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祐二年(1214年)农历三月二十五日(庚寅),中都(今北京市西南角)城内,寒雨,无风。
几辆犊车驶出皇城正北的拱辰门,沿通往外城的长街缓缓行进,最后停在了通玄门附近。另一长列仿佛望不到尽头的车队,已在那里等候。珠帘卷起,金顶青盖的车上走下一位紫裳女子。
这名紫裳女子,史书说她“秀慧而貌不扬”,大概长相并不出众。甚至她的名字都没有留下来,只知道宫里的人都叫她“小姐姐”。 “小姐姐”是卫绍王第四女,封岐国公主。卫绍王是一年前在兵变中遇害的金朝第七位君主完颜允济,死后降封为王。当日,乱军正是从通玄门冲入城中的。
今天是“小姐姐”出嫁的日子。
城门内侧等候的那一长列车队,载着她的嫁妆:“童男女各五百,彩绣衣三千件,御马三千匹,金银珠物等甚众。”
金朝公主出嫁,本有常例。金初皇统七年(1147年),熙宗下嫁代国公主,一口气送了“奴婢二千五百人,马二千,牛四千,羊三万,猪二千,彩币二千端,绢万匹,钱二十万贯,黄金千五百两,银万五百两,器皿、珠玉、首饰、服用称是”。到了崇尚节俭的金世宗,“公主断送”之例就减到了“驼三十只,马一百疋,牛二百头,羊二千口,猪二百口”。
岐国公主的嫁妆,虽比不上女真国力鼎盛时期的豪奢,却远远高出普通公主的规格。更何况,车队前方竟然肃立着十名腰悬弓矢的护驾将军,外加一百名“细军”。“细军”就是金朝皇帝的禁军,称为侍卫亲军,专职护驾,“虽有大敌,悉不遣行”。
这百名侍卫亲军身披紫茸、青茸和黄茸连缀的铁甲,手握金缠竿枪,神情却各异:或愤怒,或不屑,或冷漠,或好奇。 这群官兵当中,有一个叫作合达的年轻人,再过十几年,将成为手握天下精兵,与蒙古大军决一生死的金军统帅。 此刻合达身边的这些袍泽,有不少人像他一样,未来将在蒙古和金朝的战争中叱咤风云。
不过,这一天,护驾将军和侍卫亲军现身送亲仪仗,是对方的强硬要求,因为,“小姐姐”未来丈夫的身份实在太过特殊——他是成吉思汗。
岐国公主出城这天,中都外城已遭受过蒙古军队多次进攻。通玄门附近,随处散落着焦黑的楼橹残片。为防备敌军夜袭,也害怕奸细渗透,城内大街小巷,一律横贯悬铃的铁索,阻隔行人。 车队出城时,沿街铃索一道道解开,发出叮当叮当的清响,竟成了当天唯一的送亲伴乐。
新娘看起来前路多舛。据说,成吉思汗极为鄙视她的父亲卫绍王,公开宣扬:“我谓中原皇帝是天上人做,此等庸懦亦为之耶!”拒绝承认他的皇位。卫绍王即位不到两年,成吉思汗就挥军南下,攻掠金朝的西北境,屡屡围逼中都。就在强敌压境之时,至宁元年(1213年),大将胡沙虎发动兵变,杀害了卫绍王,拥立岐国公主的堂兄金宣宗完颜珣登基。又过了一年,成吉思汗再度兵临中都城下,宣宗许嫁公主,乞求讲和。“时公主见在者七人”,入宫挑选的蒙古使臣,一眼就看中了这个长相并不出众,眼神却透出聪慧坚毅的小姑娘。她的母亲钦圣夫人袁氏心疼女儿,愿意一同远赴漠北。
从后来发生的事件看,这对母女仿佛又很幸运。公主出嫁不到三个月,宣宗为了躲避蒙古兵锋,迁都南京(又称汴京,今河南开封),史称“贞祐南渡”,这是金朝加速崩溃的历史性转折点。再过不到二十年,南京陷落,金朝诸王,连同宗室男女五百余人,被押往蒙古大将速不台驻扎的青城,悉遭杀戮。“青城之难”次年,金朝的末代皇帝在蒙古和南宋夹攻下,自焚于蔡州(今河南汝南)围城之中,金亡。
岐国公主若没有出嫁成吉思汗,必定要经受丧乱至极、肝脑涂地的围城和兵变,最终仍不免与自家兄弟姐妹一同喋血青城。
许多年前,成吉思汗还不是草原共主,被迫在克烈部王汗的羽翼下发展势力。明昌七年(1196年),蒙古高原东部的塔塔儿部叛金。金章宗派丞相完颜襄前往镇压,成吉思汗和王汗两人协助平叛有功。完颜丞相赏了成吉思汗一个叫作“札兀惕忽里”(ja’ut-quri,诸乣统领)的小官。 完颜襄麾下的凯旋之师,大概象征着大金王朝最后的荣耀。当年,从远处眺望这支黑色洪流,羡慕不已的成吉思汗,也绝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娶到血统高贵的金朝公主。
是故,记载蒙古历史的波斯文史书《史集》这样描述后来的岐国公主:“四皇后公主哈敦,乞台君主阿勒坛汗(金朝皇帝)之女,我们知道,她长得不美,但由于其父是伟大的君主,就使她获得身份,受人尊敬。”
不过,这都是后话。
连日紧闭的城门缓缓开启,经过一个多时辰,长长的车队才完全穿过通玄门,一位高鼻深目的西域使臣在城外迎候。史书还说,临行前,使臣命令公主朝着北方大蒙古国的方向遥遥跪拜,“公主不敢拒”。她回头望了望雨雾笼罩下的城阙,俯身屈膝,深深低下头去。
看到这一幕,我们几乎都要忘了,没多久前,岐国公主身后的金王朝还是亚欧大陆东部的真正霸主。
这个由东北女真人建立的政权,早早就令西夏和高丽俯首称臣,在极短时间内灭亡辽国,使北宋蒙受了“靖康之耻”,俘虏宋钦宗、宋徽宗北上,渡江追击宋高宗入海而还。
“绍兴和议”(1141年)后,宋高宗向金朝皇帝称臣,南宋每年要向金朝交付“岁币”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
“隆兴和议”(1164年)后,南宋每年要向金朝交付银二十万两、绢二十万匹,两国君主的关系从“君臣”改为“叔侄”。励精图治的中兴之主宋孝宗,递交给金世宗的国书,要具名“侄宋皇帝眘,谨再拜致书于叔大金圣明仁孝皇帝阙下”。更屈辱的是,接受金朝皇帝的回信时,南宋皇帝要从御榻起立,向前三步,称为“降榻受书”。
即使到了金朝国力由盛转衰的金章宗时期,“嘉定和议”(1208年)后,南宋朝廷不仅乖乖砍掉力主北伐的韩侂胄、苏师旦等人的首级函送金朝,还将岁币增至银三十万两、绢三十万匹,两国成了世为“伯侄”之国,南宋皇帝的辈分又降了一等。
泰和八年(1208年)五月,和议达成的消息连同前线元帅府告捷的露布,一同抵达中都。金章宗无比兴奋,分遣官员奏告天地、太庙和社稷,又亲自登上应天门(宫城南面正门)城楼,盛陈仪仗,接受装有韩侂胄、苏师旦首级的锦函。此后,两位南宋大臣的脑袋被高挂在长竿上,配上画像,置于通衢,纵令中都百姓围观三日,再涂上漆,入藏秘库。
就在同一年,金章宗病逝,遗诏皇叔卫王即位。
这一年,成吉思汗彻底消灭草原上的宿敌蔑儿乞部,他的九脚白纛旗,将指向南方。
这两起事件,猛然扭转了金朝的国运。
我们的讲述从岐国公主开始,因为她就像一个符号,几乎完美地象征了这段历史在后世的遭遇,那就是——被遗忘。
岐国公主的身影,几乎彻底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全副武装”的现代历史学家,遍寻东西方载籍,只能找到关于她的三五条史料。并且,在蒙元帝国的历史记载中,她既不叫“小姐姐”,也不叫岐国公主,而是换了一个奇怪的称号。
在波斯文史书中,作为成吉思汗的五位“正后”之一,她叫“公主哈敦”(kūnjū khātūn,哈敦意为娘子、皇后),主掌第四斡耳朵——成吉思汗的宫帐之一。在寥寥几条汉文记载中,她的称号被翻译成“公主皇后”。在蒙古人的记忆中,她仿佛依然是那个盛极一时的女真王朝的天之骄女;实际上,却只是世界征服者搜集陈列的战利品的一部分。
很少有人说起见过岐国公主,只有全真教教主大概是例外。《长春真人西游记》记载,丘处机应邀前往西域大雪山与成吉思汗会面,途经和林(今蒙古国前杭爱省额尔德尼昭北),“汉、夏公主”送来了一些干粮,接济师徒一行人。 汉公主就是岐国公主,夏公主是西夏国主李安全献给成吉思汗的公主,名叫察合。身世相仿,或许让两位年轻女孩子一见如故,感情甚笃。
事实上,岐国公主和母亲袁氏,不仅见过丘处机、尹志平先后两位全真掌教,袁氏还拜丘道长为师,成为全真女冠。《道家金石略》中保存着两道以“公主皇后”名义颁发的懿旨,分别护持卫州汲县北极观、孟州王屋县灵都宫。
这两位逃脱浩劫的皇室女子,或许在宗教中找到了某种寄托和慰藉。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毡帐一顶,孤灯一盏,清香一炷,她们大概常常为家国丧乱中非命而死的一切亡魂,当然,还为无数同样幸存下来的人,默默祈福。
岐国公主,不过是在金朝土地上生活过的芸芸众生之一。
鼎盛时期的金朝,北起外兴安岭,南至大散关、淮河一线与南宋交界,东濒大海,西邻西夏,领有今天的黑龙江、吉林、辽宁、河北、河南、山东、山西七省之地,加上内蒙古、陕西、甘肃的一部分,面积相当于南宋的两倍。南宋人口最多时有六千万,金朝疆域内也生活着四千八百万人。
比起南宋,古往今来为这群人书写的历史,实在少得可怜。
金朝的亡国史,吸引人的还有其浓重的悲剧色彩。
金朝皇位迭传九代,凡一百二十年,最后二十四年都在苦苦抵抗蒙古对中原的侵袭。这期间,金朝更换了三位皇帝。
成吉思汗斥为“庸懦”的卫绍王,《金史》赞美他身形颀长,美髯须,生性俭约,不好华饰。胡沙虎发动兵变后,一些见风使舵的大臣纷纷污蔑卫绍王“失道”,罪有应得。他身边的人却觉得,从他当政期间的作为看,“中材不及者多矣”。卫绍王之后的宣宗,史家赞许他“励精图治”“勤政忧民”,中兴有望,惋惜他生性苛刻,喜好猜忌,卒无成功。金朝真正意义上的末代皇帝哀宗,在四面楚歌的蔡州围城中,对着侍臣悲叹:我当了“金紫十年,太子十年,人主十年”,并没犯下什么大错,下场却和历代荒淫暴乱之君一样,“等为亡国”,好不甘心!
这些历史评骘,多半寄托了中原文化精英对故国和旧主的哀思。不过,从种种迹象看,金朝最后这三位君主,秉性确实不坏。
卫绍王刚即位,山东境内的一段黄河忽然变清。相传“黄河清,圣人生”,举国大庆。不料一个叫杨珪的人上书扬言:浊水反清,分明是灾异,何况,“假使圣人生,恐不在今日”。这种话放到哪一朝都是死罪,卫绍王只是吩咐“锁还本管”。宣宗末年,两位太医给小皇孙治病,用药过猛,病人一命呜呼,法当抵命。宣宗说:若是朕的叔伯兄弟之子,就该法办,为朕的孙子而杀人,实属不忍。最终两太医只是挨了一顿板子后革职。哀宗刚即位,有人披麻戴孝,在宫门前大哭大笑,声称自己笑的是“许大天下将相无人”,哭的是“祖宗家国破荡至此”。臣僚要求严惩,哀宗不同意:不久前刚下过广开言路的诏书,何况“此人言亦有理,止不应哭笑阙下耳”,杖责了事。
一个专制君主,手握视草民为蝼蚁的生杀大权,在国步艰难、沧海横流的岁月,遇上有人主动挑衅添堵,尚愿意克制一下动用“合法伤害权”的冲动,实在称得上宽仁之主。许多普通人,若在他们的处境,未必做得到。按照孟子的政治理想,若再加把劲,将这一分“恻隐之心”推及天下,就是“仁不可胜用”的圣王了。
可惜,哪怕是“仁君”,也无法应对深重的王朝危机。三位皇帝统治的二十多年,完整展现了一个有着相对稳定的统治基础和合法性的国家,如何在“军事失败——内部矛盾加剧、可支配资源锐减——军事失败……”的恶性循环中竭力挣扎,最终覆亡的过程。金朝就像一艘经历长途航行有些破损,却还不至于漏水沉没的大船。这三人,不过是这艘大船猛地撞上蒙古这座陡然出现的冰山之际,恰巧把手放在了船舵上的凡夫俗子。
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的主角不能太优秀,因为好人遭殃,徒增观众反感;悲剧的主角又不能穷凶极恶,否则观众会觉得他活该。最能同时激发道德感、怜悯和恐惧的悲剧主角,是平庸的,和我们一样的人。按照古希腊人的审美品位,武王伐纣写不出动人的悲剧,金朝的灭亡却可以。
这出悲剧,还带有一抹独特的壮烈色彩。这个王朝骨子里毕竟流淌着“北方蛮族”的鲜血。在臣服和抵抗之间,金朝更多选择了抵抗。它深知,当年自己正是以和谈为诱饵,所谓“以和议佐攻战”,一点点拖垮了北宋。在二十多年断断续续的烽火硝烟中,金朝的抵抗运动中心从北方的中都迁到南京,从南京迁到了归德(今河南商丘),又从归德迁到了背靠南宋疆域的蔡州,以小搏大,以弱搏强。最后凭借河南的一隅之地,宁为玉碎,真如史家赞许的,“图存于亡,力尽乃毙”。
面对更加强悍的蒙古,金朝的表现比当年的北宋要强。南宋配合蒙古攻陷蔡州后,金朝的临时宰相张天纲被南宋将领俘虏,很快被锁在囚车里送到临安(今浙江杭州)。临安知府薛琼负责审问他,开口就讥诮:你这个亡国奴,“有何面目到此?”张天纲昂起头回答:“国之兴亡,何代无之!我金之亡,比汝二帝(徽宗、钦宗)何如?”一句话便让在场的宋人羞愧得无地自容。薛琼大吼:“快来人,赶紧把这人拖下去!”
这出悲剧的结局,更让人有些回味。从战争的废墟中爬出来,刀下余生、惊魂未定的前金朝子民,不少被吸纳进入了蒙元帝国的统治精英阶层。有人由此成为帮助奠定一代制度规模的人物,还有人对天崩地裂后中国文化价值的保存和重建,产生了无法忽视的历史影响,当然,还有更多被那个时代践踏、侮辱和损害的普通人,没有机会在历史上留下姓名。
岐国公主的父亲卫绍王即位前,中都城内传唱着一首童谣:
易水流,汴水流,更年易过又休休。两家都好住,前后总成留。
这首童谣似乎预示了,金朝的都城将从易水之畔的中都,迁到汴水之畔的南京。不过,歌谣只讲了故事的前半——进入南京,惊魂未定的皇帝及其扈从,很快又不得不匆匆踏上逃亡之路,终点站就是蔡州。
本书并非概述蒙金战争的战役史、战例史,尽管这样一部严肃的学术专著,迄今尚付阙如。我们接下来要讲述的,主要是在那个近乎“天纲绝、地轴折、人理灭”的动乱年代中,中都、南京、蔡州这三座都城 及其居民的遭遇,还有影响他们命运的最重要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