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上,我们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拳击这桩事,让我非常迷恋。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我那么喜欢拳击,也许是因为那种信心十足的感觉,或者是意识到自己在做应该做的事情。或者两者兼有,也许是因为那种无与伦比的感觉: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个地方,我还可以算得上一个人物、一个传奇,可以势均力敌地跟别人战斗。
在那里面有某种逻辑,在那里面没有人能逃得了,你逃不了,别人也逃不了。你知道你的对手是谁,你的对手只有一个,而且和你重量相当,假如他把你打倒在地,这说明他比你强,或者说他比你有经验,在这两种情况下,你输了的话,你只能吸取教训。这听起来很荒谬,但最终你会去那里,在里面所有人都相互殴打,这让你有安全感。
还有,事实是,我打得不错。可能是因为我小时候,我爸爸经常看的穆罕默德·阿里和舒格·雷·伦纳德的拳击录像起了作用。但是,当你第一次踏进那种场地,你看到那些加固的拳击擂台——在比赛中台子没被撞倒真是奇迹,我会想象自己像拳王阿里一样跳跃,然后闪电一样打出刺拳。
我不知道,或许,你觉得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最后你就会成为那种人。事实上,我后来学会了这样打拳:围着对手跳跃,就像蚊子一样,用那种又快又准又干脆的拳头折磨着他,每一拳都像一记鞭子。我们诚实一点儿说:我的体格并不适合做拳击手,我的身体看起来不怎么强壮。我很瘦,脖子又长又细,手腕也很纤细,腿干瘦,而且关节突出,就像一根棍子上随意绑了几根树枝。或者说,我缩着肩膀,抬起拳头,我向前、向后跳起来的时候,就像要飞起来一样。有时候,我脑子里回响着贝多芬的乐曲,可能是一段钢琴演奏,我觉得自己完全沉浸在那个死聋子的音符里,他的音乐伴随着直拳的声音响起。
是我妈妈让我学钢琴的,她请了一个老得流哈喇子的女人给我上钢琴课,这个老师有口臭,而且所到之处,会留下报纸片一样的头皮屑。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开始学拳击的。我是一个完美的儿子:爱学习,没花花肠子,很听话,很衰,很早就上床睡觉,如果你要求我的话,还会在睡前做祷告。但是,我就是不想弹钢琴,我很讨厌弹钢琴,我讨厌莫扎特、巴赫还有那个才华横溢的死聋子贝多芬,我还讨厌臭气熏天的波里太太。也许,只有拉赫曼尼诺夫我还能忍受,因为他弹琴的时候,让人感觉怒火中烧,因为他的曲子非常难,根本没办法弹奏。
有一天,我告诉妈妈我很讨厌钢琴。她告诉我,音乐是最基本的东西,能让人守规矩。规矩?什么规矩!我是世界上最守规矩的儿子了。我那么循规蹈矩,像我这样的儿子,已经快要从地球上灭绝了。
我妈妈很担心地看着我,让我别说傻话,她说音乐是非常重要的,那种情景真让人很烦。
“那我也要学拳击。”
“什么?”
“假如要我继续弹钢琴的话,那我也要练拳击。”
“拳击?”
“是的,拳击。”
“别说傻话了。”我妈妈不想继续跟我扯下去了。
“我想练拳击。”
“对我来说,‘我想’这个词不管用。”
这是我第一次顶撞妈妈,我心里有一种兴奋的感觉,就好像在一场艰难比赛的第六个回合中,我忽然清醒过来了,给对手一记左拳,然后一记右拳,让对手很想哭。
“我想练拳击。”右勾拳打中脸部。
“想都别想。”谈话到此结束。
比赛结束的铃声响起,在最后的关节,对手躲过一劫。
但是,我已经醒过来了,我抬起了头,这是一个听话、乖巧的小男孩第一次为某件事做斗争。这是一场艰难的斗争,像那种十五个回合的、让人精疲力竭的比赛。我停止了学习,上课时老师两次提问我,我都沉默不语,我停止说话和弹琴。波里太太给我十分钟时间,让我说话或者弹琴,她尝试了三次,但是最后不得不放弃。老太太还以为她应该安慰我。我坚持一个星期不说话,大家都拿我没办法,他们想把我送到治疗精神病的地方去。在这种情况下,有一天晚上,我妈妈进到我的房间里,她说她已经和我爸爸谈过了,假如我愿意,我可以去练拳击。
“好的,我明天就去报名。”我说。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成功:第十四个回合的技术型K.O.,因为策略和耐心,我最后获得胜利。也许,我光靠得分也能获胜,但我不确信,我妈妈一直都很难缠。我报名的时候,周围有几个男孩都笑了起来。古斯塔沃——一个瘦瘦的年纪比较大的伙计,他的声音有点像唱爵士的黑人歌手,他让我把父母的许可证明带过来,还有拳击馆责任免除声明,另外还有五千里拉的报名费。
六个月之后,在擂台上,我已经可以像芭蕾舞蹈演员那样跳跃,我的左直拳像夏日的冰雹一样势不可挡。不可否认:从来都没有一个拳击手像我一样,身材看起来并不适合做拳击手,但事实上,我好像生来就是为了待在擂台上。我开始训练的时候,我的钢琴也有所进步;我甚至有点儿喜欢弹钢琴,开始喜欢贝多芬那杂种。在擂台上,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忽然之间,我觉得一切声音、一切叫喊和气味都消失了,周围的世界都消失了,我只看到我的对手;忽然间,他好像做的都是慢动作;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就像一辆蒸汽式火车那样精确和规则。只有我的心跳,还有眼前那个可怜虫疲惫的眼睛。
左拳。左拳。转身,跳跃。左拳。左拳。左拳右拳左拳。转身。躲。躲。左拳。躲。左拳右拳左拳。左。转身。转身。跳跃。右直拳,紧接着是左勾拳。铃声。
看我打拳是一种享受,古斯塔沃把我展示给别人,就像展示一辆新汽车。
“猜一猜他多重?”他问那些不认识我的人,他的眼睛像小男孩一样闪闪发光,就好像在让别人猜他的汽车,“猜猜能跑多快?”
“嗯,应该有六十六七公斤吧。”一般人都会这么说。
古斯塔沃会发出像黑人爵士歌手那样的笑声。
“六十三公斤半。”他说,“他是轻型材料做成的。”
然后,他让我上场打一个回合,当我在台上像舞蹈演员一样跳动,他会用胳膊肘碰碰旁边不认识我的人,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
“我们要把这家伙送到奥林匹克运动场上去,亲爱的乔治。”有一次,我听见他对一个人说,那个人穿着一件湿漉漉的长雨衣。
“为什么不让他参加专业比赛?”那人问。
“因为他的鼻子不配。”古斯塔沃回答说。
实际上,我长了一个大鼻子,在有点歪而且有点凹进去的脸上,忽然冒出来这样一个光秃秃的山丘,就好像是从别人脸上卸下来装到我脸上的,跟脸上的其他部分一点儿也不协调。
我不知道为什么,古斯塔沃会认为,如果我只是一个业余拳击手,我就会保全我的鼻子,就好像业余拳击比赛时,挨的拳头要少一些。事实是,当他和乔治说让我上奥林匹克运动场的时候,我还没有参加过任何一场比赛。
在某种程度上,我是一个传奇,所有的拳击馆都在谈论我。他们把我称为“芭蕾舞男”,或者有时候,某个不认识我的拳击手觉得不服气,想表示对我的蔑视,会把我称为“芭蕾舞女”。人们都说我是最厉害的,我不参加比赛是因为我知道我一定会赢。他们说了很多关于我的事情,人们去参加婚礼时,也会聊起我。有些教练诅咒我,因为我本可以给意大利赢取奥运金牌,但是我对此不感兴趣。那些打架斗殴的人在广场上谈论我,他们连见都没见过我。有些拳手,当他们不自吹自擂的时候,会感谢我没有上场,他们希望我永远不要上场。
那种感觉很好:在拳击馆,会有一些男人或者男孩过来参观。有时候我看到吉吉,拳击馆里的一个教练,他会指着我,跟那些人介绍。他们在拳击馆里走几步,然后站在那里看我,那种窘迫的表情,就像是在面对国家元首。他们总是在那里待五六分钟,看我训练。之后,谁知道他们会怎么说。我记得有一天,我的一个同学在学校里,跟别人说,我就是“芭蕾舞男”,说他在拳击馆看到我了。
“谁?”
“就是那个穿得很土,总是拿着一个皮文件包的伙计。”
“就是下了课,总是一个人走路回家的那个衰仔?”
“是的。”
“去你的。”
“我发誓!”
“别瞎扯了。”
“哦,我告诉你,我昨天在拳击馆看见过他,他的拳头像闪电一样快。”
“即使我亲眼看见,我也不会相信。”
没人怀疑我会打败所有我身边的人,我也满怀信心。不需要四处打听,就能知道:那帮无名之辈,虽然他们都能打出像铁锤一样拳头,但是他们根本不是那个男孩的对手,他身材纤细,会像蜻蜓一样扇动翅膀,在那个四方台子上飞舞。
假如他们知道,我不上台比赛是因为我妈妈不同意,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假如他们知道,在我神秘、低调的退缩后面,有我妈妈细长的影子——那个表面上看起来无辜的太太,头上已经有几缕白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说。他们不会相信,或者他们会笑得前仰后合,我会永远只是“芭蕾舞男”:打不打拳击,有没有奖牌,上不上奥林匹克运动会,都无关紧要。
有时候会发生一些事情,这些事情会改变你的人生。你会想回到那个转折点,说:不,我更喜欢之前的生活。但是瓶子已经碎了,里面的东西全都洒了出来,现在都摆在桌面上,慢慢变干,展示出事物本来的样子,或许会色彩缤纷。某一天,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你尝到了愤怒的滋味,会发现什么是流汗。
我一辈子只参加过一场比赛,我说的是那种严肃的比赛:裁判、擂台角、观众、博弈还有其他的事情。参加的人都记得那场比赛,还有人说,那是他一辈子看过的最精彩的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