和暴乱席卷叙利亚。听到这里,我垂下眼,他也许看出了我脸上的担忧,等我抬头看去,他笑了。
“以后再说吧。我们先为阿雅设计几个配方吧?我有一个主意——薰衣草配桉树蜜!”一想到香皂新产品,他眼睛顿时来了精神,喊阿雅把笔记本电脑拿出来,父女俩一道计算准确的成分。阿雅当时才十四岁,穆斯塔法却执意要做她的老师。阿雅陪萨米玩得正欢——这孩子真喜欢她!他寸步不愿离开阿雅,一双灰色的大眼睛盯着她不放。那双眼睛遗传了他妈妈,青灰色,也就是新生婴儿眼睛转褐色之前的颜色,只不过他的眼睛没转,也没变得更蓝。萨米拽着阿雅的裙摆,寸步不离地跟着阿雅。她常常抱起他,高高地举起,带他看喂鸟器中啄食的小鸟,翻墙或匆匆爬过水泥天井的蜥蜴和昆虫。
每一种配方,穆斯塔法和阿雅都要仔细斟酌色泽、酸碱度和每一种蜂蜜的矿物质。用他的话说,要配出效果 最佳 的配方。父女俩随后计算糖的浓度、细度、吸湿性、防腐性能。我在一旁提建议,他们常常报以亲切的一笑,虚心采纳。像蜜蜂那样工作,是穆斯塔法的主意。他出点子和智慧,我负责实施。
这样的傍晚,杏花和夜来香飘香,菲拉斯寸步不离电脑,阿雅搂着咬着她头发的萨米坐在一旁,厨房传来阿芙拉和达哈卜开心的笑声。这样的夜晚,我们依然其乐融融。生活尚且正常,我们忘了心中的疑问,或者说至少将其深藏心底,憧憬着未来。
政局刚出现动荡,达哈卜和阿雅就远走他乡。穆斯塔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她们先走,不要管他。随着他的担忧得到印证,他立刻着手安排,但他要待些时日照看、处理蜜蜂。我当时觉得他太草率了。母亲去世时,他尚未成年——我认识他时,母亲的去世便在他心头挥之不去——这使得他平生过分宠爱女人。结果达哈卜和阿雅是第一批离开的乡邻,侥幸逃脱战乱。穆斯塔法在英国有一位朋友,是几年前因工作搬去的社会学教授。他打电话催穆斯塔法前往英国,他深信局势将会恶化。穆斯塔法给足了妻子和女儿此行的盘缠,自己和菲拉斯留在叙利亚。
“我舍不得蜜蜂,努里。”一天夜里,他抬起大手抹了一把脸和胡子,好像要抹去近来挂在脸上的忧郁,“蜜蜂就好像我们的家人。”
局势一发不可收拾之前,穆斯塔法经常晚上带菲拉斯到我们家小聚,两家人坐在阳台上,俯瞰下方的城市,听远处隆隆的炮声,看冲天的硝烟。后来局势恶化,我们开始讨论两家人一起走。在昏暗的傍晚,我们围着我那台内照明地球仪,他手指着达哈卜和阿雅走的路线。对她们来说,尚且容易。穆斯塔法皮夹里保存了厚厚一摞各路蛇头 的姓名和电话号码。我们翻遍了各种书籍,检查积蓄,计算逃亡需要的费用。当然,这种事说不准,蛇头漫天要价,但我们早做了安排,穆斯塔法喜欢早做计划、列明行程。
这让我们安心。但我知道,这无非是纸上谈兵罢了。穆斯塔法仍然丢不下蜜蜂。
夏末的一个夜晚,一伙暴徒捣毁了蜂房,临走又放了一把火。等我们一早赶到养蜂场,蜂房已化作灰烬,蜜蜂死于非命,养蜂场成了一片焦土。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种寂静,深沉、无边的寂静。田野上空少了遮天蔽日的蜜蜂,眼前是死气沉沉的阳光和天空。那一刻,我站在田边,阳光斜着掠过被捣毁的蜂房,我心里空落落的,每一次呼吸,空虚都仿佛渗透了我的肺腑。穆斯塔法闭着眼睛,盘腿坐在地中间。我在地上到处找死里逃生的蜜蜂,将它们踩死,因为失去了蜂群,它们无处栖身。大部分蜂房被捣毁,为数不多的几个残骸上的编号依稀可辨:十二、二十一、一百二十一——蜂群的祖辈、母辈和子辈。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是我亲手分的蜂群。三代蜜蜂如今荡然无存。我回到家,将萨米送上床,掖好被子,坐在床头看着他入睡,随后走上阳台,看向阴沉的天空和下方夜幕笼罩的城市。
凯科河绕山脚而过。我上次见这条河,河里漂满了垃圾。大冬天的,捞出了许多具男人和孩子的尸体,都是被缚住手,被一枪爆头。那个冬日,我在布斯坦卡瑟区南郊见他们捞出尸体,跟他们去了一所破旧的学校,尸体被摆在院子里。校舍阴暗,一个沙桶里点了一支蜡烛。一名中年妇女跪在一个装满水的桶边,她说要擦洗死者的脸,方便他们的母亲、姐妹或妻子前来认尸。如果我是那些被抛下河的尸体之一,阿芙拉一定会翻山越岭来找我。她会潜到河底,不过那得在他们害她双目失明之前。
阿芙拉在战前和战后判若两人。她以前总是捅娄子,就说烤面包吧,她常常弄得到处都是面粉,连萨米也不例外,成了一个面粉人。她画画也不消停,要是萨米也跟着一起画,更加惨不忍睹。娘儿俩举着蘸透油彩的刷子,在家里乱舞一气。即使说话,她也毫无章法,东一句西一句,发现不对,匆忙改口,又抛出另一个话题。她常常话说一半就没了下文。她笑起来,声音震得房子都在晃。
可只要她一发愁,我的世界就仿佛布满了阴云。我身不由己。她比我强势。她哭起来像个孩子,笑声好像银铃,她的微笑是我平生见过的最美的微笑。斗起嘴来,她能一连说几小时不住嘴。阿芙拉爱憎分明,她爱这个世界,把它当作一朵玫瑰。我爱她胜过爱自己的生命。
她笔下的作品令人叫绝,她描绘叙利亚乡村、城市的画作得过各种奖项。每逢星期天,我们一早赶到集市,在卖香料和茶叶的哈米德家对面支一个画摊。这一块露天市场有顶棚,光线昏暗,空气混浊,弥漫着小豆蔻、桂皮、八角等各种香味。虽然光线昏暗,她笔下的风景却不呆板僵硬。画中的风景呼之欲出,天空流云飞鸟,河水潺潺。
你没见过她和来画摊的顾客打交道的那副派头,顾客主要是从欧洲或亚洲来的生意人。每逢这种时候,她都将萨米抱在膝头,坐在那儿看顾客凑近一幅画。如果戴眼镜的话,他们常常推推眼镜,再退后几步,退得远远的,常常撞到哈米德家的顾客,然后一动不动地伫立许久。顾客常问的一句话是:“您就是阿芙拉?”她答道:“对呀,我就是阿芙拉。”这句话足矣。画作成交。
她心中装着整个世界,顾客看得出。那一刻,他们盯着画作,又转眼盯着她,随即明白了她的为人、她的心、她的心思。阿芙拉的心灵仿佛她笔下广阔、神秘的原野、沙漠、天空和河流。始终有许多东西有待了解、领悟。就我所知,这还不够,我需要了解、领悟的太多。叙利亚一句谚语说得好:你认识的人中,还有一个人你不了解。堂兄易卜拉欣的长子婚礼那天,我在大马士革黛玛玫瑰宾馆和她一见钟情。她头戴绸缎头巾,一袭黄色的长裙。她的眼睛不是海水的湛蓝,也不是天空的碧蓝,而是凯科河水的墨蓝,泛着一圈圈褐绿的涟漪。
我记得两年后,在我们婚礼的那个晚上,她要我摘下她的头巾。我轻轻地,一个一个地取下发夹,解开头巾,第一次看见她一头长长的黑发,黑得仿佛沙漠上空不见繁星的夜空。
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她的笑。她笑起来,就好像我们可以永生不死。
蜜蜂死了,穆斯塔法对阿勒颇了无牵挂。正要动身的时候,菲拉斯却不辞而别,我们只好等他。这段时间穆斯塔法心事重重,基本上不说话。他心乱如麻,不时没头没脑地提一句菲拉斯的下落。“说不定他去找朋友了,努里。”要不就是:“他也许舍不得离开阿勒颇——他藏起来,也许是想留住我们吧。”有一次,又说:“他也许死了,努里。我儿子也许不在人世了。”
我们收拾好行李,下定了决心,可过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还是得不到菲拉斯一星半点的消息。于是,穆斯塔法去了设在一栋废弃建筑中的停尸所,帮忙登记详细情况和死因——枪杀、流弹或爆炸。我难得见他守在一处,足不出户。他拿一根铅笔头和一本厚厚的黑封皮台账,不分昼夜地登记死者的细节。如果发现身份证,他的差事就容易得多;其余时候,他记录显著的特征,比如发色和眼睛的颜色,鼻子的形状,左颊有颗痣。这份差事,穆斯塔法一直做到我从那条河带回他儿子尸体的那个冬日。我请两个人开车帮我把尸体送到停尸所。穆斯塔法一看见菲拉斯,立刻要我们把他放在一张桌子上,然后合上儿子的眼睛,捧着他的手,默默地站了许久许久。我站在门口,目送那两个人出门,发动引擎,开车离去。随后归于平静,静得出奇,阳光从那孩子躺的桌子上方的窗户穿窗而入,照着捧着他的手的穆斯塔法。周围鸦雀无声,听不见一声炮弹、一只鸟叫或呼吸声。
穆斯塔法离开桌子,戴上眼镜,拿小刀一下一下地仔细削着铅笔头,然后又坐回桌子前,翻开那本黑封皮台账写道:
姓名:我帅气的儿子;
死因:这个支离破碎的世界。
这是穆斯塔法最后一次记录死者的姓名。
一个星期后,萨米丧生。
社工自称露西·菲舍尔,是为我们提供援助的,我一口流利的英语给她留下了好感。我介绍了我在叙利亚的工作,蜜蜂和蜂群,但我看得出,她没认真听。她心无旁骛地翻看面前的文件。
阿芙拉连脸都没转向她。如果你不知道她失明的话,还以为她看着窗外。今天隐约有些阳光,映着她的虹膜,仿佛两汪碧水。她扣着的双手放在餐桌上,嘴唇紧闭。她懂一点英语,日常的交流不成问题,但除了我,她从不愿开口。我听她唯一用英语交谈过的人是安吉丽姬。安吉丽姬胸口溢奶。不知她是否离开了那片树林。
“膳宿还好吧,易卜拉欣先生和太太?”露西·菲舍尔戴着银框眼镜的蓝色大眼睛看着文件,仿佛上面有她问题的答案。我伸着脖子去看摩洛哥人说的内容。
她抬头看着我,她的脸顿时让人倍感亲切。
“比起别的地方,”我说,“我觉得这里非常干净安全。”我没告诉她别的地方是什么地方,肯定也不会说我们房间里的老鼠和蟑螂。我怕让人家觉得我们不识好歹。
她不多问,但说一位移民官员很快就要接见我们。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以软糯、清晰的嗓音要我放心,一旦他们收到证明我们要求避难的文件,阿芙拉就能去医院看眼睛。她瞥了一眼阿芙拉,我注意到露西·菲舍尔一样扣着双手,放在身前。我觉得有一种我说不出的蹊跷。她随后递给我一叠文件,是内政部寄来的包裹:有关避难申请的信息、避难资格、甄别说明、面试步骤和注意事项。我大致浏览了一遍,她看着我,耐心地等着。
要以难民身份留在英国,你必须在你自己的国家内无处安身,因为你担心在那里遭到迫害。
“无处安身?”我问,“你们不是要遣送我们回国内的另一个地方吧?”
她皱着眉头,扯着一缕发绺儿,抿着嘴唇,好像吃了辣。
“你们现在要做的,”她说,“是把你们的经历说得清楚明白。你们考虑考虑要对移民官员说的话吧。务必要清楚明白,有条有理,简单明了。”
“你们不会把我们遣送到土耳其或希腊吧?您说的迫害怎么解释?”我忍不住提高了嗓门,胳膊抽搐。我揉着紧绷、粗而鲜红的刀疤,想起了刀口。露西·菲舍尔的脸模糊了,我的手不住地哆嗦。我解开领口,竭力想稳住哆嗦的手。
“这地方天气热不热?”我没话找话。
她说了一句,我没听清,只看见她的嘴唇在动。她站了起来,阿芙拉在我身边的椅子上局促不安地扭动着。一阵流水声,仿佛一条奔腾的河流。可我看见的是一点火星,仿佛锋利的刀口。露西·菲舍尔拧上水龙头,走向我,将杯子放在我的手上,把我当孩子一样,托着我的手送到我的嘴边。我喝了水,一饮而尽。她坐了下来。我看清了她,她好像吓坏了。阿芙拉将手搁在我的腿上。
天空绽开了一道道裂缝,下起了雨,大雨如注。不亚于雨水和海水肆虐的莱罗斯岛 。我发现她在说话,雨中听见她的嗓音,我听到了 敌人 这个字眼,她盯着我,皱着眉头,白皙的脸颊绯红。
“你刚才是说?”我说。
“我说我们过来,是尽我们所能帮助你们。”
“我好像听到了 敌人 这个字眼。”我说。
她挺起胸,噘着嘴,又瞥了一眼阿芙拉,脸上和眼睛中突然出现一丝愠怒。我明白了摩洛哥人说的话。不过她气恼的不是我,她没有看我。
“我是说我不是你们的敌人。”她的声音充满了歉意,她不该说这话。这个字眼脱口而出,她做不了主,从她扯着发绺儿的窘态我就看得出。这句话在房间里回荡,经久不息,即使她收拾好文件,即使她和阿芙拉搭话。阿芙拉对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感谢她的到来。
“祝你顺利,易卜拉欣先生。”她说着,起身出门。
我真想知道什么人和我作对。
过后,我出门进了铺了水泥地的花园,在树下的椅子上坐下来。我想起嗡嗡的蜜蜂,那声音令人安心、悠闲。我仿佛闻到了蜂蜜、柠檬花、大茴香子,突然,呛人的粉尘味取而代之。
我听到了蜜蜂叫。不是养蜂场成千上万只蜜蜂飞舞的嗡嗡声,而是一个孤单的嗡嗡声。原来是我脚边的地上歇着一只蜜蜂。我凑近去看,发现它没翅膀。我伸出手,它爬上我的手指,慢慢地爬上我的手掌——原来是一只土蜂,胖胖的,毛茸茸的,仿佛披了一身软软的毛;身上有黄黑相间的宽条纹,身下掖着一条长长的口器。它翻上我的手背,我带它进了客厅,在扶手椅上坐下,看它伏在我的掌心,准备休息。客厅里摆着老板娘端来的奶茶。这里今晚好不忙碌。大多数女人已经就寝,还没休息的一个女人说一口波斯语,小声对身边的一名男子说着什么。看她随意包着头发的头巾,我猜她可能是阿富汗人。
摩洛哥人吧嗒吧嗒地喝着茶,好像那是琼浆玉露,每喝一口,都要咂一咂嘴。他时不时翻看一下手机,然后合上书,好像那是孩子的小脑袋,用手掌轻轻地拍着。
“你手上是什么呀?”他问。
我伸过手让他看那只蜜蜂。“它没翅膀,”我说,“可能感染了翅膀致畸病毒。”
“对了,”他说,“摩洛哥有一条蜂蜜街。世界各地的人都赶来品尝我们的蜂蜜。阿加迪尔 有瀑布、山、漫山遍野的花,吸引了八方来客和蜜蜂。我想知道这些英国的蜜蜂是什么样。”他欠身凑过来要看个清楚,他举起手,好像当它是一只小狗,要用手指拍拍它,可随后又改变了主意。“它蜇人吗?”他问。
“蜇人的。”
他的手又放回了腿上。“你捉它做什么?”
“我也没什么用,我会放它回去。它这样活不长——它没翅膀,是被蜂群撵出蜂巢的。”
他望着玻璃门外的院子。这是一方铺了水泥地的院子,中间镶有石板,还种了一棵樱桃树。
我起身走过去,脸贴着玻璃。这时候已是晚上九点,太阳西沉,黑漆漆的、高大的樱桃树伫立在晚霞染红的天空下。
“现在是大晴天,”我说,“但不出多久就要下雨了,蜜蜂下雨不出来。下雨的时候,蜜蜂从来不出巢,这里十有八九要下雨。”
“英国的蜜蜂可能不一样。”他说。我转身看去,发现他在笑。我讨厌他拿我寻开心。
一个男人在楼下的浴室上厕所。尿撒在便池里,响如瀑布。
“不成体统的外国人。”摩洛哥人说着,起身去上床。“没见过人站着小便的。要坐下来!”
我推门进了院子,将蜜蜂放在紧挨篱笆的一朵石楠花上。
客厅一角放着一台联网的电脑。我在电脑桌前坐下来,想看看穆斯塔法有没有给我发邮件。他先我一步离开叙利亚,途中一直互通电子邮件。他在英格兰北部的 约克郡 等我。他的文字令我动容,至今难忘。 有蜜蜂的地方就有花,有花的地方就有新生 活和希望。 我来英国是因为穆斯塔法。因为他,我和阿芙拉才不远万里来到联合王国。可我现在只能呆呆地看着我映在屏幕上的脸。我不愿穆斯塔法知道我的窘迫。我们终于到了同一个国家,可要是相见,他见到的会是一个落魄的人。他怕是认不出我了。我别过脸,不去看屏幕。
我等到人都散去,等到说外国话、一副陌生做派的住户都出了屋子,唯有远处隐约传来车声。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黄蜜蜂飞来飞去的蜂箱,蜜蜂飞离蜂箱,飞上天空,外出找花采蜜。我竭力想象那边的原野、公路、路灯和大海。
花园里的感应灯突然亮了。从我坐的那把朝门的扶手椅,可以看见一个小黑影飞快地穿过天井,看模样是一只狐狸。我起身追过去看个究竟,灯却灭了。我脸贴着玻璃,那身影比狐狸大,直立着。它走向前,灯又亮了。原来是一个背对着我的男孩。他从篱笆缝看向对面的天井。我使劲地敲着玻璃,他却不转身。我在门帘后的一个钉子上找到了钥匙。我走上前,男孩转过身,好像等着我一样,一双乌黑的眼睛好像要探寻世间一切问题的答案。
“穆罕默德。”我小声说,生怕吓跑了他。
“努里叔叔,”他说,“你看那个园子——满眼是绿。”
他闪在一旁,让我看个清楚。天黑漆漆的,我看不见一片绿叶和小草,眼前只有婆娑的灌木和树影。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问。可他不搭话。我还是小心为妙,便说:“进屋吧。”他盘腿坐在水泥地上,又扒着篱笆上的洞看去。我挨着他坐了下来。
“这里是海滨。”他说。
“我知道。”
“我不喜欢大海。”他说。
“我知道,我记着呢。”他手里拿着一样东西。白白的,散发着柠檬的清香,可这里没有柠檬。
“那是什么?”我问。
“花。”
“你哪儿采的?”我摊开手掌,他将花放在我的掌心,说是从柠檬树上摘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