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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书献给

我的父亲和S

-1-

我不敢看妻子的眼睛。那双眼睛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别人也休想透过它们了解她的心思。你瞧,那双眼睛就好像石头,玄武石,海石。你看看她,看她坐在床沿,睡衣丢在地上,手指盘着穆罕默德的弹子,等我为她穿衣打扮。我磨磨蹭蹭地穿上衬衫和裤子,因为我真的不愿替她穿衣。你看她腹部颜色如沙漠蜂蜜一般的赘肉,深色的褶缝,胸口一条条灰白的细纹和指尖的小伤口。坑坑洼洼的伤口里曾经沾着红黄蓝的油彩。她曾经的笑声那么爽朗,闻声如见其人。我盯着她,觉得她仿佛变了一个人。

“我做了一夜零零碎碎的梦。”她说,“乱糟糟地填满了一屋子。”她的眼睛稍稍偏向我的左边。我觉得恶心。

“那做什么解释?”

“断断续续,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我也说不好我是梦是醒。梦一夜不断,好像屋子里的蜜蜂,满屋子都是嗡嗡飞舞的蜜蜂。我喘不上气。我醒来后想,行行好,千万别让我挨饿了。”

我盯着她的脸,不知从何说起。她面无表情。我不想告诉她我只梦见了凶杀,做的始终是同一个梦;梦中只有我和那个男人,我握着棒球棍,手鲜血淋漓;我的梦里没有别人,他躺在地上,头顶是枝丫交错的树,他嘀咕着,但我什么也听不清。

“我疼。”她说。

“哪里疼?”

“眼底,疼得钻心。”

我跪在她面前,盯着她的眼睛。她眼中的空洞茫然让我慌了神。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电筒照了照那双眼睛。可她的瞳孔却毫无反应。

“你看得见吗?”我问。

“看不见。”

“什么都看不见?色调或颜色的变化呢?”

“只有黑茫茫的一片。”

我把手机揣进口袋,退后一步。我们来这里后,她的情况每况愈下,她的灵魂仿佛在消散枯竭。

“你能带我去看医生吗?”她问,“我疼得受不了了。”

“当然能。”我说,“马上就去。”

“什么时候?”

“一拿到证件就去。”

幸好阿芙拉看不见这地方。她喜欢海鸥,拼命地拍打翅膀、振翅高飞的海鸥。阿勒颇 远离大海。她在海边长大,准爱看这些鸟儿和海滨,而我生在城市和沙漠交接的阿勒颇东郊。

新婚过后,她随我来到阿勒颇。阿芙拉想念大海,只要见到水,她便将它付诸笔端。叙利亚贫瘠的高原遍布绿洲与汇入沼泽、小湖的小溪和河流。萨米出生前,我们常常逐水而游,她用油彩记录沿途的风景。我真想再见一见那幅画和画中的凯科河。她画笔下的河犹如公园里肆虐、湍急的雨水。阿芙拉常常这样,在风景中看真相。那幅画和画中不起眼的小河将一幕幕挣扎求生的往事呈现在我的眼前。那条河敌不过叙利亚干涸的草原,只好作罢,消失在阿勒颇以南三十来公里的莽莽沼泽中。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潮湿的四壁,房顶的电线,门外的告示牌——如果她看得见,我不知道她如何应付这一切。门外的告示牌上写道我们人太多,这个孤岛承载不了我们的分量。幸好她看不见。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如果我能给她一把钥匙,打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我希望她失而复明。但那必须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旭日初升,朝晖洒满古城家家户户的墙壁;墙壁外,有密如蜂巢的房屋、宅院、公寓、旅馆,狭窄的小巷和露天集市;集市上挂着一条条第一缕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项链;向沙漠望去,远处的天边金光闪闪,红彤彤的。

萨米也在那里,他手里捏着零钱,脚穿那双磨破的球鞋,笑嘻嘻地沿着小巷跑去商店买牛奶。我尽量不去想萨米,但穆罕默德呢?我还指望他能发现压在那罐能多益巧克力酱下的信和钱呢。我常常梦想着:一天早晨,门外传来敲门声,我打开门,看见他站在门口,我问:“你是怎么来的,穆罕默德?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我昨天在公共卫生间那面蒙了一层水汽的镜子中见过一个少年。他穿一件黑色T恤。我转身,却发现原来是那个摩洛哥人,他坐在马桶上撒尿。“你应该把门锁上。”他操着一口家乡口音的阿拉伯语嗔怪道。

我想不起他的名字,但我知道他的家在塔扎 郊外里夫山脚下的一个小山村。他昨晚告诉我,他可能要被送往亚尔斯伍德的一个移民事务中心。社工认为那里才有大家需要的机会。今天下午轮到我去见她。摩洛哥人说她非常漂亮,像在拉巴特一家旅馆和他共度过良宵的一个巴黎来的舞女。那是他娶妻生子以前的风流韵事。他问起我在叙利亚的生活,我对他说了我在阿勒颇的蜂房。

每到傍晚时分,老板娘都会为我们端来奶茶。摩洛哥人年事已高,也许八十岁了,甚或九十。他的相貌和体味无不让人联想到皮革。他在看《怎样做一名英国人》,时不时地暗自发笑。他腿上放着手机,每看完一页,他都要低头看一眼,可惜无人来电、来信息。我不知道他在等什么人,也想不通他怎么来的这里,更想不通他何苦要在垂暮之年踏上这段路程,因为他像一个快要入土的人。他看不惯非穆斯林男人站着撒尿。

这栋临海而建的破败的客栈住了我们十来个人,大家来自不同的国家,我们都在等。英国也许愿意收留我们,也许会打发我们走,可我们无处可去。何去何从,信得过谁,还是再次举起大棒杀一个人。这都是往事。大家很快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那条河。

我从衣橱的衣架上取下阿芙拉的长袍。她听见了,起身抬起胳膊。她现在苍老了许多,但动作灵活,好像活成了一个孩子。为了照相,掩饰阿拉伯人的特征,她的头发染成了沙子的颜色和质地。我将她的头发绾成髻,裹上头巾,用发夹固定。像往常一样,她指引我的手指。

社工要到下午一点才过来,会面都是在厨房进行。她希望了解我们如何到的这里,找到遣送我们的理由。但我心里有数,只要我说得滴水不漏,只要能让她相信我没杀过人,我们就能留下来,因为我们是幸运的,因为我们来自人间地狱。那位摩洛哥人就不那么走运了,他还有许多事项有待证明。他靠玻璃门坐在客厅里,双手捧着一块青铜壳怀表,就好像托着一枚种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怀表,等着。不知他等什么。他抬头,看见站在眼前的我,说:“表坏了,你知道。随时停摆。”他捻着表链,迎着阳光轻轻地晃动,这块不走时的怀表…… 4h2Nxn0d15/1SEfA7rGyRBw5MrW4Y4tg3sO4IWBOc5t0g0LPZshrQspAcID/124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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