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tus, et in cute
我在进行一件既无先例、其做法又无人摹仿的工作。我要对我的同类说出一个人的本来面目,这个人就是我。
仅仅是我。我感觉到我的心,我也了解人。我生来与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我还敢于相信我生来与存在的人都不一样。如果我不比别人好,至少我与别人不同。大自然该不该打碎它塑造我的模子,只有读了我的书后才能判断。
让最后审判的号角到时候吹起来吧!我会捧了这部书出现在至高无上的审判官前。我将高声说:我做过的事,我有过的想法,我是怎样一个人,全都在这里了。我以同样的坦诚来谈善与恶。坏事我不隐瞒,好事我不渲染。有时我使用无关宏旨的修饰,也仅是为了弥补健忘引起的疏漏。我知道可能是真的事,我会假设它是真的,但决不会对我知道是假的事也复如此。我是怎样一个人,我就怎样表现。卑鄙、邪恶的时候,就是卑鄙、邪恶;善良、慷慨、高尚的时候,就是善良、慷慨、高尚:你看到我的内心如何,我已如实披露。永生的主,把我的无数同类召集到我的周围,让他们倾听我的忏悔,哀叹我的堕落,羞于见到我的下贱。让他们每个人轮流到你的宝座下,同样诚恳地坦白他们的内心,然后再看有没有一个人敢向你说:“ 我比这个人好 。”
苏珊·贝尔纳是牧师的侄女,工程师加布里埃尔·贝尔纳的妹妹,经过长时期亲密往来,嫁给了日内瓦公民伊萨克·卢梭。他是一位浪漫的钟表匠,不及女家富有。生了一个儿子后,他前往君士坦丁堡。让—雅克是“父亲归来后的苦果”。他先天不足,还夺去了母亲的生命。他跟着父亲一起缅怀母亲和阅读大量小说,度过了童年。
我先感觉,而后思考:这也是人类的共性。我对此比别人体会更深。五六岁前的事我忘了,怎样学会识字的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我最初读的书,以及这些书对我的影响。我的自我意识从那时起从没有中断过。母亲遗留下一些小说。父亲和我晚饭后开始看书。最初只是用有趣的书培养我的阅读能力。但是不久,兴趣变得那么强烈,我们轮流不息地读,整夜整夜这样过去了。我们不把一册书读到最后是决不释手的。有几次,父亲听到早晨的燕鸣声后才面有愧色地说:“咱们去睡吧,我比你还孩子气呢。”
隔不多久,靠了这种危险的方法,我不但在阅读理解上全然不费工夫,而且以我的年龄来说对情欲也是出奇地聪明。我对事物还了无观念,可是对各种各样的感情却已不觉得陌生。我还什么都不领会时,却对一切都能够感觉。我一次次感受到的模糊激情,毫不影响我尚未具备的理智。但是它们给我形成一种别具一格的理智,使我对人生产生一些奇特浪漫的看法,生活经历与思索始终没能治愈我这个毛病。
到了一七一九年夏季,小说看完了。当年冬天,来了别的。母亲的藏书阅毕,我们转向外祖父 留给我们的那部分书。幸运的是里面有不少好书。这也不足为奇,搜集这些书的实际是一位教长,还是一位学者——这原是当时的风尚——而他鉴赏力高,有才华。勒·苏厄尔 的《教会史与帝国史》,博舒埃 的《世界史讲话》,普鲁塔克 的《名人传》,那尼 的《威尼斯史》,奥维德 的《变形记》,拉勃吕耶 的著作,封德内尔 的《宇宙万象谈话录》和《死者对话录》,还有几部莫里哀 的作品,都搬进了父亲的工作室。我每天在他工作时念给他听,自己从中感到少见的、在我这个年纪恐怕是绝无仅有的兴趣。我尤其爱读普鲁塔克,一遍又一遍地读他的作品,乐此不疲,有点治好了我的小说癖。不久,我喜欢阿格西劳斯 、布鲁图斯 、阿里斯提德 ,要胜过欧隆达特、阿泰门、朱巴 。这些有趣的读物,父亲与我阅读时穿插的谈话,塑造了我的自由共和思想,高傲不屈、不甘心忍受桎梏与奴役的性格,在那些最不适宜这种性格发展的环境里,它使我苦恼了一辈子。我心里不断地想着罗马与雅典,可以说与两国的伟人生活在一起。我生来是个共和国公民,再加上父亲一向以爱国为最大热忱,我像他一样,说到国家就热血沸腾。我自认为是希腊人或罗马人——我变成了我阅读的传记中的人物。读着那些忠贞不贰、英勇大胆的故事,我深受感动,两眼发光,声音洪亮。有一天,我在饭桌上讲塞伏拉 的壮烈事迹,为了表现他的行为,伸出手来放到炉子上,把他们看得都吓坏了。
不久,他的哥哥行为不端,离家逃走。让—雅克成了独子,备受宠爱。
当我眼前都是温和的典范,周围都是世上最好的人的时候,我怎么会变坏呢?父亲、姑妈、奶妈、亲戚、朋友、邻居,所有围绕我的人,并不事事顺从我,但是个个都爱我,而我也同样爱他们。我的愿望很少受到煽惑,也很少遇到违拗,以致我从来没想到要有什么愿望。我可以发誓,在师傅门下听使唤以前,我从不知道什么叫胡闹。除了在父亲身边念书写字,除了奶妈领着散步,其余时间总是和姑妈一起,看她刺绣,听她唱歌,在她身边或坐或站,我都很满足。她开朗、温和、外貌可爱,给我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至今她的音容笑貌还在我的眼前,她安慰我说的悄悄话还在我的耳边,我还说得出她的穿着打扮,忘不了她按当时的风尚卷在两鬓的乌发小鬟。
我深信我对音乐产生兴趣,也可说热情,全是受了她的熏陶——只是热情在很久以后才在我的心中奔放。她熟悉的小调歌曲数量惊人,唱得又婉转动听。这位好姑娘的爽朗性格会把她以及她周围人的惆怅与悲哀一扫而光。她的歌对我具有极大的魅力,不但有好几首永远铭记在我的心中,而且今天我虽已失去关于她的童年起已经忘却的某些歌曲,随着年岁增长却再度浮现脑海,真是妙不可言。像我这么一个历尽沧桑、饱受苦难的老朽,有几次用嘶哑颤抖的嗓子哼起这些小调,竟会骤然像孩子似的呜呜哭了起来,谁会相信呢?尤其有一首曲子一点没忘,只是后半首歌词就是苦思苦想也记不起来了,虽然韵脚隐约还可以回忆。下面是这首歌的开头与我能记得的一部分:
狄西,我不敢
到榆树下
听你的笛声
在我们的小村
已经议论纷纷
……
……牧羊人
……情深
……难安身
玫瑰花下总有刺针
我的心只觉得这首歌缠绵悱恻,我找寻其中原因。这是我无法解释的一种任性。但是我绝对不可能把它唱完而不被眼泪打断。我曾不下一百次试图写信到巴黎,让人去找其余部分的歌词,说不定有人还记得它。但是我几乎可以肯定,要是得到证明说除了已故的苏宗姑妈外还有别人唱过这首歌,那我一心要把它记起来的乐趣也会部分消失的。
那就是我进入人生时的最初感情:就是这样,在我的胸中开始养成或表现这颗高傲而又温柔的心,这种女性化而又坚强不屈的性格:它总是徘徊于软弱与勇气、苟安与美德之间,自始至终使我处于自身矛盾中,致使节制与享乐、声色与贤德都同样落空。
与一位“法国上尉”发生冲突后,伊萨克·卢梭有坐牢的危险,甘心逃亡国外,居住在尼翁。让—雅克被托付给了舅舅,舅舅把他与自己的儿子送到博塞,寄养在朗贝西埃牧师家。
在小镇上生活两年,把我急躁的罗马人性子驯顺了一点,也使我恢复了儿童心态。在日内瓦,谁也不强制我做什么,我喜欢用功读书,那几乎是我的唯一消遣。在博塞,工作使我爱上了游戏,游戏又成了工作的调节。乡野对我来说是那么新奇,我沉浸其中决不会厌倦。我对它的兴趣是那么强烈,后来也从来没再消失过。一生中任何年代,只要想起那里度过的幸福时光,我便对乡居生活和它的乐趣不胜留恋,直到重新回到那里为止。朗贝西埃先生非常通情达理,他不忽视我们的教育,也不给我们压上沉重的作业。尽管我对拘束很反感,但想起那些学习时刻并不厌恶,从他那里学到的知识虽不多,但学来不费力气,一直也没忘记,足见他善于诱导。
这种淳朴的乡村生活使我的心向友谊开放,给我带来不可估量的好处。在这以前,我只懂得一些崇高但是空想的感情。在平静的环境中朝夕相处,使我与表兄贝尔纳很亲昵。没多久,我对他的感情就比对亲哥哥还热烈,也从不曾淡薄下来。他长得高,但很瘦,性情温和,体质羸弱。他是我监护人的儿子,然而在家并不恃宠撒娇。我们的工作、游戏、兴趣都是相同的。我们就两个人,年龄相同,都需要有个伴,两人分开可以说是自我毁灭。我们虽然很少有机会表达相互的依恋,但它是很深的。我们不但没法分开一刻,而且也没想到会分开。我们两人的性格都是在温存下百依百顺,不受强制时讨人喜欢,我们一切都很合拍。如果说出于偏心,在管教我们的人眼中他胜我一筹,私下两人时他又输我三分,这保持了我们之间的平衡。学习中他背书打嗝儿,我给他提示;我做完作文,帮助他做;游戏时,我兴致更浓,每次依了我才罢休。总之,我们俩的性格那么默契,维系我们的友谊又那么真诚,从而五年间不论在博塞还是在日内瓦,我们两个人都形影不离。我承认我们经常打架,但是从不需要旁人劝解,没有一次争吵会超过一刻钟,也从来没有一次相互指责。或许有人会说这些看法幼稚可笑,但是自从有孩子以来,这可能也是独一无二的例子。
我在博塞的生活方式对我十分合适,只是时间不长,没有使我的性格定型。温柔、亲切、爱静,成为我性格的基调。我相信世上没有人像我这样生来不慕虚荣。我冲动时慷慨激昂,立刻又会萎靡不振。我最强烈的愿望是让周围的人爱我。我性情温和,表兄也是如此,管教我的人莫不如此。整整两年,我没见过一次粗暴行为,也没挨过一次粗暴对待。一切都在我心中培养大自然赐予心的素质。看到大家对我、对一切都满意,我觉得这是最动人的事了。我永远忘不了在教堂里进行《教理问答》我答不上来时的情景,再没有比看到朗贝西埃小姐焦虑难过的表情更使我不安的了。大庭广众前出丑固然叫我极端沮丧,但是那情景更令我不胜羞愧。因为我对赞扬虽不很动心,对羞耻则异常敏感。我现在还要说,等待朗贝西埃小姐的惩罚我不害怕,惹她伤心却实在叫我惊慌。
在朗贝西埃小姐慈爱严格的管教下,博塞的日子过得风平浪静,直到有一天一桩意外事打乱了一切。
有一天,我在厨房隔壁房间单独复习功课。女仆把朗贝西埃小姐的梳子放在壁炉铁板上烘干。她回来取时,有一把梳子的梳齿有一边全折了。这是谁弄坏的呢?除我以外没有人进过房间。他们询问我,我否认碰过梳子。朗贝西埃先生和小姐一起对我诱劝、逼问、威胁,我拒不承认。但是他们认定是我干的,我怎样抗议也没用,尽管他们还是第一次发现我有那么大的胆量撒谎。这事要慎重对待,也应该慎重对待。恶意、说谎、顽固看来同样要受到惩罚。但是那一次不是借朗贝西埃小姐的手来执行的。他们写信给我的舅舅贝尔纳,他来了。可怜的表兄被控犯了另一种罪,也不见得轻,这样两人同时受罚,罚得很厉害……
他们从我这里得不到他们要的招供。他们反反复复好几次威逼我,我毫不动摇。我死也不说,铁了心。最后,面对一个孩子的魔鬼般的倔强——他们这样称呼我的坚定——强力也只得让步了。我终于度过这场残酷的考验,心力交瘁,但是赢得了胜利。时过境迁快五十年了,今天我不必害怕再为这件事受罚。好吧,我在上帝面前声明,我是清白的,我没有折断也没碰过这把梳子,没有走近那块铁板,甚至想也没想过。请不要问我东西是怎么坏的,我不知道,我也不会明白。我确确实实知道,我是一清二白的。
不妨想象一下这样一种性格:日常生活中腼腆、听话,激动时亢奋、高傲、坚强不屈。不妨想象一下这样一个孩子:一向听理智的声音,受温情、公正、殷勤的对待,还没有不公正的观念,他生平第一次恰是从他最爱、最尊敬的人那里遭到了那么可怕的磨难。多大的思想反复!多大的感情混乱!他心中、头脑中、幼小的智慧和道德的性灵中会产生多大的动荡!我说大家可对这一切想一想,若有可能——因为我自认还没有这种能力对我的内心思想条分缕析。
我还没有足够的理智去领会表面现象使我受了多大的罪,去设身处地代别人想。我只从自己的处境出发,感到的只是为了一个我没犯的罪遭到那么严酷的惩罚。肉体痛苦尽管很强烈,我不在乎,我只感到愤懑、恼怒与失望。表兄的遭遇与我相差无几,他们把无意的过失当作蓄谋的行为来处罚,他学我的样也怒不可遏,也可以说与我步调一致。两人躺在一张床上相互抱着,激动得全身抽搐,喘不过气来。当我们两颗年轻的心稍稍平静,能够宣泄它们的愤怒时,我们坐了起来,两人使尽力气成百次地喊:“Carnifex ,Carnifex, Carnifex!”
我现在写这件事还感到脉搏加快。就是活上十万年,那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对暴力与不公正的初次感受留在心灵上那么深刻,以致一切与此有关的观念都会引起我当初那样的激动。这种出于个人渊源的感受历久不衰,发展成一种摆脱了个人利害的信念,以致看到或听到任何不公正行为,不论受害者是谁,在什么地方发生,我都会义愤填膺,如同身受。当我读到一个万恶暴君的兽行,一个口蜜腹剑的教士的险恶用心,我会自告奋勇去对这些恶人捅上一刀,虽万死也在所不辞。有时看到一只公鸡、一头奶牛、一条狗、一头牲畜恃强凌弱,欺侮另一个,我经常跑得满头大汗追赶它们,用石头扔它们。这种冲动可能是天生的,我也相信它是。但是我遭到的第一次不白之冤,留在记忆中太久、太难消释,不会不大大增强了我这方面的天性。
风平浪静的童年生活告一段落,从那次以后,我再也享受不到一种纯粹的幸福,就是今天我还觉得,美好的童年往事到此结束了。
从那时开始,博塞的魅力消失了。孩子和监护人相互嫌弃,贝尔纳舅舅要把儿子与外甥接回日内瓦。卢梭还叙述了几桩在博塞的愉快往事,然后谈到在日内瓦的生活,依然与形影不离的表兄为伴,自由自在,无所事事。他有两次无邪的情爱。最后他被送往法院文书马塞隆先生家学习,后者又因他“冥顽不灵”给送了回来。卢梭于是到雕刻师杜高蒙先生家当学徒,杜高蒙的粗暴使他厌恶这项“本身并不令他厌恶的”工作。
师傅的暴虐终于使我无法忍受这个我原会喜欢的工作,染上我原该痛恨的恶习:撒谎、偷懒、行窃。回想起那个时期在我身上引起的变化,比什么都更能看清楚依靠家庭与充当人奴的差别了。我天性胆小怕羞,缺点中寡廉鲜耻最与我无缘。我以前享有实在的自由,那时起自由范围逐渐缩小,最后完全消失。我在父亲家敢作敢为,在朗贝西埃家自由自在,在舅舅家谨言慎行,到了师傅家变得战战兢兢。从那以后,我成为一个堕落的孩子。当初与长辈一起,生活上一视同仁,哪桩开心事我都参加,哪盆菜我都有份,没有一个欲望是我不能表示的,没有一个心理活动是我不能说出来的,历来习惯那样。而今到了另一个人家里,我有口不敢开,饭吃到三分之一必须离席 ,无活儿可做必须立即离开房间;日夜工作脱不开身,只看到别人有玩有乐,自己要啥缺啥;看到师傅与伙计逍遥自在,更增加我受制于人的重担;在争论我最熟悉的事时我也不敢张嘴。终于,我看到什么,什么就成为我内心觊觎的对象,仅仅是因为我什么也得不到。在那种情形下,我会成为怎样一个人就可想而知了。永别了,舒适、快乐,还有以往我犯了错误说上几句就可免受责罚的那些聪明话。我想起这件事没法不笑:有一天晚上,在父亲的家里,我因淘气被罚不吃晚饭就回房睡觉。我拿块无味的面包经过厨房,看到烤肉在铁叉上转动,香味扑鼻。大家围着炉火,我经过时要向大家行礼。轮流道过晚安后,我斜眼往那块色香俱佳的烤肉一望,不由向它也鞠了一躬,可怜巴巴地说:“别了,烤肉。”这句天真的俏皮话脱口而出,引起哄堂大笑,他们叫我留下吃饭了。可能这么一句话在师傅家也同样奏效,然而肯定的是它不会在我心里出现,就是出现了也不敢把它说出口来。
我就这样学会了暗地里眼馋,鬼鬼祟祟、装假、说谎,最后偷窃——这样的邪念以前没有过,后来又没能完全改掉。贪婪与无能总引人走上这条路。这说明为什么凡是家奴都是骗子,做学徒迟早也会如此。但是后者如果地位平等,衣食不愁,看到的东西不是高不可攀,随着成长会改掉这种不光彩的倾向。我没遇上这样的好事,也就没法得到这样的好处。
往往是善良的本性得不到正确的引导,才使孩子向罪恶跨出第一步。在师傅家住了一年多,尽管衣食不周,诱惑不断,始终没下决心去偷东西,连食品也没偷过。我第一次偷窃是代人受过,但是它为以后的偷窃打开了大门,那几次的目的就不那么冠冕堂皇了。
从此以后,让—雅克几次三番偷窃。叫他动心的不是钱,但是他要满足口腹之欲。他常去一位女租书商拉·特里比家,瞒着人见书就读。他终于到了十六岁。
就这样我到了十六岁,忧虑不安,不满意一切,不满意自己,对自己的行当不感兴趣,得不到我这个年纪应有的欢乐。心中充满茫无目标的欲望,平白无故地落眼泪,莫名其妙地叹息。总之,满脑子胡思乱想,又在周围看不到用什么去实现这些胡思乱想。星期天,同伴做过礼拜后找我一同去解闷。办得到的话,我真愿意躲开他们。但是一旦与他们玩上了,我表现得最疯,比谁都过分。既难于说动,又不易收心。我一直是这个脾气。我们到城外郊游,我总是往前走,不经提醒从不想到回头。我被逮住过两次——在我到达以前,城门关上了。第二天我得到什么样的处分,是完全可以想象的。第二次他们严厉警告我,再犯第三次会有怎样的接待,使我决定不再冒险。可是令人胆战心惊的第三次还是来了。我的警觉性在一名该死的米纽多里队长面前遇到了挫折。他当值的那扇门总比别人早关半个钟点。我跟两位伙伴回来,离城半里地,听到催促回城的号声,我加快步子;听到了鼓声,我撒腿就跑,跑得气喘吁吁,满身大汗,心怦怦跳。我远远望见士兵在岗哨上。我往前奔,哑声大叫。太迟了。离小岗哨还有二十步,我看到第一座吊桥被拉了起来。我一边哆嗦,一边望着空中这两只狰狞可怕的兽角——这是凶险的预兆,那时开始了我的不可避免的命运。
我一时悲从中来,扑倒在斜坡上,嘴啃着地。伙伴们对自己的不幸一笑置之,立即打定了主意。我也打定了我的主意,但是和他们的全然不同。我当场发誓决不回到师傅那里去!第二天城门一开,他们回城时,我向他们从此诀别,只是请求他们把我下的决心,以及还能见我一面的地点,偷偷关照表兄贝尔纳。
在我听天由命以前,请允许我回顾一下。我若遇到一位较为好心的师傅,顺其自然会有什么样的命运?首先是在某些行业中,如日内瓦的雕刻行业,当一名好工艺匠,工作安静,不必抛头露面,它比什么都更适合我的性情,更称我的心意。从事这项职业,过小康生活绰绰有余,要发财稍嫌不足。它可以限制我后半辈子的野心,使我有合理的闲暇培养适当的情趣,沉浸在小天地中而不思其他。我的想象力丰富得可对任何身份都用幻想去装饰,强烈得可以随心所欲地变换地位,而我实际处在什么地位是无关紧要的。我的处境与第一座空中楼阁不论距离多么远,我总能轻易地住到里面去。从而可以得出结论,最简单的地位,最不费心劳神的地位,最能保持精神自由的地位,也是最适合我的地位,这也恰恰是我那时的地位。我就会在我的宗教、我的祖国、我的家庭、我的朋友中间,度过我性格所需要的那种平静安逸的一生,跟我感兴趣的工作和中意的社会保持一致。我就会成为一位好基督徒、好公民、好父亲、好朋友、好工人,面面俱到的好人。我会爱我的地位,还能为它增光。我会度过默默无闻、平凡,但平静安宁的一生后,在家人中间安然逝去。不久被人遗忘,那是无疑的,但是只要他们记得我,也会表示悼念的。
可是事情偏偏不是如此……我将描绘出怎样一幅图画?啊!别忙着去提我的悲惨人生!这类的辛酸事绝不会让读者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