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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法兰西剧院 庄严的帷幕已经落下,有两个美国人随着人流,趁着第一幕结束的间隙离开闷热的剧院到外面透了透气。但他们回来得很早,剧院里还没几个人,于是他俩就环视着剧院消磨时间。剧院不久前刚刚把陈年蛛网都清扫了,而且还添置了一些经典戏剧的壁画作为装饰。时处九月,法兰西剧院的观众寥寥无几,再加上今天上演的是奥日埃 的《女冒险家 》,这出戏没什么新意,观众更是屈指可数。许多包厢都空着,有人的包厢坐的也净像些土气不堪或颠沛流离之辈。包厢离舞台很远,而这两位看客就落座于舞台前,但哪怕离得再远,鲁珀特·沃特维尔也能看出些蛛丝马迹。他喜欢观察细微之处,而且来到剧院,他就喜欢摆弄他那个小巧玲珑的高倍望远镜,东瞅瞅西看看。他知道这么做非君子所为,用这么个东西无礼地偷瞄一位女士和用双管手枪瞄准她们一样,都为人所不齿。但他总是好奇心旺盛,也确信此时此刻看这么一出陈年老戏,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人认出他来。于是,他就背对舞台站起身,手持望远镜,对着各个包厢巡视打量起来。他跟前的另外几个人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但他们更加泰然自若。

“一个俏佳人都没有啊。”他打量一番后跟他的朋友利特尔莫尔说道,但利特尔莫尔一声也没吭。他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百无聊赖地盯着舞台上的新幕布。他绝少纵情于这种视觉探究,因为他已经在巴黎待得够久了,早已见多不怪,所以不太在意这些东西。他觉得法国首都平淡无奇,早已不再是以前那个令他惊叹不已的地方了。但沃特维尔还经常瞠目结舌,时不时会突然惊呼起来。“天啊!”他大叫道,“快看,快看啊。终于发现了一个,”他顿了一下,仔细打量着说,“算是有点姿色的!”

“有点什么姿色?”利特尔莫尔漫不经心地问道。

“很特别,很难形容。”利特尔莫尔根本就没在听沃特维尔说什么,但知道他在跟自己说话。“我说,我真心希望你能帮我个忙啊。”沃特维尔继续说道。

“来陪你看戏就已经够意思了,”利特尔莫尔说,“这里热得要命,而且戏演得索然无味,跟女佣烧的饭没什么两样,演员也都是些二流货色。”

“又不是让你帮什么大忙,你就看一眼告诉我她是不是个正经女人就行了。”沃特维尔回答道,丝毫不关心他朋友语气里透出的冷嘲热讽。

利特尔莫尔头也不回地哼了一声,说道:“你总是想知道她们是不是正经女人,这到底有什么用?”

“我之前就看走过眼——现在可是没有半点信心啊。”可怜的沃特维尔说道。对他来说,欧洲文明还挺新鲜,但在过去的半年里他的确也碰到了一些未知的问题。他只要碰上个美女,后者就必定如埃米尔·奥日埃剧作中的女主角一样水性杨花;只要有个看上眼的,就极有可能是某位伯爵夫人。伯爵夫人都浅薄无知,其他女人都孤僻高傲。而利特尔莫尔却能一眼识人,而且从来不会看走眼。

“就看她们两眼,大概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沃特维尔率性地说道,以此回应他同伴颇为愤世嫉俗的回答。

“不管正经不正经,反正你都会盯着看个没完,”利特尔莫尔还是一动不动地继续说道,“我要是真告诉你她们水性杨花,你更会看得目不转睛。”

“你要是觉得这位女士也不值得一看,那我就再也不看了。我说的是从过道数第三个包厢里的那位,一袭白衣,手持红花。”沃特维尔边说边缓缓起身,站到利特尔莫尔身旁。“那个小伙子正在往前靠,就是因为他我才拿捏不准。给你,用望远镜看一眼吧。”

利特尔莫尔心不在焉地打量了一下那个小伙子,接着说道:“不用了,我眼神还可以。那个年轻人很不错。”

“的确如此,但他比她年轻好几岁呢。等她转过头来,你一看就知道了。”

很快她就转过头来朝着他们,显然她之前一直在和包厢门口的 引座员 聊着什么。她皮肤白皙,楚楚动人,喜笑颜开,眉梢上圈圈黑发十分秀气,耳坠上的大钻石也熠熠生辉,整个法兰西剧院的人都能看见。利特尔莫尔看了她一眼,然后突然大喊道:“把望远镜给我!”

当他拿着那个小望远镜张望时,沃特维尔问道:“你认识她吗?”

利特尔莫尔未置可否,他只是静静地看了看,然后把望远镜还给了沃特维尔。“不认识,她可不是什么正经女人。”说完他就一屁股又坐下了。因为沃特维尔还站在那儿,所以他又说道:“坐下吧,我觉得她看见我了。”

“难道你不想让她看见你?”沃特维尔坐下的时候询问道。

利特尔莫尔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是不想坏了她看戏的兴致。”这时, 幕间休息 已经结束,舞台上的大幕再次升起。

沃特维尔一直希望他们两个一起看场戏,但是利特尔莫尔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觉得与其辜负良宵美景去看戏,还不如闲坐在位置极佳的格兰德咖啡馆门口抽根烟。鲁珀特·沃特维尔也觉得第二幕戏太过沉重,还不如第一幕,他心里便开始琢磨他朋友是否愿意待到戏演完。当然他这个想法也是一闪而过,考虑到利特尔莫尔事事无为的个性,他既然已经来了,也就不会轻易离开。沃特维尔又在想,对于包厢里的那位女士他朋友还了解些什么呢。他瞄了利特尔莫尔一两眼,发现他心思也不在戏里,在想别的事,在想那个女人。当大幕再次落下,他还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和之前幕间休息结束后情形一样。别人都侧着身子从他跟前蹭着他伸出的长腿挪过去。四下无人后,利特尔莫尔说:“我感觉我还想再看她一眼。”说话的语气就跟沃特维尔对那个“她”了如指掌一般。沃特维尔知道自己无意再盯着那个女人看,但是很显然有很多事他并不知情,他觉得谨慎一点并无坏处。于是,他便暂且没问什么,只是说道:“好呀,望远镜给你看吧。”

本性温厚的利特尔莫尔同情地瞥了他一眼。“我说的不是用那个烦人的玩意儿盯着她看,我是说就像以前那样,真真切切地看着她。”

“你以前怎么看她的?”沃特维尔直截了当地问道,刚才的谨慎早已被他抛到九霄云外。

“在圣迭戈 ,广场后面。”

听到这句话后,沃特维尔一脸茫然地盯着利特尔莫尔,后者便继续说道:“走,到外面透透气,我和你多聊几句。”

他们走过低矮狭窄的门(这门和大剧院的身份一点儿都不配,像给兔子窝准备的),从正厅前座来到门厅。利特尔莫尔走在前面,他胸无城府的朋友紧随其后。正因如此,利特尔莫尔朝让两人都颇感兴趣的那个包厢抬头一瞥的动作也被沃特维尔看在了眼里。而那个女人离开的背影也非常值得玩味:显然,她正要跟着朋友离开包厢,却没穿斗篷,所以他们还没打算离开剧院。利特尔莫尔想呼吸点儿新鲜空气,但没到街上去。当来到通往大厅的冷清楼梯上时,他便一只手挽着沃特维尔,默默地开始往上走。他不喜欢运动,但沃特维尔觉得至少他现在已经动起来了——他想去找那位被他简单地以“她”相称的女士。年轻的沃特维尔什么都没问,跟着他一起闲逛着走进门厅。乌东 有名的雕塑作品《伏尔泰》就矗立其中,参观者目瞪口呆地凝视着它,倒映在镜中栩栩如生的伏尔泰让他们相形见绌。沃特维尔知道伏尔泰才华横溢,他读过他的《 老实人 》,这尊雕塑他之前已经欣赏过几次。门厅里并不拥挤,地板锃亮,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还有一些人站在阳台上,而他们脚下便是巴黎皇家宫殿 的广场。窗子敞开着,巴黎绚烂的灯光把这个枯燥的夏夜点缀得熠熠生辉。街上似乎传来窸窸窣窣的低语声,不疾不徐的马蹄声和四轮马车蜿蜒驶过坚硬柏油路的隆隆声也飘入大厅。有一男一女正背对着沃特维尔和利特尔莫尔站在伏尔泰雕像前,那位女士一袭白衣,就连帽子也是白色的。利特尔莫尔和那里的许多人一样,觉得这个场景显然极具巴黎特色,但此时此刻,他却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

“在这里见到她我觉得有点滑稽!上次碰到她还是在新墨西哥。”

“在哪儿?新墨西哥?”

“在圣迭戈。”

“噢,在广场后面。”沃特维尔说道,把利特尔莫尔前后说的话都串了起来。他并未意识到圣迭戈并不在新墨西哥州。为了不久前刚刚到手的伦敦外交副手一职,他一直在研究欧洲地理,自己国家的地理反而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两人离那位白衣女士也挺远,但她好像听到了他们在聊什么似的突然转过身来。沃特维尔和她四目相对,她的眼神告诉他假如她真的听到了他们的聊天内容,那也不是因为他们说话声音太大的缘故,而是因为她听觉太敏锐。她并不认识沃特维尔,然后她瞥了乔治·利特尔莫尔一眼,似乎也不认识后者。但不一会儿,她的眼睛里开始闪现出认出他来的神色,她的脸上增添了些许光彩,原本凝固的笑容也绽放开来。此时她已完全转过身来,带着突兀的友善站在那里,嘴唇微张,傲然伸出的一只手上戴着长可及肘的长袖手套。而近看起来,她更是国色天香。“哦,真没想到!”她惊叹道。她说话声音太大,大厅里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沃特维尔很是惊讶,他完全不曾想到她是个美国人。她的同伴在她说话的时候也转过身来,这是个活力四射的瘦削年轻人,身着晚礼服,双手插在裤兜里。沃特维尔料想他肯定不是美国人。作为一位清秀快活的年轻人,此刻他的神色未免太过凝重。他的身高与沃特维尔和利特尔莫尔相当,却仅仅眯着眼趾高气扬地瞥了他们一下,便转回身对着伏尔泰雕像,似乎他早有预感,他陪伴左右的这位女士肯定会认出些他不认识也并不在乎的人。而这一点似乎也多少印证了利特尔莫尔对这位女士的看法——她不是什么正派人物,至少,这个年轻人的无礼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这一点。“你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问道。

“我已经在这儿有段时间了。”利特尔莫尔边说边颇为沉着地走上前跟她握了一下手。随后他微微一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双眼,但神色比她严肃,仿佛她有点危险;他的举止就像一个生性谨慎的人在接近一只色泽光亮、体态优美但偶尔会咬人的动物一样。

“你是说在巴黎吗?”

“不是,飘忽不定,基本上是在欧洲。”

“噢,奇怪,我竟然没碰到过你。”

“碰到得晚点总比碰不到好!”利特尔莫尔说道。他的笑容有点僵硬了。

“嗯,你看起来还不错。”那位女士继续说道。

“你也不错啊,非常妩媚动人,其实你一直都是这样。”利特尔莫尔笑着答道,但显然希望应对得更加从容一点。四目相对片刻之后,他觉得她仪容庄重,比自己在剧院堂座上决定要来会一会她时预计的似乎更胜一筹。说话间,陪在她身边的那个年轻人已经观赏完伏尔泰雕像转回身来,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对利特尔莫尔和沃特维尔看也不看一眼。

“我想介绍你认识一下我的朋友,”那位女士接着说,“亚瑟·德梅斯内爵士 ,这位是利特尔莫尔先生。利特尔莫尔先生,这位是亚瑟·德梅斯内爵士。亚瑟·德梅斯内爵士是英国人,利特尔莫尔先生是我的同乡和老朋友。我们已经几年没见面了。到底几年没见了?还是别管几年了!我都怀疑他以前是不是真的认识我。”她继续对着利特尔莫尔说:“我的变化还是挺大的。”这些话说得清晰欢快,再加上她语调舒缓,听起来就更加真切。被介绍的两个人,看在她介绍的分上默默地对视了一下,那位英国人似乎还有点脸红。看得出,他特别在意她。

“我的很多朋友都还没介绍给你认识呢。”她说道。

“噢,没事的。”亚瑟·德梅斯内爵士说。

“哎呀,见到你感觉怪怪的!”她依然看着利特尔莫尔,并大声说道,“看得出来,你也变了。”

“我的变化会让你觉得索然无味。”

“我很想了解一下。你怎么不介绍一下你这位朋友?看得出他很想认识我!”

利特尔莫尔照办了,但他的介绍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就是瞥了鲁珀特·沃特维尔一眼,低声提了一下他的名字。

“你都没跟他说我叫什么,希望你没忘记我的名字!”这位女士大声说道,而此时沃特维尔正式地跟她打了个招呼。

利特尔莫尔瞥了她一眼,眼神比之前更为犀利,似乎在说:“啊,忘记你的名字?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名字?”

对这个无言的问题,她边伸手待握(和刚才跟利特尔莫尔握手如出一辙)边答道:“沃特维尔先生,很高兴认识你。我是黑德韦太太——你可能听说过我。要是你在美国待过,就肯定听说过。在纽约的话可能听说的不多,西部城市的话肯定没问题。你是美国人吗?哎呀,那我们就算是同胞了,当然亚瑟·德梅斯内爵士除外。我来给你介绍亚瑟爵士。亚瑟·德梅斯内爵士,这位是沃特维尔先生,沃特维尔先生,这位是亚瑟·德梅斯内爵士,他是下议院议员,多么年轻有为啊!”还没等别人搭话,她就撸着宽松长袖手套上的手镯突然问道:“好啦,利特尔莫尔先生,你在想什么呢?”

他正在想他肯定是真的忘了她姓甚名谁,因为她说的那个名字他毫无印象。但是他肯定不能实话实说。

“我在想圣迭戈。”

“想我妹妹家,广场后面?哎,算了吧,那个地方太恐怖了。我妹妹都已经离开那儿了。我觉得那里都空无一人了吧。”

亚瑟·德梅斯内爵士掏出手表看了一下,对他们的叙旧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他神情泰然自若,但又有点腼腆。他说了些时间到了、该回座位了之类的话,但黑德韦太太对此不理不睬。沃特维尔希望她能多待会儿,他觉得看着她就像在端详一幅迷人的画作。她头发短而精致,如波浪起伏,乌黑浓密,实为少见;面如白花盛开,转头侧身,外形如纯美的宝石浮雕。

“你知道吧,这里是法国第一家剧院,”她对沃特维尔说道,她这么聊天似乎是想活跃一下气氛,“而这个雕像就是伏尔泰,那个著名作家。”

“我对法兰西剧院情有独钟。”沃特维尔微笑着回答道。

“这个剧院糟糕透顶,我们刚刚一句台词都没听到。”亚瑟爵士说。

“啊?的确,在包厢里确实会这样!”沃特维尔低声说。

“这出戏让我也大跌眼镜,”黑德韦太太接着说道,“但我想看看那个女主角结局会怎样。”

“多尼亚·科罗林德?我觉得他们会枪杀她;在法国戏里,女性角色一般都会被枪杀。”

“这会让我想到圣迭戈!”黑德韦太太大声说道。

“啊,圣迭戈的女人过去都舞刀弄枪的。”

“你好像逃过一劫嘛!”黑德韦太太狡黠地应答道。

“的确如此,但我也遍体鳞伤。”

她转身对着乌东的雕塑继续说道:“好吧,这个伏尔泰雕像的确不同凡响,设计精美。”

“你大概正在读伏尔泰的书吧。”利特尔莫尔提示道。

“没读啊,但是书倒是买了几本。”

“伏尔泰的书淑女不宜。”那位年轻的英国人一边严肃地说着,一边伸出胳膊,想让黑德韦太太挽着他的胳膊离开。

“啊?你应该在我买之前告诉我的!”她沮丧至极地大声说道。

“你也不会一下子就买个几百本吧。”

“怎么可能买几百本?我就买了两本。”

“读个一两本应该不会对你有什么不良影响!”利特尔莫尔微笑着说。

她责备的眼神飞快地扫向他。“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我已经道德败坏了!好吧,即便这样,你还是一定要来见见我。”就在她和她的英国同伴转身离开的时候,她把自己下榻酒店的名字抛给了他。沃特维尔饶有兴致地注视着那个英国人;在伦敦他就听闻其人,觉得小说《名利场》 里依稀有他的身影。

尽管利特尔莫尔嘴上说着时间到了,该回座位上去了,其实不然,他和朋友来到了门厅的阳台上。“黑德韦——黑德韦?她怎么会叫这个名字?”利特尔莫尔俯视着薄暮中的喧嚣问道。

“我觉得是她丈夫的姓氏啊。”沃特维尔说道。

“她丈夫的姓氏?哪一个丈夫?她上一任丈夫姓贝克啊。”

“她到底有多少任丈夫?”沃特维尔问道,他迫不及待地想了解这位黑德韦太太是怎么个不正派法。

“我压根也不清楚。但想弄明白应该也不难,我相信她的前夫们都依然健在。我之前认识她的时候她还叫贝克太太——南希·贝克。”

“南希·贝克!”沃特维尔错愕不已。他正在想着她那罗马艳后一般曼妙的身姿。她的身世肯定不简单。

利特尔莫尔解释了一两句,然后他们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利特尔莫尔承认自己对于她的现状如何也是一无所知。关于她的记忆都停留在他生活在西部的那些日子里,他上一次见到她是六年之前的事了。那时候,他对她了如指掌,熟知她混迹的地方。她的交际圈主要在西南部,而所谓的交际除了纯粹的社交聚会外,并无其他特别之处。她应该是嫁给了一个叫费拉德尔甫斯·贝克的人,他是民主党报纸《达科他前哨》的编辑。但利特尔莫尔从未与之谋面——这对夫妇分居而住;也正是在圣迭戈的时候,他觉得这对贝克夫妇的婚姻行将不保。他现在想起来自己后来听说过她当时正在离婚。她在法庭上很有说服力,几次离婚都毫不费力,之前和一个人离过一两次,名字他已经记不清了,而且传说在此之前,她还离过婚。她已经多次离婚了。在加利福尼亚与她初次见面时,她自称格伦维尔夫人,他觉得这不是她婚后夫家的名号,而是一段不幸婚姻结束后,她重拾回来的娘家姓。她所经历的永远都是不幸的婚姻,已经嫁过六七次了。她妩媚迷人,特别符合新墨西哥人的审美观,但是她离婚太频繁,跟她有过瓜葛的男人肯定更多,这令她深陷信任危机。

在圣迭戈的时候,南希住在她妹妹(她也离过婚)家里,她妹夫靠一把六发左轮手枪“经营”一家银行,在当地颇有“威望”。在她单身的那段时间里,妹夫没有亏待过她,没让她想过家。当时她还很年轻,现在肯定已经三十七八岁了。利特尔莫尔说她不正派指的就是这些事。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些事哪件在先哪件在后,在旁人看来颇为混乱,至少有一次她妹妹曾告诉他,有一年冬天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南希身嫁何人。她崇拜新闻业,主要钟情男编辑。她的那些前夫肯定都绝非善类,因为她的和蔼可亲可是一目了然。无论她做了什么肯定是出于不得已,这一点众所周知。总而言之,她经历过很多事,但都已过去了,这才是最重要的!她集如花美貌、温和性情和聪明伶俐于一身,很是讨人喜欢。她是真真正正的狂野西部 的产物——太平洋 之花,无知冒失、缺乏教养,却又英勇锐气、率性智慧,还有点随心所欲的高品位。她过去常说她唯一想要的就是一个机会——很显然她已经抓住了一个。曾几何时,他觉得如果失去她自己也会生无可恋。他自己开办牧场,距其最近的一个城市就是圣迭戈,他常骑马去看她。有时,他会在那儿待上一星期,每天晚上都去见她。天气热得要命,他们就坐在广场后面。她总是那么迷人,穿着也讲究,就像刚刚见到她时的那个样子。在着装方面,给她一小时的工夫,那变化简直翻天覆地一般,就像把一个尘土飞扬的老城区变成塞纳河畔的摩登城市。

“有些西部女子真是美艳动人,”利特尔莫尔说道,“就像她一样,她们只想得到一个好机会。”

他没爱过她——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能称之为爱。当然,情愫可能存在过,但现实是,情已不在了。显然,嫁给黑德韦是嫁给贝克之后的事,这中间她还可能嫁过别人。她的社交圈并不太大,只在当地有些名气(其他编辑——那些她没嫁过的——在报纸上称她为“那位优雅的才女贝克太太”)。不过,实际上,在西部那种广袤的地域文化中,“当地”也不是个小区域。当时她对东部一无所知,而且他坚信她都没见识过纽约的真面目。六年间,可能发生了很多事,但毫无疑问的是,她现在“飞黄腾达”了。各式各样的东西正从西部源源不断地输送而来(利特尔莫尔说话的语气就像自己是个纽约人一样),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出彩的女人。这位有名的得克萨斯州佳丽则似乎对纽约不屑一顾;即便在那时,她会想到或者谈论的便已经是巴黎了,尽管她当时对后者还缺乏了解。在新墨西哥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的状态。她野心勃勃,能未卜先知,相信自己命中注定会碰到更美好的东西。早在圣迭戈的时候,她就已经预见到自己未来的真命天子——年轻的亚瑟爵士。她有时也会交往一些其他英国人,其中有些也并不是什么准男爵或者下议院议员——跟和那些编辑交往不一样,她跟他们来往仅仅是为了换换口味而已。利特尔莫尔很好奇对现在这个到手的猎物她意欲何为;如果这个猎物还能感受快乐,她肯定正在让他心花怒放,但他表现得却不明显。她看上去光彩照人,她的丈夫黑德韦很可能已经发财,而其前任们就无此建树了,但她并不贪财——利特尔莫尔确信她不是这种人。

利特尔莫尔语气幽默,回忆往事时略带一丝忧郁,但在回座位的途中,他突然笑出声来。

“谈什么雕塑造型和伏尔泰的作品!”想到她刚才说到的两三样东西,他大声道,“听她那么牵强地聊天真是滑稽透顶,因为在新墨西哥的时候她对造型可是一窍不通的。”

“我觉得她不是个做作的人啊。”沃特维尔回应道,觉得有种隐隐的冲动想去更谨慎地审视她。

“哦,的确,不过就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她的变化还是挺大的。”

他们坐下的时候戏还没开始,他们两人便都对着黑德韦夫人的包厢扫了一眼。她靠在椅子上,缓缓地扇着扇子,很明显正在注视着利特尔莫尔,好像她一直在等着看他回来一样。亚瑟·德梅斯内爵士高高的硬衣领包着圆滚滚的粉下巴,他郁郁寡欢地坐在她身边,看起来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你确定她能让他开心?”沃特维尔问道。

“当然——这些男人表现开心的方式就是这样。”

“但是,在别的地方她也是那样跟他独处吗?她丈夫又在哪里?”

“我觉得她已经跟她丈夫离婚了。”

“那她想嫁给那个准男爵吗?”沃特维尔问道,好像他朋友无所不知一样。

暂时看来,利特尔莫尔似乎知天知地,他自己也觉得这挺有意思的。“我猜他是想娶她。”

“然后呢?像其他人一样再被她甩了,跟她离婚?”

“当然不会,这次她是梦想成真了。”利特尔莫尔说道。而此时,剧院的大幕也正在升起。

一直忍了三天,他才去她说过的莫里斯酒店拜访她。我们也正好借此机会对利特尔莫尔的事多说几句。乔治·利特尔莫尔生活在遥远的西部实乃权宜之计——因其年少挥霍无度囊中羞涩,才去那儿以图东山再起的。最初的几次尝试都徒劳无功,时光荏苒,这个年轻人也没赚到什么钱,虽然他本应可以从他父亲那里学到赚钱的本领。老利特尔莫尔先生主要经营茶叶进口生意,因为能给儿子留下丰厚家底,他对这门生意一直心怀感激。但利特尔莫尔的生意经营颇为不善,从父亲那里继承的家产都已散尽,而他的生意才能却迟迟没有显露——他做的正经生意都一无所成,抽烟、驯马的本事倒是登峰造极。他被送到哈佛大学深造,但偶然会到康涅狄格河谷一个美丽的村庄里待一阵,这本身也说明他更需要被约束而不是受刺激。乡村生活让他离群索居,使他那些愚蠢的野心破灭,在某种意义上这反而挽救了他。而立之年,利特尔莫尔仍无立身之技,极为平庸。而他能摆脱平庸纯属运气。为了帮一个急需用钱的朋友,他用打牌赢的钱买了对方的一点银矿股份,卖方也异乎寻常地坦率,承认银矿即将被釆空。利特尔莫尔察看了一下银矿,明白的确如此,但大约两年后,这个说法却被推翻了。银矿的另一个股东又突然在那儿发现了宝贝银子。这位先生深信银矿里有银子是天经地义,后来果然在矿井深处发现了这种闪闪发光的贵金属。这一发现令利特尔莫尔欣慰不已,他也慢慢开始有了钱。这笔钱在不好的年景一度让他入不敷出,而且像他这样胡花乱用的人或许根本不应该有这笔钱。

他认识现在这位下榻在莫里斯酒店的女士的时候,觉得自己还不够成功。但现在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了,他占矿井的股份份额最大,而且银矿一反常态,产量很高,这也让他有实力买下其他产业,譬如蒙大拿州的牧场,比那个干燥的圣迭戈牧场要强百倍。牧场和矿井的收入让他更有安全感,他知道自己无须焦虑地惦记生活来源(对于这种性情的人来说,这样的负担会让他感觉一团糟),这让他更加从容不迫。当然,这种从容在之前也历经考验,下面仅举一例,也是主要的一件事。大概在三年前,仅结婚一年,他妻子就过世了。邂逅并追求她的时候,他已四十多岁而姑娘年仅二十三岁。为了婚后能生活幸福,两个人什么都考虑过了,唯独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去世。她去世后把年幼的女儿留给了他,后者现在被托付给他唯一的妹妹照料——她是一位英国乡绅的妻子,汉普郡 一处枯燥单调乡间大宅第的女主人。多尔芬先生有一次来美国,打算考察一下这里的风土人情,其间却被利特尔莫尔的妹妹,也就是后来的多尔芬太太征服了。而他考察时最欣赏的就是大城市的漂亮女孩,一两年之后,他就回到纽约娶了利特尔莫尔小姐,而她不像哥哥那样挥霍自己继承的财产。她结婚多年的嫂子借着她结婚的机会来到欧洲,却在女儿出生后一周就病逝在伦敦,尽管她生前曾自以为是地觉得伦敦的医生医术高明。利特尔莫尔暂时放弃了抚养女儿的责任,却依然待在令其伤心失望的乡下,离寄养女儿的汉普郡不远。他颇能吸引别人的眼球,由于头发和胡子已经变白,就更加引人注目。他个子高,身体壮,身材好,但举止差,外表能干实则懒散,虽享有如约翰·吉尔平 一般的信誉和声名,却对其既无意识又无兴趣。他眼神既犀利又温和,笑容朦胧迟缓却又极为真诚。如今的他最主要的事就是无所事事,无所事事到近乎艺术和完美。鲁珀特·沃特维尔比利特尔莫尔小十岁,对后者无欲无求的本领艳羡不已。他自己壮志在胸又焦虑不安——二者只具其一,再多也无妨,但兼备却能让人梦魇深重;这使他只能干等灵感降临。他觉得无欲无求就是一大建树,希望自己某天也能心随所愿,因为无欲则立,万物都唾手可得。利特尔莫尔能一整晚都坐在那里,抽抽雪茄,心不在焉地瞅瞅手指甲,除此之外不动不语。因为都知道他是个好人而且事业有成,大家也没觉得这种枯燥的举止有什么愚蠢或阴郁的地方。似乎记忆和过去的生活给他留下了许多需要思考的东西。沃特维尔觉得如果他能好好把握这几年,保持敏锐的目光,增加阅历,等到四十五岁左右的时候,他或许也能够闲下来,什么事情也不做,只是瞅着自己的手指头玩就行了。他觉得这种深思冥想(当然不是一丝不苟而是象征性的思考)是世故练达的标志。他还觉得如果国务院不忘恩负义的话,他的外交生涯应该能顺利开启。美国驻伦敦公使馆处理人事的秘书有两位,他资历较浅,目前正在休年假。外交人员就要神秘莫测,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利特尔莫尔整个当成自己的榜样(伦敦的外交圈里比他好的人选还有很多),尽管有天晚上他的确觉得后者有点高深莫测:那天在巴黎,当被问及想做什么的时候,利特尔莫尔答道他就想一直坐在马德琳大道上的格兰德咖啡馆门前(他对咖啡馆情有独钟),不停地喝着小杯清咖。利特尔莫尔极少光顾剧院,而这次来法兰西剧院也是应沃特维尔的一再请求。他前几天刚看过小仲马 的《 半上流社会 》,还听别人说《 女冒险家 》主题和它一样,只是处理手法不同而已,说的都是不择手段的女人意图嫁入豪门但终受惩罚的故事。利特尔莫尔觉得这两部戏的女主角都命该如此,但是顾及剧中正派角色的颜面,他希望惩罚可以稍微轻一点。利特尔莫尔和沃特维尔虽不是至交但也算好友,而且经常一起厮混。事实上,利特尔莫尔很庆幸自己去看了这场戏,因为他对黑德韦太太——南希·贝克的这个新身份——颇有兴趣。 VjdSH10bKITFMWmenWENSx8ACTWVB5H0DW9E9VtMHKDzncW4X3ZPFCY7pc6J92b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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