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看过他一场比赛,那是在“帐篷”剧场举行的拳击比赛。我是和佩佩一起去的,我告诉妈妈我是去看一场皮兰德罗的喜剧。我妈妈当时有些犯糊涂,一下就答应了。我让佩佩来我家楼下接我,他骑着他的老摩托车“ciao”,车子很难启动。他知道我打拳击的事情,学校里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但他那时候不相信我真是最强的。我想,他一定认为这都是我编造的,我连拳击馆都没去过,我编造这样的故事,是为了显得不那么衰。他第一次怀疑这件事情是真的,是有一天下午他来我家学习,在回家的路上,忽然下起了一阵暴雨,我们都被雨浇透了,衣服湿得就像厨房里的抹布。我们在房间里换衣服——这并不是经常发生的事情,因为我没有多少朋友。事情就是这样,我和佩佩在我房间里,那时候我听到一声惊呼:“天哪!”
我抬起眼睛,看到他面带微笑,傻乎乎地看着我。
“怎么啦?”我问。
“身材真好。”他说。
我向下看,看到突出的胸肌、巧克力一样的腹肌,还有青筋暴露的手臂。实际上,我穿上衣服的时候,别人都看不出来我的身材:我穿的衣服一般都很不贴身,在宽大的衬衣和裤子下面,人们根本看不出来那些肌肉块,虽然小,但是很紧凑。
“谢谢。”我说。
“你是怎么练的?”
“我告诉过你啊,我练拳击。”
“是啊,好吧。”
他相不相信,我并不在乎。通常,出了拳击馆的大门,就连我自己也不相信。在拳击馆之外,所有人都取笑我:我从来没有过女朋友,我笨嘴拙舌,总是说错话,我在学校考试分数很高,我弹钢琴,但没有摩托车。是的,这些他们都知道。连我自己有时候也会忘记:在一个潮湿、臭烘烘的地方,我是一个传奇。
那天晚上的拳击比赛之后,佩佩再也不怀疑我。就好像从那时开始,作为拳击馆之外的人,他进入了我的世界。当时,迪托在入口处检票,他六个月前刚从监狱里出来,两个星期之前,我跟他讲解过怎么打出一记说得过去的勾拳。
我排在队伍最后面,他远远看见我,向我招手。
“嘿,快拳手!你在那里干什么,快过来,我让你先进去。”
我们钻进人群,到门口的时候,迪托紧紧握住我的手,然后微笑着拍了两下我的肩膀,他说他很高兴我能来看比赛。
“这是佩佩,我朋友。”我说。迪托微笑着握了握佩佩的手,然后让我们过去了。
剧场里有很多人,在霓虹灯下,人们在酒吧柜台和看台之间的红色帐子下走来走去。
我和佩佩在酒吧喝了两杯可乐,就像是喝了两杯威士忌加冰,然后我们坐到看台上。在射灯的照耀下,方方正正的擂台就像一个婚礼上的大蛋糕。
慢慢地,拳击馆的所有人都过来和我打招呼,他们和我握手,然后拍拍我的肩膀,他们也和佩佩打招呼,就好像他也是圈子里的人。在比赛过程中,他们会时不时地用手肘撞撞我,说:“你应该上台去的。”实际上,那不是一个坏主意。我相信,在那些射灯下面,我会绕着我的对手飞舞,像蚊子一样,用我的直拳叮咬他。最后,在震耳欲聋的掌声里,裁判会举起我的手;或者,在一记击中下巴的右直拳之后,我会看到对手躺在地上。
但是我妈妈——难缠的老妈她不愿意,那我就只能在台下观看。我的同伴拍拍我的肩膀,还有佩佩看我的目光,这些都能带给我安全感,让我感到很满足。那时候,他们都觉得我是一个传奇。
那些上台比赛的拳手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人物,无论是胜者还是失败者,他们都乱打一气,没有一点儿档次。除了一个人,他不一样。他进入赛场,眼睛上的两道眉毛就像两只沙袋一样,他面朝角落站着,肩膀上搭着一条毛巾,他把深红色的拳击手套放在下巴那里,然后把头从一边摆向另一边,用手敲了敲颌骨,好像要提醒自己那里曾经挨过拳头。我马上就感觉到:他很厉害,而且跟其他人不是一个等级。
我向贾诺探过头去,他是一个个子很高、块头很大、像游泳健将一样的男孩,在拳击馆里,他的拳头非常吓人,但是他太疯狂了,不能参加比赛。
“那人是谁啊?”我问。
“那是穆格奈尼,人称‘山羊’。”贾诺转过脸来,很惊异地看着我说。
“那就是‘山羊’?”
“是的,就是他。”
“我不知道他今天晚上来参赛。”
“我也不知道。”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他在擂台的一个角上,有个人在给他按摩肩膀。
“‘山羊’是谁?”佩佩问我。
我没办法把眼睛从他身上移开。
“一个从来都没输过的拳手。”我心事重重地回答说。
佩佩看了他几秒,然后又转过脸来问:
“为什么要叫他‘山羊’?”
我把身子向前,把手肘搭在膝盖上。
“因为他走路的时候,总是低着头。”我说。
佩佩点了点头。我还是没法停止盯着“山羊”看,就好像他跳跃的动作和他眉毛下的那道阴影那样让我入迷,就好像要把我吸引到擂台那里,从近处看他。从他的额头下面,那黑色的眼睛深处,我想知道:他是不是一个能击败我的人。
“他是个聋哑人。”我说。
刚开始的时候,好像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只是一个有点奇怪的男孩,不爱说话,比较孤僻,在拳击馆里,也不占什么空间。训练的时候,他总是能准时到那里,他谁也不看,自己换好衣服。做热身运动的时候,他总是排到队伍最后。教练老黑给大家讲解技巧时,他总是在后面,瞪着那双像摄像头一样的黑色眼睛,把一切都记录下来。没有人叫停,他就一直在那里练习,一次又一次,可能在家里他自己也练习。右拳接着右拳,左拳接着左拳,勾拳,就像一个机器人一样。
后来是马西发现他是聋哑人的。马西是一个掘墓人的儿子,长得高大挺拔,有些帅气,他是那种典型的城区混混,爱搞破坏,殴打那些从足球场出来的小孩取乐。他是中量级拳手,很灵活,也很果断,也许是拳击馆里最有前途的男孩。那时候,为了备战意大利冠军赛,他在进行强化训练,后来在比赛时,他还是输给了一个贝加莫来的对手,那个小伙子壮得像头公牛。
“山羊”正在沙袋前练习,那时候,马西找不到一个空着的沙袋。对于一个可能成为意大利冠军的人,要等着在沙袋上练两个回合,这期间他的身体在慢慢变冷,这并不是一件惬意的事情。墙上有一个灰色大钟,每四分钟就会响一次,这时候,钟声响了。马西在“山羊”后面站着,说他需要用一下沙袋。他站在那里放松脖子,轻轻地拍打着手臂做放松运动。“山羊”没有反应。“嘿,我要用一下沙袋。”马西提高了嗓门说。
但是“山羊”无动于衷,他还是站在沙袋前,没有动弹,就像一个站在柱子前、肌肉发达的小型罗马人雕像一样。
“嘿,我要用一下沙袋。”马西又一次抬高了嗓门。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有人在前面看到“山羊”的脸,他们看到他闭着眼睛。马西看到他的同伴们停止了练习,就耸了耸肩,微笑了一下,好像在说:“怎么回事儿,这人是白痴吧?”然后,他犯了一个错误——建议你们在拳击馆里,绝对不要做这样的事情,所有经过一点世事的人都不会做这种事:马西开始挑衅,他把两个拳击手套从“山羊”的肩膀上面打过去,打到沙袋上,就像一个滑雪者撞到树上。马西根本没时间看到“山羊”转身,就看到那位个子很低、长得很结实的金发小子在他眼皮下:两记空拳,左拳,右拳,左拳。马西躺倒在地,晕头转向,这个金发小个子男孩压在他身上,像马一样在咻咻喘气,好像从鼻孔里要冒出火来。马西微笑着,又站了起来。
“那你想来真的。”马西说。他把打沙袋用的臭烘烘的手套摘了下来,只留下绷带。他说:“来吧。”他先打出一记左拳,没有打中,在“山羊”的头上虚晃过去,“山羊”躲过之后,转过身,拳头很高,头很低。马西就站在那里,又瘦又高,手臂和肩膀都在摆动,就像在拳击比赛纪录片中看到的一样,另一个人在他的前面,缩成一团,就像一块冰雹。马西打出一记左拳和一记右拳,“山羊”在那个右直拳打出来之前,就已经看到了,他低下身去,重心落在腿上,从左边躲了过去,然后身体全力向上,打出了一记最近几个星期以来他练习了几百万次的上勾拳,打中马西的肝部,就好像肝脏的那个部位是身体上被照亮的区域,他能清楚地看到,因为老黑已经给他解释过了,如果打中那个部位,整个身体都得倒下。他好像一气呵成。这一拳之后,“山羊”又是一记右直拳,击中了马西的下巴,然后一记左勾拳击中太阳穴。在场的人,有几个可以发誓:他们看到马西是离开地面飞过去的,他最后倒在垫子上,晕过去五分钟。马西要比山羊重十二公斤,要比他高一拃。老黑马上跑了过来,一边骂,一边把“山羊”推开。所有人都围在马西周围,他们都没为难那个小个子牛人,也没听见他哪怕是小声地说一句“对不起”,因为很明显,他从来都没有学会过说话。
两天之后,拳击馆里来了一个小个子、有点儿富态的女人,她头上戴着一顶男式帽子。她说要找这里的负责人,老黑被叫了过去。
“您好,我是索尼娅·穆格奈尼。”
“您好,我是老黑。”
“晚上好,老黑先生。我来这里,是想请您让我儿子回来训练。您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喜欢某个东西。所有人都取笑他,他也没有什么天分,但是从本质上来说,他是个好孩子。他的生活已经很艰难了,他总是一个人……”
“太太,请等一下。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啊!”穆格奈尼太太有点儿不安地说,“他跟我说,他不能回来训练,因为他打了人。您应该原谅他,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了。您知道,他曾经受到的那些攻击,您也许能理解,也许……”
“太太,等一下。您是那个金发男孩的妈妈?”
“是的,当然,不是他,还有谁呢?”
“太太,您知道,来这里的男孩很多,他们总是免不了打来打去。”
穆格奈尼太太觉得他说的话很有道理。
“无论如何,您儿子随时都可以回来,您的儿子很有天分。”
“你们没有把他赶出去?”
“没有。当然,他回来后,不能再打其他孩子了。”
穆格奈尼太太笑了一声。
“是的,您说的有道理。”她说,“当时是他没有听到,所以才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他没有听到?”
“是啊,我觉得很显然,是因为他没听到。”
“不会吧,我在办公室都听到了。”
穆格奈尼太太很不安地看着老黑,说:
“对不起,亲爱的老黑先生,六个月来,您没有发现我儿子是聋哑人?”
是啊,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老黑想:他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那种尴尬的感觉了,那时候,他正在看迪安·马丁演的一部无声老电影。他得出的结论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没有尴尬的感觉,这是成熟的结果:你有自己的事情做,别人也认可你,你有点儿肚皮,但是双臂还很结实,目光还很犀利。你已经过了那段不顺的日子——生活总是和你作对,让你陷入尴尬处境。你可能腰会有点问题,你开始让医生检查前列腺,有一天,你的膝盖可能会软弱无力,但是你不担心会遇到尴尬的场面。但是,生活会化身为一个壮硕的太太,戴着一顶男士的帽子来教训你,像一记耳光一样打下来,就在那里,在你的地盘上。在那里,你是所有人的头儿,大家都把你当师傅,都尊敬你,你粗声大气地朝他们吼叫,你拍他们的肩膀,他们会觉得很享受。生活这时候化身成一位妈妈,让你忽然不知所措,变得和小男孩一样满脸通红。
“聋哑人?”
“再一次说对不起,老黑先生。”穆格奈尼太太的声音里有点儿嘲讽,“我儿子来这个地方训练已经有六个月了,他一个星期来三次,如果他有时间的话,有时候来四次。我还给他买了个沙袋,放在他的房间里。您从来都没有发现,他是一个聋哑人?”
老黑看着眼前这位太太,他的肩膀垂了下来。忽然间,他脸上的皮肤也垂了下来,就好像有人在上面挂了十几斤东西。
“嗯。”他说,“没有。我很遗憾,我没有注意到,没人注意到。您知道。”
“不,我并不知道。”穆格奈尼太太的声音这时候充满讽刺。
“因为他总是待在一边,一个人练习,无声无息……”
“是啊,他是哑巴。”
老黑想,他最好什么也别解释,避免胡乱找借口,说些站不住脚的话,即使他比现在年轻四十岁,他也会觉得尴尬。他的肩膀垂得更低了,就好像在没人看见的情况下,陪练给他的双手各加了十公斤重量。
“我很遗憾。”老黑低着头,小声说。
“您别担心,老黑先生。我知道我儿子是个很内向的孩子,可能会让别人误解。这一点,我能理解您。也许,以后您这里的孩子应该多注意一点。”
老黑低着头表示同意,这时候,他的目光遇到了穆格奈尼太太那坚决而严肃的目光。
“再见,老黑先生。”
“再见,太太。”
不知道是因为那种尴尬产生了反应,还是出于同情和欣赏,或者纯粹是因为“山羊”突出的天分,从那天起,老黑就重点照顾那个结实的金发男孩:他宽大的额头,还有眼睛上面的阴影,就好像一副面具一样。老黑把他培养成了一个拳击手。那男孩的成绩都是靠自己的努力,也许还有老黑的热情培养。老黑眼看着他,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一天天成长起来了。
他看着“山羊”的肩膀一个星期一个样儿:伴随着他完美的左勾拳,背部也形成了一块块的肌肉,伴随着防御的动作,他的胸肌也出来了,还有他腿部的动作,非常灵活、完美。他非常好学,领悟能力极强,在一年之内,就已经准备好了第一次交锋。那是一次区域冠军赛,参加的都是初次参加比赛的选手,他取得了胜利。在最后的决赛中,他用短短四十八秒的时间,打倒了一位大家都很看好的、中等个头的米兰选手。
我在“帐篷”剧场看到他比赛时,他已经接连两年是全国冠军,正准备迎战欧洲冠军赛。那天晚上,他的对手是一个瘦高的小伙子,一双猫一样的眼睛,来自一个距离罗马很近的村子。那是一个不错的拳手,防卫相当严密,而且动作比较快,他想早晚有一天,他会打破“山羊”的传奇。但是他知道,那天晚上还不是时候,他本不应该做这个尝试。“山羊”接受邀请,参加了这次比赛,是因为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最好的训练方式。对于“山羊”的对手来说,他不想冒什么风险,只想近距离体验一下“山羊”的拳法,为以后战胜他做准备。但是,他一拳也没打中“山羊”。“山羊”等着老黑拍他的一条腿,告诉他铃响了,他就像机器人一样戴上头盔,跳到擂台中间,就像一头山羊一样。那个罗马来的小伙子按照自己的方式进行比赛,打出一记又一记左摆拳,想让那个眉毛浓密、身体结实的小子保持距离。但是,他一次也没有打中“山羊”。“山羊”就像玩儿一样,轻轻移动身体和腿,躲过他的拳头,一次又一次,就好像事先知道他要怎么出拳一样。那些没有躲开的拳头,他就用拳击手套迎过来,就像是拍蚊子那样。两个回合比赛,除了躲过那些拳头,他没有干别的。这两个回合的比赛折磨人心,一拳又一拳,我们可以看到,那个罗马男孩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严肃。在这两轮比赛后,那个男孩干脆果断的进攻变得松弛、凌乱。对于那个男孩来说,打中一次“山羊”,已经成为简单的面子问题,他越来越凌乱了。第二轮比赛的最后,那男孩累了,他因为无能为力而变得沮丧,他的进攻一开始很准,现在变得越来越急迫,留下很多没有防备的地方。
在第三轮比赛中,“山羊”开始像一个充分休息、刚美美吃了一顿的割草人进入山谷一样,进入到对手没设防的区域:他像玫瑰一样新鲜,等着对手凌乱的攻击,然后他快如闪电,连击三拳进行反击。躲,躲,躲,向左弯腰,上勾拳,向后转身。争取时间,时间。躲,向右躲,上勾拳,向后转身。看他比赛,真是一种享受。
在第五个回合中,罗马来的男孩向后打了个趔趄,倒在绳子上,裁判开始计数。他的教练也走了过来,看了看他,然后中断了比赛。
我第一次看到一个有能力和我抗衡的拳击手,这对我是一个打击。那天晚上回家的路上,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到家门口时,我几乎忘了和佩佩道别。
“嘿!”我扭动钥匙时,他喊道。我心事重重地转过身来。
“嘿!”我说。
“晚安。”
“晚安。”
“你怎么了?”
“没事儿,我累了。”
我打开门要进去。
“他很厉害,是吧?”佩佩的脚已经放在脚踏上了,要发动他的小摩托车。我想了一下,我本来想缓和一下气氛,说:“比较厉害。”
但是,我最后说:“是的,他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