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黑暗中奋力拼搏——我们竭尽全力——我们倾情奉献。我们的怀疑就是我们的激情,而我们的激情则是我们的使命。剩下的就是对艺术的痴迷。”亨利·詹姆斯短篇小说《中年岁月》里那位小说家在弥留之际的这句肺腑之言,也是亨利·詹姆斯本人的座右铭。
詹姆斯的创作凝结着厚重的历史理性、人文精神和诗学意义,他的主题涵盖大西洋两岸的人们在社会、历史、文化、伦理、婚姻乃至意识形态等诸多方面的交互影响和碰撞,即所谓“国际题材”。他殚精竭虑地探索的问题是:什么是真实的生活,什么是理想的生活,更为重要的是,如何在艺术上再现这种生活。他强调人性、人情、人道,以及人的感性、灵性、诗性对人类生存的重要意义。在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和社交活动时,常运用边界模糊甚至互为悖反的动机和印象展现人物的精神风貌,通过“由内向外”的描写反映变幻莫测、充满变数的大千世界和人的生存价值。他的叙事艺术和语言风格独树一帜,笔意奇崛,遣词谋篇精微细腻,具有高度的实验性,对人物、情节和场景的描摹颇具印象派绘画的特性,甚而有艰涩难解、曲高和寡之嫌。他是欧美现实主义向现代主义创作转型时期重要的小说家和批评家,是美国现代小说和小说理论的奠基人,是开创二十世纪西方心理现实主义小说先河的文学艺术大师。他曾三度(一九一一年、一九一二年、一九一六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并于一九一六年获得英王乔治五世授予的功绩勋章。他卷帙浩繁的著作、博大精深的创作思想和追求艺术真理的革新精神,对二十世纪崛起的西方现代派乃至后现代派文学具有深远的影响。
亨利·詹姆斯于一八四三年四月十五日出生在纽约市华盛顿广场具有爱尔兰和苏格兰血统的名门世家。他的祖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1771-1832)于美国独立战争之后不久从爱尔兰移民美国,凭借自己的努力成为纽约州奥尔巴尼市赫赫有名的银行家和投资家。他的父亲老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 Sr.,1811-1882)继承了其父的巨额遗产,是一位富有睿智、性情豁达的哲学家、神学家和作家,是美国超验主义哲学家兼诗人拉尔夫·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1803-1882)和哲学家兼诗人和散文家亨利·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等大文豪的知心好友。他的母亲玛丽·沃尔什(Mary Robertson Walsh,1810-1882)出身于纽约上流社会的富裕人家。他的哥哥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1842-1910)是美国著名心理学家、教育家和实用主义哲学的创始人,是二十世纪初最具影响力的哲学家和“美国心理学之父”。他的妹妹艾丽斯·詹姆斯(Alice James,1848-1892)是日记作家,以其发表的众多日记而闻名遐迩。
由于老亨利·詹姆斯信奉“斯威登堡学说”
,认为传统教育模式不利于个性发展,应当让子女得到世界性教育,亨利·詹姆斯幼年时的教育主要是在父母和家庭教师的指导下进行的,后来又经常跟随父母往返于欧美两地,偶尔就读于奥尔巴尼、伦敦、巴黎、日内瓦、布洛涅、波恩、纽波特、罗德岛等地的学校,并在父亲的带领下面见过狄更斯和萨克雷等英国大作家。詹姆斯自幼便受到欧洲人文思想和文化环境的熏陶,且博闻强识,尤其注重吸收科学和哲学理念,这使他从小就立下了要从事文学创作的远大志向。在一八五五年至一八六〇年举家旅欧期间,他们在法国逗留时间最长,詹姆斯得以迅速掌握了法语。詹姆斯早年说英语时略有口吃,但法语却说得非常流利,从此不再结巴。
一八六〇年,他们从欧洲返回美国,居住在纽波特。詹姆斯开始接触法国文学,系统阅读了大量法国文学作品。他尤其喜爱巴尔扎克,称巴尔扎克为“最伟大的文学大师”。巴尔扎克的小说艺术对他后来的创作影响甚大。一八六一年秋,詹姆斯在一场救火事件中腰部受伤,未能服兵役参加美国南北战争。这次腰伤落下的后遗症在他一生中仍时有发作,使他怀疑自己从此丧失了性功能,因而终身未娶。一八六二年,他考入哈佛大学法学院。但他对法学不感兴趣,一年后便离开了哈佛大学,继续追求他所钟情的文学事业。此时,他与威廉·豪威尔斯(William Dean Howells,1837-1920)、查尔斯·诺顿(Charles Eliot Norton,1827-1908)、安妮·菲尔兹(Annie Adams Fields,1834-1915)等美国文学评论家和作家交往甚密。在他们的鼓励和引导下,詹姆斯于一八六三年开始撰写短篇小说和文学评论,作品大都发表在《大西洋月刊》《北美评论》《国家》《银河》等大型文学刊物上。
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看护》(Watch and Ward)于一八七一年开始在《大西洋月刊》连载,经过他重新修润后,于一八七八年正式出版。这部小说描写主人公罗杰·劳伦斯如何收养幼女诺拉,将她抚养成人,最后娶她为妻的艳情故事:罗杰是波士顿有闲阶层的富豪,诺拉的父亲兰伯特因生活所迫,曾向他借钱以解燃眉之急,却遭到了他冷漠的拒绝。兰伯特在隔壁房间自杀身亡,罗杰深感懊悔,收养了他的女儿诺拉。诺拉时年十二岁,体质羸弱,模样也很难看。在罗杰的悉心照料下,诺拉很快成长起来。罗杰想把她抚养成人后让她做自己的新娘。岂料,诺拉出落成如花似玉的美少女后,却被另外两个男人疯狂追求:一个是风流成性、心怀叵测的乔治·芬顿,另一个是罗杰的表弟、虚伪的牧师休伯特·劳伦斯。涉世未深的诺拉经历了一系列富有浪漫色彩的冒险之后,终于上当受骗,落入芬顿设下的圈套,在纽约身陷囹圄。罗杰在危急关头挺身而出,挽救了诺拉,两人终成眷属。
《看护》展现了詹姆斯早期朴直率性的写作风格和他对言情小说的喜爱。这部小说的情节看似错综复杂、扑朔迷离,但对诺拉由丑小鸭成长为美天鹅的发展过程写得过于平铺直叙,对卑鄙下流的恶棍芬顿的刻画显然囿于俗套,故事的叙事进程也平淡无奇,甚至不乏隐晦的色情描写,皆大欢喜的结局也缺乏应有的审美张力。詹姆斯一八八三年在选编他的作品选集时,不愿把《看护》收录其中。但小说却把艳若天仙的美少女诺拉刻画得栩栩如生、魅力四射,令人赏心悦目,对纽约社会底层生活场景的描摹也入木三分,显示出作者对社会和伦理问题细致入微的关注。小说的语言也优美流畅、睿智幽默,富有诗情画意,深得读者喜爱。《看护》预示着一位文学大师即将横空出世。
由于发现美国太讲究物质利益,缺乏文化底蕴,不利于艺术创新,詹姆斯于一八六九年离开美国,开始了他人生第一次在海外自我流放的生活。在一八六九年至一八七〇年间的十四个月里,他游历了伦敦、巴黎、罗马等欧洲大都市。一八六九年侨居在伦敦时,他结识了约翰·拉斯金、狄更斯、马修·阿诺德、威廉·莫里斯、乔治·爱略特等英国著名作家和文学评论家,与他们过从甚密。此外,他还与麦克米伦等出版机构建立了长期的合作关系,由出版商先预付稿酬分期连载他的作品,而后再结集成书出版。鉴于这些分期连载的小说主要面向英国中产阶级的女性读者,出版商希望他创作出适合年轻女性阅读口味的作品。尽管必须满足编辑部提出的种种苛求,但他在创作中仍坚持严肃的主题和审美标准。此时的詹姆斯虽然蛰居在伦敦的出租屋里,却有机会接触政界和文化界的名流雅士,常去藏书量丰富的俱乐部与朋友们交谈。在此期间,他结交了亨利·亚当斯(Henry Brooks Adams,1838-1918)、查尔斯·盖斯凯尔(Charles George Milnes Gaskell,1842-1919)等欧美学者和政要。在遍访欧洲各大都市期间,他对罗马尤为喜爱,想在罗马做一名自食其力的自由作家,后来成了《纽约先驱报》驻巴黎的特约记者。由于事业不顺等原因,他于一八七〇年回到纽约市,但不久后又重新返回伦敦。一八七四年至一八七五年间,他发表了《大西洋两岸随笔》(Transatlantic Sketches,1875)、《狂热的朝香者和其他故事》(A Passionate Pilgrim and Other Tales,1875)、长篇小说《罗德里克·赫德森》(Roderick Hudson,1875),以及若干中短篇小说。在这一阶段,他的作品具有美国小说家纳撒尼尔·霍桑的遗响。
《罗德里克·赫德森》写成于詹姆斯侨居罗马的那段日子里。詹姆斯自认为这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这是一部心理成长小说(Bildungsroman),描写血气方刚、才华横溢、豪情满怀的美国马萨诸塞州年轻的法学生、雕塑爱好者罗德里克·赫德森如何在意大利迷失在各种情感纠葛、物欲诱惑,以及理性与现实的矛盾和冲突之中,渐渐走向成熟,后又死于非命的故事。小说以罗马为背景,以生动的笔触描写了这座名人荟萃的艺术大都会的社会风貌、文化气息、人情世故和美不胜收的雕塑艺术馆,鞭辟入里地揭示了欧美两地价值观的冲突,探讨了金钱与艺术、爱情和精神追求之间的关系。小说中所塑造的欧洲最美丽的姑娘克里斯蒂娜·莱特,后来又再次成为他的长篇小说《卡萨玛西玛王妃》(The Princess Casamassima,1886)中的女主人公。
一八七五年秋,詹姆斯离开伦敦前往巴黎,居住在位于塞纳河左岸的拉丁区。在此期间,他结识了福楼拜、屠格涅夫、莫泊桑、左拉、都德等大作家,与他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在巴黎生活了一年之后,他于一八七六年再次返回伦敦。在此后的四十年里,除了偶尔返回美国和出访欧洲外,他大都生活在英国。他勤于思索,对文学艺术已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且潜心于笔耕,保持着旺盛的创作势头,写出了长篇小说《美国人》(The American,1877)、《欧洲人》(The Europeans,1878),评论集《论法国诗人和小说家》(French Poets and Novelists,1878)、《论霍桑》(Hawthorne,1879),以及《国际插曲》(An International Episode,1878)等一系列中短篇小说。一八七八年出版的中篇小说《黛西·米勒》(Daisy Miller)奠定了他在文学界的崇高声望。这部小说之所以在大西洋两岸引起巨大轰动,主要是因为小说所着力刻画的女主人公的行为举止和个性特征已经大大超出当时欧美两地传统的社会准则和伦理规范。他的第一部重要长篇代表作《一位女士的画像》(The Portrait of a Lady,1881)也创作于这一时期。
一八七七年,他首次参观了好友盖斯凯尔的家园、英国什罗普郡的文洛克寺。这座始建于公元七世纪的古寺历尽沧桑的雄姿及其周围的广袤原野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寺内神秘的浪漫气氛和寺院后宁静修远的湖泊,成了他日后所创作的哥特式小说《螺丝在拧紧》(The Turn of the Screw,1898)的基本背景和素材。在这一时期,詹姆斯仍遵循法国现实主义小说家,尤其是左拉的创作思想和叙事风格。霍桑对他的影响已日渐减弱,取而代之的是乔治·爱略特和屠格涅夫。他自己的创作思想和艺术风格业已日渐成熟。一八七九年至一八八二年间,詹姆斯相继发表了长篇小说《一位女士的画像》、《华盛顿广场》(Washington Square,1880)和《信心》(Confidence,1880),游记《所到各地图景》(Portraits of Places,1883),以及《伦敦围城》(The Siege of London,1883)等中短篇小说,这些作品大多为“国际题材”小说。
一八八二年至一八八三年间,詹姆斯遭受了数次痛失亲朋好友的打击:他母亲于一八八二年病逝,他父亲也于数月后离世。他们家族的老友和常客、著名思想家和文学家拉尔夫·爱默生也于一八八二年逝世。他的良师益友屠格涅夫于一八八三年与世长辞。
一八八四年春,詹姆斯再次离开伦敦前往巴黎,常与左拉、都德等作家在一起切磋交谈,并结识了法国著名自然主义小说家龚古尔兄弟。詹姆斯似乎暂时放下了“美国与欧洲神话”,开始潜心研究法国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文学,发表了他的文学评论集《论小说的艺术》(The Art of Fiction,1884)。一八八六年,他出版了描写波士顿女权主义运动的长篇小说《波士顿人》(TheBostonians)和以伦敦无政府主义者的革命故事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卡萨玛西玛王妃》。这两部社会小说融合了法国自然主义文学的思想倾向和叙事方法,但当时的评论界和图书市场对这两部作品的接受状况并不令人满意。在这一时期,詹姆斯不仅博览群书,而且结交了欧美文坛诸多卓有建树的文学艺术家,不少人成了他的知心好友,如英国小说家兼诗人罗伯特·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1850-1894)、旅欧美国画家约翰·萨金特(John Singer Sargent,1856-1925)、旅欧美国女小说家兼诗人康斯坦斯·伍尔森(Constance Fenimore Woolson,1840-1894)、英国诗人兼文学评论家埃德蒙·高斯(Sir Edmund Gosse,1849-1928)、法国漫画家兼作家乔治·杜·莫里哀(George du Maurier,1834-1896)、法国小说家兼文学评论家保罗·布尔热(Paul Bourget,1852-1935)等人,并与美国女作家伊迪丝·华顿(Edith Wharton,1862-1937)保持着长期的友谊,还发表了文学评论集《一组不完整的画像》(Partial Portrait,1888)。
一八八九年冬,詹姆斯开始着手翻译都德的著名三部曲《达拉斯贡的达达兰历险记》(Les Aventures prodigieuses de Tartarin de Tarascon,1872)中的第三部《达拉斯贡港》(Port Tarascon)
。这部译著于一八九〇年开始在《哈泼斯》连载,被英国《旁观者周刊》誉为“精品译作”,并由桑普森出版公司于一八九一年在伦敦出版。十九世纪八十至九十年代末,詹姆斯曾数次跨过英吉利海峡,在法国、德国、奥地利、瑞士等欧洲国家搜集创作素材。一八八七年,他在意大利居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著名中篇小说《反射器》(The Reverberator,1888)和《阿斯彭文稿》(The Aspern Papers,1888)即写成于这一年。
除上述作品外,詹姆斯在这一时期发表的主要作品还有:短篇小说集《三城记》(Tales of Three Cities,1884),中篇小说《大师的教诲》(The Lesson of the Master,1888),短篇小说集《伦敦生活及其他故事》(A London Life and Other Tales,1889),长篇小说《悲惨的缪斯》(The Tragic Muse,1890),短篇小说《学生》(The Pupil,1891),短篇小说集《活生生的东西及其他故事》(The Real Thing and Other Tales,1893),短篇小说集《结局》(Terminations,1895),短篇小说《地毯上的图案》(The Figure in the Carpet,1896)、《尴尬》(Embarrassment,1896),长篇小说《波英顿的珍藏品》(The Spoils of Poynton,1897)、《梅芝知道的东西》(What Maisie Knew,1897)等。尽管詹姆斯在这一时期仍遵循以左拉为代表的法国自然主义文学流派的表现手法,但他更关注社会和政治问题,作品的基调和主题思想更接近都德的小说。他的创作在这一时期的突出特点是:中短篇小说较多,而且在多方面、多维度进行实验,他认为这种叙事方法更适合于传达他的艺术观。但这些作品当时并没有得到评论界的好评,销路也不佳。于是,他开始尝试剧本创作。一八九〇年至一八九五年间,他一连写出了《盖伊·多米维尔》(Guy Domville)等七个剧本,上演了两部,但都不太成功。这使他从此对剧本写作心灰意冷。然而戏剧实践却为他后来的小说创作提供了戏剧表现手法、场景布设安排以及书写人物对话的技巧。
一八九七年至一九一四年,詹姆斯从伦敦搬迁至英国东南部萨塞克斯郡风景秀丽的海滨小镇莱伊(Rye),居住在他自己出资购置的古色古香的兰姆别墅
,在这里潜心创作,写出了他构思精巧、极具艺术张力的名篇《螺丝在拧紧》和中篇小说《在笼中》(In the Cage,1898)。一八九九年至一九〇一年间,他出版了长篇小说《左右为难的时代》(The Awkward Age,1899)、《圣泉》(The Sacred Fount,1901)和短篇小说集《软边》(The Soft Side,1900)。一九〇二年至一九〇四年间,他连续发表了三部具有开创意义的心理分析小说:《鸽翼》(The Wings of the Dove,1902)、《专使》(The Ambassadors,1903)和《金钵记》(The Golden Bowl,1904),以及若干中短篇小说,如《丛林猛兽》(The Beast in the Jungle,1903),短篇小说集《更好的一类》(The Better Sort,1903)等。
一九〇四年,詹姆斯应邀回到美国,在全美各高校讲授巴尔扎克等法国作家及其作品,并在《北美评论》《哈泼斯》《双周书评》等文学刊物发表了一系列文学评论和杂文。他的《美国景象》(The American Scene)于一九〇五年至一九〇六年陆续在《北美评论》等杂志连载了十章,并于一九〇七年结集成书出版。《美国景象》真实记录了他一九〇四年至一九〇五年在美国的观感,严厉抨击了他亲眼所见的处于世纪之交的美国狂热的物质至上主义、世风日下的伦理价值体系和名不副实的社会结构,以及种族和政治等问题,引发了广泛的批评和争议。他在这本书中所论及的美国移民政策、环境保护、经济发展、种族与地区冲突等热点话题,至今仍有可资借鉴的现实意义。一九〇六年至一九一〇年间,他的游记《意大利时光》(Italian Hours,1909)、长篇小说《呐喊》(Outcry,1910)以及若干中短篇小说也相继发表在《北美评论》等文学刊物上。此外,他还亲自编辑出版了“纽约版”二十四卷本《亨利·詹姆斯作品选集》。他为书中的几乎每一篇(部)作品都撰写了序言,追溯了每一部小说从酝酿到完成的过程,并对小说的写法进行了严肃的探讨。这些序言既是他的“审美回忆”,也是富有真知灼见的理论阐述。一九一〇年,他哥哥威廉·詹姆斯去世,他回国吊唁,但不久后再次返回英国。由于他在小说创作理论和实践上所取得的突出成就,哈佛大学于一九一一年授予了他荣誉学位,牛津大学于一九一二年授予了他荣誉文学博士称号。自一九一三年开始,他撰写了三部自传:《童年及其他》(A Small Boy and Others,1913)、《作为儿子和兄弟的札记》(Notes of a Son and Brother,1914)和《中年岁月》(The Middle Years,1917)
。
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詹姆斯做了大量宣传鼓动工作支持这场战争。由于不满美国政府的中立态度,他于一九一五年愤然加入了英国国籍。一九一六年,英王乔治五世亲自授予他功绩勋章。由于过度劳累,健康每况愈下,数月后突发中风,后来又感染了肺炎,詹姆斯于一九一六年二月二十八日在伦敦切尔西区溘然长逝,享年七十三岁。按照他的遗嘱,他的骨灰被安葬在美国马萨诸塞州的剑桥公墓,墓碑上铭刻着“亨利·詹姆斯:小说家、英美两国公民、大西洋两岸整整一代人的诠释者”。一九七六年,英国政府在伦敦威斯敏斯特教堂的“诗人墓园”为他设立了一块纪念碑,以缅怀他的丰功伟绩。
詹姆斯辛勤耕耘五十余载,发表了二十二部长篇小说、一百一十二篇中短篇小说、十二个剧本,以及多篇(部)文学评论和游记等作品。他的小说大多先行刊载在欧美重要文学刊物上,经他亲自修润后,再正式结集成书。他精通小说艺术,笔调幽默风趣,人物塑造独具匠心,心理描写精微细腻,作品中蕴含着深厚的历史理性和人文情怀,是欧美现代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我们精心选取翻译的这六部长篇小说、四部中篇小说和两辑短篇小说,是詹姆斯在他漫长、多产的文学生涯中不同时期所创作的最具代表性的优秀作品,希望我国读者对这位多才多艺的文学巨匠有更深入、更全面的认识和了解。
(一)长篇小说
《 美国人 》是詹姆斯第一部成功反映“国际题材”的长篇小说,描写英俊潇洒、襟怀坦荡、不善交际的美国富豪克里斯托弗·纽曼平生第一次游历巴黎时亲身经历的种种奇遇和变故。小说以纽曼对出身高贵、年轻漂亮的寡妇克莱尔·德·辛特雷夫人由一见钟情到热烈追求,到勉强订婚,直至幻想破灭、孑然一身返回美国的过程为主线,深刻揭示了封闭保守、尔虞我诈、人心险恶的欧洲与朝气蓬勃、乐观向上、勇于开拓创新的美国之间的差异和冲突。纽曼在亲眼见证了欧洲文明灿烂美好的一面和阴暗丑陋的一面之后,终于明白,欧洲并不是他所期望的理想之地。
《美国人》是一部融合了喜剧和言情剧元素的现实主义小说。作者以优美鲜活的笔调和起伏跌宕的情节将巴黎的生活图景和世相百态淋漓尽致地展露在读者眼前。故事虽然以恋爱和婚姻为主线,但作者并没有刻意渲染两情相悦的性爱这一主题。纽曼看中克莱尔,只是因为她端庄贤淑,非常适合做他这样事业有成的富豪的配偶。至于克莱尔与她第一任丈夫(比她年长很多)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读者并不知情,作者也未过多描写她对纽曼的恋情。小说中唯有见钱眼开的诺埃米小姐是性感迷人的女性,但作者对她的描写也较含蓄,且多为负面。即使按维多利亚时代的伦理准则来看,詹姆斯在性爱问题上如此矜持的态度也令人困惑不解。美国公共电视网一九九八年再次将《美国人》改编拍摄为电视剧时,在剧情中添加了纽曼与诺埃米、瓦伦汀与诺埃米的性爱场面。
詹姆斯创作这部小说的初衷原本是为了回应法国剧作家小仲马的《外乡人》
,旨在告诉读者:美国人虽然天真无知,但在道德情操方面远高于阴险奸诈的欧洲人。小说中所塑造的主人公纽曼是一位充满自信、勇于担当、三十岁出头的美国人,他的诚实品格和乐观精神代表着充满活力、蓬勃向上的美国形象,因而深受历代美国读者的青睐。纽曼与克莱尔的弟弟瓦伦汀·德·贝乐嘉之间的友谊描写得尤为真挚感人,作者对巴黎上流社会生活方式的描摹也栩栩如生,令人回味无穷。在当今语境下读来,《美国人》依然散发着清新的艺术魅力,比詹姆斯的后期作品更易接受。
《 一位女士的画像 》是詹姆斯早期创作中最具代表意义的经典之作,描写年轻漂亮、活泼开朗、充满幻想的美国姑娘伊莎贝尔如何面对一系列人生和命运的抉择,最终受骗上当,沦为老谋深算的奸宄之徒的牺牲品的悲情罗曼史。伊莎贝尔在父亲亡故后,被姨妈接到了伦敦,并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她先后拒绝了美国富豪卡斯帕·古德伍德和英国勋爵沃伯顿的求婚,却偏偏看中了侨居意大利的美国“艺术鉴赏家”吉尔伯特·奥斯蒙德,不顾亲友的告诫和反对,一意孤行地嫁给了他。但婚后不久,她便发现,丈夫竟然是个自私、贪财、好色、心胸狭窄的猥琐小人,“ 就像花丛中隐藏起来的毒蛇 ”,奥斯蒙德与她结婚只是为了得到她所继承的七万英镑的遗产。她继而又发现,他们这桩婚姻的牵线人梅尔夫人原来是奥斯蒙德的情妇,还生了一个女儿(潘茜),而且梅尔夫人和奥斯蒙德正在密谋策划利用伊莎贝尔把潘茜嫁给沃伯顿。伊莎贝尔阻止了他们的阴谋。她本可逃出陷阱,因为沃伯顿和古德伍德仍深爱着她,但她还是强忍内心的痛苦,对外人隐瞒了自己不幸的婚姻,毅然返回了罗马。
《一位女士的画像》展现的依然是詹姆斯历来所关注的欧美两地的文化差异和冲突,并深刻探究了自由、责任、爱恋、背叛等伦理问题。天真无邪、向往自由和高雅生活的伊莎贝尔尽管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却没能躲过工于心计的奥斯蒙德和梅尔夫人设下的圈套,最终失去了自由,“被碾碎在世俗的机器里”
。故事的结尾尤为引人深思:伊莎贝尔在得知真相后仍毅然返回罗马的举动,究竟是为了信守婚姻的诺言而做出的高尚的自我牺牲,还是为了兑现她对潘茜所作的承诺,要拯救她所疼爱的这个继女脱离苦海,然后再与奥斯蒙德离婚?这个悬念给读者留下了无限的思索空间。
在这部小说中,詹姆斯将心理分析推向了新的高度。他将大量笔墨倾注在人物的内心世界,着重描写人物的理想、愿望、思绪、动机、欲望和冲动,人物的行为则是这些思想和意识活动的结果和外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故事情节的发展变化也是通过这一中心人物的思维活动表现出来的。读者只有在伊莎贝尔彻底认清她丈夫的本质后,才对奥斯蒙德和梅尔夫人的真实面目有了全面的了解,而伊莎贝尔也在层层递进的内省和反思中获得了对周围世界的感知,在心理和性格上逐渐走向了成熟。詹姆斯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探索(尤其在第四十二章中)采用的是理性的内心独白,既没有突兀的变化,也没有时空倒错,不同于后来的意识流写法。此外,他善用精湛的比喻来描绘人物的心理,这些比喻十分贴切,具有艺术形象的完整性,而且与故事情节密切联系,优美流畅的语言和对欧洲风情的生动描写也使经受过詹姆斯冗长文体考验的读者格外喜爱这部小说。如果说詹姆斯是心理现实主义小说的创始人,那么《一位女士的画像》则是心理现实主义小说的典范。
《 华盛顿广场 》主要讲述的是憨厚、温柔的女儿凯瑟琳与她那才气横溢、感情冷漠的父亲斯洛珀医生之间的分歧和冲突。小说以第三人称全知叙事视角审视了凯瑟琳的一生。凯瑟琳是一个相貌平平、才智一般、纯洁可爱的姑娘,始终生活在与她最亲近的人的利己之心的团团包围之中:她的恋人莫里斯·汤森德只觊觎她的万贯家财;她的姑妈只会爱管闲事地乱点鸳鸯谱;她的守护神父亲则用讽刺挖苦和神机妙算来回报女儿对他的热爱和钦佩之情。故事以凯瑟琳出人意表地断然将莫里斯拒之门外而告终。
《华盛顿广场》是一部结构紧凑的悲喜剧。故事最辛辣的讽刺是英明干练、功成名就的斯洛珀医生对莫里斯的准确评判,以及他为保护涉世未深的爱女而阻挠这桩婚事所采取的严厉措施。倘若斯洛珀看不透莫里斯是个游手好闲的恶棍,他骗财骗色的行为未免会落于俗套。斯洛珀虽然头脑敏锐,智略非凡,但自从他那美丽聪慧的妻子去世后,他就变成了一个冷漠无情、清心寡欲的人。凯瑟琳终于渐渐成熟起来,能实事求是地看待自己的处境: 从她自己的角度来看,在她的人生经历中,重要的事实是莫里斯·汤森德玩弄了她的爱情,还有她的父亲隔断了她爱情的源泉。没有什么能够改变这些事实,它们永远都在那儿,就像她的姓名、年龄和平淡无奇的容貌一样。没有什么能够消除错误或者治愈莫里斯给她造成的创伤,也没有什么能够使她重新找回年轻时代对父亲怀有的情感。 她虽不及父亲那样出色,但她学会了擦亮眼睛看世界。
《华盛顿广场》张弛有度的叙事技巧、晓畅优雅的语言风格、对四个主要人物形象鲜明的刻画,历来深受读者喜爱,甚至连围绕着“遗嘱”而展开的老套、简单的故事情节都盎然有趣,耐人寻味。凯瑟琳由百依百顺成长为具有独立精神和智慧的女性的过程,是这部小说的一大亮点,赢得了评论家和读者的普遍赞誉。尽管詹姆斯自己对这部小说不太满意,没有将它编入“纽约版”《选集》,但它一直是詹姆斯最脍炙人口的佳作之一,曾多次被改编拍摄成舞台剧、电影和电视剧。
《 鸽翼 》描写的是一场畸形的三角恋爱。女主人公米莉·西雅尔是一位清纯美丽的美国姑娘,是庞大家族巨额财产的唯一继承人,因身患不治之症来欧洲求医和散心。英国记者默顿·丹什和凯特·克罗伊是一对郎才女貌、倾心相爱的英国情侣。因苦于没钱而不能成婚,凯特竟策划并唆使默顿去追求米莉,以图在她死后继承遗产。米莉在得知他们的阴谋后在意大利凄凉去世,但她在临终前还是原谅了他们,把全部财产给了默顿。事实上,默顿在米莉高尚品质的感化下已逐渐悔悟,虽然继承了米莉的遗产,却无法再与凯特共同生活下去。这部扣人心弦的小说揭示了人在面对爱情与金钱、真诚与背叛、生与死等伦理问题时所经受的严峻考验和他们最后的抉择。
《鸽翼》是詹姆斯后期作品中最受欢迎的经典之一。小说通过对人的内心世界深入细致的剖析,尤其是米莉对围绕在她身边的各色人物所具有的感化力,将男女主人公塑造得活灵活现、真实可感,令人不得不紧张地关注他们各自的命运和归属。米莉丰富细腻的心理活动,很像多愁善感的林黛玉,米莉客死他乡的场景与林黛玉魂归离恨天的情景也颇为相像,凯特也颇似工于心计的薛宝钗。据说连素来不太喜欢詹姆斯作品的英国名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也对这部小说十分青睐,一口气读完了《鸽翼》,并因此大病一场
。美国“现代文库”于一九九八年将《鸽翼》列为“二十世纪百部最佳英语小说”第二十六位。
《 金钵记 》是詹姆斯后期作品中最受评论界关注的“三部曲”之一。小说以伦敦为背景,描写一对美国父女与他们各自的欧洲配偶之间错乱的人伦关系,全面透彻地审视了婚姻、通奸等伦理问题。故事中这位腰缠万贯、中年丧偶的美国金融家和艺术品收藏家亚当·魏维尔和他的独生女玛吉都具有十分高尚的道德情操,而且心地纯洁,处事谨慎。他们在欧洲分别结婚后,却发现继母夏洛特和女婿阿梅里戈(破落的意大利王子)之间早就存在不正常的关系。父女两人不露痕迹地解决了这个矛盾:亚当把妻子带回美国;阿梅里戈发现自己的妻子具有这么多的美德,从此对她相敬如宾。小说高度戏剧化地再现了婚姻生活中令人难以承受的各种重压和冲突,颂扬了这对父女在自我牺牲中所表现出的哀婉动人的单纯和忠诚。
《金钵记》的篇名取自《圣经·旧约全书·传道书》第十二章:
银链折断
,
金罐
破裂,瓶子在泉水旁损坏,水轮在井口破烂,尘土仍归于地,灵仍归于赐灵的上帝。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从广义上说,《金钵记》是一部教育小说:玛吉由幼稚纯真的少女逐渐成长为精明强干的女性,并以巧妙的手段解决了一场随时有可能爆发的婚姻危机,因为她已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不能再依赖父亲,而应承担起成年人应尽的职责;阿梅里戈虽然是一个见风使舵、道德败坏的欧洲破落贵族,但他由于玛吉忍辱负重地及时挽救了他们的婚姻而对妻子敬重有加;亚当尽管蒙在鼓里,但他对女儿的计策心领神会,表现得非常明智;夏洛特原为玛吉的闺蜜,是一个美丽迷人、自作聪明的女性,但她最终却不再泰然自若,反而变得利令智昏。詹姆斯对这四个人物特色鲜明的刻画,尤其对玛吉和阿梅里戈意识活动深刻、精湛的描述和分析,赋予了这部小说以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和对幽闭恐怖症的特殊感受。故事中的许多场景和人物对话均显示出詹姆斯最成熟的叙事艺术,能给读者带来情感冲击力和美学享受。美国“现代文库”于一九九八年将《金钵记》列为“二十世纪百部最佳英语小说”第三十二位。
《 专使 》是一部颇有黑色幽默意味的喜剧,是詹姆斯后期重要代表作之一,描写主人公兰伯特·斯特雷特奉其未婚妻纽瑟姆夫人之命,前往巴黎去规劝她“误入歧途”的儿子查德回美国继承家业的过程。斯特雷特来到欧洲,完全被“旧世界”的文化魅力所打动,继而发现查德与其情人玛丽亚的交往并不像他母亲所说的那样有伤风化,查德在这位法国女人的影响下,已由粗鲁的少年成长为举止儒雅、文质彬彬的青年。这位“专使”非但没有劝说查德回国,反而谆谆嘱咐他“不要错过机会”,继续在法国“尽情地生活下去”。这与斯特雷特所肩负的使命和查德母亲的愿望恰恰相反,于是,她又增派了几个专使来到巴黎,其中一个是能够吸引查德的美少女,第二批专使似乎能完成这一使命。最后,斯特雷特只身返回了美国。
如果说《鸽翼》和《金钵记》颂扬的是美国人的单纯、真诚和慷慨大度,表现了美国人的道德情操远胜于欧洲人的世故奸诈,那么《专使》的主题则相反,表现的是具有深厚文化素养的欧洲人远胜于庸俗、急功近利、物质利益至上的美国人。詹姆斯在“纽约版”前言中称《专使》是他“从各方面讲都最完美的作品”,这不仅就主题思想而言。这部小说始终贯彻了詹姆斯著名的“视角”(Point of View)论,以斯特雷特的“视角”展开,以这位“专使”为“意识中心”,其他人物的性格特征和故事的发展进程都通过他的视野呈现出来,作者则隐身在幕后,读者的了解和感悟跟随着这个中心人物的了解和感悟。这种写法突破了传统小说的“全知叙事视角”,对二十世纪的小说创作产生了很大影响。《专使》也突出表现了詹姆斯的文体特色:句子结构形式多样,比喻和象征俯拾皆是,人物的对话富有戏剧意味,但詹姆斯在力求精细、准确地反映内心深处的思想感情的同时,文句也越写越冗长,附属的从句和插入的片语芜杂曲折,读者须细细品味,方可厘清来龙去脉,揣摩出蕴藏在字里行间的悬念和韵味。《专使》自出版以来,一直深受评论家的广泛关注。美国“现代文库”于一九九八年将这部小说列为“二十世纪百部最佳英语小说”第二十七位。
(二)中篇小说
《 黛西·米勒 》是詹姆斯的成名作,描写清纯漂亮、活泼可爱的美国姑娘黛西·米勒在欧洲游历、最终客死他乡的遭遇。黛西天真烂漫、热情开朗,然而她不拘礼节、落落大方地出入于社交场合和与男性交往的方式,却为欧洲上流社会和长期侨居欧洲的美国人所不能接受,认为她“艳俗”“轻浮”,“天生是个俗物”。但故事的叙述者、爱慕黛西并准备向她求婚的旅欧美国青年温特伯恩却对“公众舆论”不以为然。黛西死后,温特伯恩参加了她的葬礼,并了解到黛西虽然与“不三不四”的意大利人来往,但她本质上是一个纯洁无瑕、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小说真实展现了欧洲风尚与美国习俗之间的矛盾冲突,鞭辟入里地揭露了任何传统文化中都司空见惯的种种偏见,并力图对所谓的品德教养做出公正的评判。
《黛西·米勒》既可视为对一个怀春少女的心理描写,又可视为对社会传统观念的深入分析,不谙世故的黛西其实就是“社会舆论”的牺牲品。小说将美国人的天真烂漫与欧洲人的老于世故进行了对比,以严肃的笔调审视了欧美两地的社会习俗。小说优美流畅的语言代表着詹姆斯早期的文体特色,男女主人公的名字也具有象征意义:黛西(Daisy)原意为“雏菊”,象征“漂亮姑娘”,故事中的黛西也宛如迎风绽放的鲜花,无拘无束,洋溢着青春的气息,而温特伯恩(Winterbourne)的原意是“间歇河,冬季多雨时节才有水流而夏季干涸的小溪”。鲜花到了冬季便香消陨灭,黛西后来果然在温特伯恩与焦瓦内利正面交锋之后不久在罗马死于恶性疟疾。詹姆斯虽然一生未婚,却很擅长写女性,对女主人公的形象和心理的描写非常娴熟。这部小说一出版便赢得了空前广泛的赞誉,成为后来各类小说选集的首选作品之一,并多次被改编拍摄为电影、广播剧、电视剧和音乐剧。
《 伦敦围城 》描写一位向往欧洲文明的美国佳丽试图通过婚姻跻身于英国上流社会的坎坷经历。故事的女主角南希·黑德韦是个野心勃勃、意志坚定、行事果敢的女子,尽管有过多次结婚、离婚的辛酸史,但她依然风姿绰约,性感迷人,是“得克萨斯州的大美人”。她竭力掩盖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施展各种手段向英国贵族阶层发起了一次次进攻,终于俘获了涉世未深的英国贵族青年亚瑟·德梅斯内的爱情。德梅斯内的母亲始终怀疑这个未来的儿媳是个“不正经的女人”,千方百计地想查清她的身世和来历。然而知道内幕的人只有南希的美国朋友利特尔莫尔,但他对此讳莫如深,没有泄露她不光彩的隐私。南希向来对人生的各种机缘持非常现实的态度,而且一旦认准目标就勇往直前。她深知亚瑟是她跻身欧洲上流社会的最后机会,便处心积虑地实施着她的既定计划。亚瑟终于正式与她订婚,两人即将走向婚姻的殿堂。
《伦敦围城》是詹姆斯早期作品中优秀的中篇小说之一。作者以幽默的笔调讽刺了英国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和浮华之风,展现了思想开放的美国人与封建保守的英国人之间的道德和文化冲突。故事画龙点睛的一大看点是:尽管利特尔莫尔自始至终都在维护南希的名声,对她的罗曼史一直守口如瓶,但他最终还是出人意料地向德梅斯内夫人透露了实情。他这样做只是想给傲慢、势利的英国贵族阶层一记具有爱国情怀的沉重打击,但他并没有明说,也非心怀歹意,他只是告诉德梅斯内夫人,即使她知道了真相,也于事无补。
《 在笼中 》是一篇构思奇崛的中篇小说,故事的女主人公是一个不具姓名的英国姑娘,在伦敦闹市区的一家邮政分局担任报务员。她的工作地点虽为“囚笼”般的发报室,但她常常可以从顾客交给她发报的措辞隐晦的电文中破译出他们不可告人的隐私,窥看到上流社会各种鲜为人知的风流韵事。久而久之,这位聪慧机敏、感情细腻、记忆力超强、想象力丰富的报务员终于发现了一些她本不该知道的秘密,并身不由己地“卷入”了别人的爱情风波。她最终同意嫁给她那个出身于平民阶层的未婚夫马奇先生,是她对自己亲身体验过的那些非同寻常的事件深刻反省的结果。
《在笼中》所塑造的这位女主人公堪称詹姆斯式的艺术家的翻版:她能从顾客简短含蓄的电文里捕捉到常人难以察觉的蛛丝马迹,从中推断出他们私生活的具体细节,并以此为线索,勾勒出一个个错综复杂、内容完整的故事,这与詹姆斯常根据他从现实生活中捕捉到的最幽微的启发和联想创作出鲜活有趣的小说的本领颇为相似。这篇故事的主题并不在表现阶级冲突,而在于女主人公终于认识到,上流社会的青年男女也都是活生生的人,并不像她在廉价小说中所看到的那么美好。作者通过对这位不具姓名的报务员细致入微、真实可感的描绘,准确传神地再现了一个劳动阶层女性的形象,并对她寄予了深厚的同情,赢得了读者和评论家们的普遍赞誉。《在笼中》的叙述手法与《螺丝在拧紧》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对女主人公的塑造更立足于现实生活。
《 螺丝在拧紧 》是一篇悬念迭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哥特式小说。故事的主体是一个不知姓名的年轻家庭女教师生前遗留的手稿,由一个不具姓名的叙述者听朋友讲述这份手稿引入正题。这位家庭女教师在其手稿中记述了自己如何在一幢鬼影幢幢的乡村庄园与一对恶鬼周旋的恐怖经历。她受聘来到碧庐庄园照料迈尔斯和芙洛拉这两个小学童,却看到两个幽灵时常出没于这幢充满神秘气氛的古庄园。她怀疑这对幽灵就是奸情败露、已经死去的男仆昆特和前任家庭女教师杰塞尔的亡魂,意在腐蚀、毒害这两个天真无邪的孩童。随着怀疑的加深,她继而又发现两个幼童似乎与这对恶鬼有相互串通的迹象,她自己也撞见过这两个恶鬼,这使她越发相信,事情已经到了危急关头。但女童芙洛拉却矢口否认见过女鬼杰塞尔,而且显然已精神失常,只好被送往她在伦敦的叔叔家去。家庭女教师为了护佑男童迈尔斯在与男鬼昆特交锋时,却发现这孩子已经死在了她的怀里。
《螺丝在拧紧》是詹姆斯最著名的一部哥特式小说或志怪故事。在这部小说中,詹姆斯再次对他笔下女主人公的心理和意识活动进行了深入细腻的探究,家庭女教师所看到的鬼魂其实是她在意乱情迷之中所产生的一系列幻象,并试图把这些幻觉强加给她周围的人。詹姆斯素来对志怪小说情有独钟,但他并不喜欢传统文学作品中囿于俗套的鬼怪形象。他描写的鬼魂往往是对日常现实生活中奇异诡谲的现象的延伸,具有强大的艺术张力,能够使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甚至能左右读者的心灵。在叙事手法上,詹姆斯突破传统写法,采用了一个“不可靠叙事者”,拉近了作者、作品和读者三者之间的距离,书中所留有的许多空白可让读者根据其自身的人生经历和阅读体验去填补,因而故事可以有不同的解释。这也是这部小说自出版以来一直备受各派评论家争议的原因之一。
(三)短篇小说
詹姆斯认为中短篇小说是一种“无比优美”的文学样式。能否把多元繁博的创作思想和内容纳入这种少而精的叙事类型,简约凝练地再现出人类千姿百态的生活场面和深藏若虚而又波澜壮阔的内心世界,无疑是对作家诗学功力的一种考量或挑战。詹姆斯在他漫长的文学生涯中一直都在孜孜以求地探索中短篇小说的写作技艺,他的艺术造诣和所取得的成就几乎达到了前无古人的高度,并对后来的作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此外,他的中短篇小说往往也是对他的长篇小说的印证或补充,大都先行发表在欧美大型纯文学刊物上,再经他反复修润、编辑后,才汇集成册出版。
我们选译的这十八篇短篇小说均为詹姆斯在不同时期所创作的具有代表性的名篇佳作。就故事性而言,这些短篇小说有的以情节取胜,有的则以描写人物的心理和意识活动见长;在主题思想上,这些篇目有的歌颂圣洁的爱情和人性的美德,有的描写美国人与欧洲人在文化修养和价值取向上的巨大差异,有的讽刺和批判欧洲上流社会的世俗偏见和势利奸诈;有的揭示成人世界的罪恶对纯真烂漫的儿童产生的不良影响或摧残,有的反映作家或艺术家的孤独以及他们执着追求艺术真理的献身精神,有的刻画受过高等教育而富有情操的主人公在左右为难的困境中表现出的虚弱和无能为力,有的描写理想与现实、物质与精神之间难能取舍的困惑;在艺术表现手法上,这些作品有的洗练明快、雅驯幽默,有的笔锋犀利或刚柔并济,有的则细腻含蓄、用典玄奥、繁芜复杂,甚而有偏离语言规范之嫌。这些短篇小说与他的长篇小说交相辉映,体现了詹姆斯的创作题材和叙事风格的多样性、实验性和现代性,表现了他对社会生活和时代特征的整体性透视与评价,每一个具体场景的展现都确切灵动地反映了他对人的本性和生存环境的洞察力和他所寄予的关怀,能使读者获得启迪和美的享受。
毫无疑问,亨利·詹姆斯是欧美现代作家群体中写作生涯最长、著述最丰厚也最具影响力的一位文学巨匠。但长期以来,他的作品及其影响主要在受过良好教育、趣味高雅的读者和评论家范围内,不如马克·吐温那样雅俗共赏。学术界对他也各执其说,莫衷一是。
詹姆斯去世后,美国有些左翼批评家对他的创作活动颇有诟病,尤其不赞成他晚期作品中的思想倾向,认为他的小说是美国垄断资产阶级的精神产物,他的创作素材主要取自他所熟悉的上层社会,他的作品大多描写的是新兴的美国富豪及其子女在欧洲受熏陶的过程。美国传记作家兼文学批评家布鲁克斯在赞许詹姆斯的艺术成就的同时,也对他长期侨居欧洲、最终加入英国国籍的做法大为不满,认为他的后期作品佶屈聱牙、左支右绌,是由于他长期脱离美国本土所致
。但美国文学评论家豪威尔斯则认为詹姆斯是“新现实主义文学流派的杰出代表……他在小说艺术上与狄更斯和萨克雷为代表的英国浪漫传统分道扬镳,创立了他自己独具一格的样式”
。英国文学批评家利维斯极为赞赏詹姆斯的《一位女士的画像》和《波士顿人》,并称赞他是“举世公认、成就卓著的小说家”
。詹姆斯独特的语言风格,尤其是他后期繁缛隐晦、欲说还休的叙事话语,历来是评论家们众说纷纭的话题。例如,英国小说家E.M.福斯特就极不赞成詹姆斯在作品中对性爱和其他颇有争议的问题过于谨慎的处理方法,对他后期过分倚重长句和大量使用拉丁语派生词的做法也不以为然
。王尔德、伍尔夫、哈代、H.G.威尔斯、毛姆等英国作家也都批评过他空泛而又细腻的心理描写和艰涩难懂的文风,甚至连他的红颜知己伊迪丝·华顿也认为他的作品中有不少片段令人不堪卒读
,但斯泰因、庞德、海明威、菲茨杰拉德等美国作家却对他称赞有加。美国文学评论家埃德蒙·威尔逊认为:“倘若我们撇开题材和体裁的迥然不同,把詹姆斯同十七世纪的戏剧家们相比,我们就能更好地欣赏他的作品,他的文学观和表现形式与拉辛、莫里哀,甚至莎士比亚是相通的。”
英国小说家康拉德则盛赞他是“描写优美、富有良知的史学家”
。
英国当代著名语言学家利奇和肖特以詹姆斯的短篇小说《学生》为例,深入讨论了他的作品的思想性和文体艺术特色,发现“詹姆斯更关注人的生存价值和相互关系……似乎更愿意使用非常正式、从拉丁语派生出来的语汇……詹姆斯的句法是奇特的,同时也是有意义的,需要联系作者对心理现实主义的关注加以评估。作者试图捕捉‘丰富、复杂的心理时刻及其伴随条件’……詹姆斯对不定式从句的使用尤其引人瞩目……由于不定式从句的所指往往不是事实,所以詹姆斯更多地用来编制心绪之网的,并不是已知的事实,而是可能性和假设”
。他们对詹姆斯文体风格的精湛分析同样也适用于评析他的其他作品。
事实上,自美国“第二次文艺复兴”,尤其是“新批评”流派出现后,评论界已开始重新认识詹姆斯,给予了他很高的评价,尊奉他为“作家中的作家”,是心理现实主义小说大师,是过渡到现代主义文学的一座桥梁。就思想性而言,詹姆斯在创作中的价值取向始终是颂扬人的善良与宽容,始终把优美而淳厚的道德品质和自由精神置于物质利益甚至文化教养之上。从艺术创作角度说,他一反当时盛行的粉饰和美化生活的浪漫小说,把人性的优劣和善恶作为对比,探索人的心理活动的复杂性。他的作品反映了具有深厚文化教养的知识分子的人文主义倾向,而不是人们所熟悉的对劳苦大众的人道主义同情。他的语言风格与他所要表现的内容、与他本人的思想境界和审美取向也是一致的,他力求以这种方式精微、准确、恰如其分地揭示和反映人的心灵深处最真实的思想和情感。如今,人们对这位文学大师的研究兴趣仍在与日俱增。
亨利·詹姆斯的创作上承欧美现实主义、自然主义和超验主义,下启欧美现代主义,是现代文学史上继往开来的一代宗师。他不仅精通小说艺术,而且致力于小说艺术的革新。他创造性地拓展了传统小说的表现形式,使小说叙事实现了由“物理境”(Physical Situation)向“心理场”(Psychological Field)的转入,成功开辟了小说创作的新天地,同时也在现代小说的叙事方法和语言风格上烙上了他独特的印记。他破解了旅欧美国人的神话,并以工细的笔触将这种神话具象化地再现在他众多的“国际小说”中。他通过对人的内心世界和意识活动的深湛分析和描摹,为读者创造了一个心理现实与客观现实交互映射的艺术世界。
詹姆斯不仅是一位卓越的小说家和语言艺术家,也是一位富有真知灼见的文学批评家。他强调文学创作要坚持真善美的统一。他主张作家在表现他们对历史和现实的看法时应当享有最大限度的自由。他认为小说文本首先必须贴近现实,真实再现读者能够心领神会的生活内容。在他看来,优秀的小说不仅应当展现(而不是讲述)动态的社会风貌和生活场景,更重要的是,应当鲜活有趣、引人入胜,能使读者获得具有美学意义的阅读快感。他倡导作家应当运用艺术化的语言去挖掘人的心理和道德本性中最深层的东西。他认为一部作品的优劣与否,完全取决于作者的优劣与否。他在《论小说的艺术》等一系列专论中提出的很多富有创造性的观点丰富和发展了欧美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深远影响。他率先提出并运用在自己的创作实践中的“意识中心”论、“叙事视角”、“全知视角”、“不可靠叙事者”等文学批评术语,已成为当代叙事学的组成部分。我们在当今文化语境下重读詹姆斯的作品,更能深切体味到这位文学大师的创作观、人文情怀、审美取向、伦理精神,以及他独特的语言艺术的魅力,并能从中参悟人生,鉴往知来。
2019年2月15日
中篇小说《伦敦围城》于一八八三年一至二月间以连载形式首次发表于美国《世纪杂志》(Century Magazine),同年被美国出版商詹姆斯·R.奥斯古德(James R.Osgood)收入小说选集《〈伦敦围城〉〈波列帕斯养老金〉和〈观点〉》在波士顿出版。与此几乎同时,本小说被英国麦克米伦出版公司(Macmillan)收入小说选集《〈伦敦围城〉〈德莫福夫人〉》在伦敦出版。亨利·詹姆斯这一时期长居伦敦,得以亲自指导和监督了当时其大部分作品英国版的编辑、出版过程,因而较之美国版,其作品的英国版往往更能如实反映詹姆斯的最新修订。基于上述考虑,“美国文库”版亨利·詹姆斯全集在收录本小说时采用了英国版。本译本系从“美国文库”版译出。
法兰西剧院
庄严的帷幕已经落下,有两个美国人随着人流,趁着第一幕结束的间隙离开闷热的剧院到外面透了透气。但他们回来得很早,剧院里还没几个人,于是他俩就环视着剧院消磨时间。剧院不久前刚刚把陈年蛛网都清扫了,而且还添置了一些经典戏剧的壁画作为装饰。时处九月,法兰西剧院的观众寥寥无几,再加上今天上演的是奥日埃
的《女冒险家
》,这出戏没什么新意,观众更是屈指可数。许多包厢都空着,有人的包厢坐的也净像些土气不堪或颠沛流离之辈。包厢离舞台很远,而这两位看客就落座于舞台前,但哪怕离得再远,鲁珀特·沃特维尔也能看出些蛛丝马迹。他喜欢观察细微之处,而且来到剧院,他就喜欢摆弄他那个小巧玲珑的高倍望远镜,东瞅瞅西看看。他知道这么做非君子所为,用这么个东西无礼地偷瞄一位女士和用双管手枪瞄准她们一样,都为人所不齿。但他总是好奇心旺盛,也确信此时此刻看这么一出陈年老戏,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人认出他来。于是,他就背对舞台站起身,手持望远镜,对着各个包厢巡视打量起来。他跟前的另外几个人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但他们更加泰然自若。
“一个俏佳人都没有啊。”他打量一番后跟他的朋友利特尔莫尔说道,但利特尔莫尔一声也没吭。他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百无聊赖地盯着舞台上的新幕布。他绝少纵情于这种视觉探究,因为他已经在巴黎待得够久了,早已见多不怪,所以不太在意这些东西。他觉得法国首都平淡无奇,早已不再是以前那个令他惊叹不已的地方了。但沃特维尔还经常瞠目结舌,时不时会突然惊呼起来。“天啊!”他大叫道,“快看,快看啊。终于发现了一个,”他顿了一下,仔细打量着说,“算是有点姿色的!”
“有点什么姿色?”利特尔莫尔漫不经心地问道。
“很特别,很难形容。”利特尔莫尔根本就没在听沃特维尔说什么,但知道他在跟自己说话。“我说,我真心希望你能帮我个忙啊。”沃特维尔继续说道。
“来陪你看戏就已经够意思了,”利特尔莫尔说,“这里热得要命,而且戏演得索然无味,跟女佣烧的饭没什么两样,演员也都是些二流货色。”
“又不是让你帮什么大忙,你就看一眼告诉我她是不是个正经女人就行了。”沃特维尔回答道,丝毫不关心他朋友语气里透出的冷嘲热讽。
利特尔莫尔头也不回地哼了一声,说道:“你总是想知道她们是不是正经女人,这到底有什么用?”
“我之前就看走过眼——现在可是没有半点信心啊。”可怜的沃特维尔说道。对他来说,欧洲文明还挺新鲜,但在过去的半年里他的确也碰到了一些未知的问题。他只要碰上个美女,后者就必定如埃米尔·奥日埃剧作中的女主角一样水性杨花;只要有个看上眼的,就极有可能是某位伯爵夫人。伯爵夫人都浅薄无知,其他女人都孤僻高傲。而利特尔莫尔却能一眼识人,而且从来不会看走眼。
“就看她们两眼,大概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沃特维尔率性地说道,以此回应他同伴颇为愤世嫉俗的回答。
“不管正经不正经,反正你都会盯着看个没完,”利特尔莫尔还是一动不动地继续说道,“我要是真告诉你她们水性杨花,你更会看得目不转睛。”
“你要是觉得这位女士也不值得一看,那我就再也不看了。我说的是从过道数第三个包厢里的那位,一袭白衣,手持红花。”沃特维尔边说边缓缓起身,站到利特尔莫尔身旁。“那个小伙子正在往前靠,就是因为他我才拿捏不准。给你,用望远镜看一眼吧。”
利特尔莫尔心不在焉地打量了一下那个小伙子,接着说道:“不用了,我眼神还可以。那个年轻人很不错。”
“的确如此,但他比她年轻好几岁呢。等她转过头来,你一看就知道了。”
很快她就转过头来朝着他们,显然她之前一直在和包厢门口的 引座员 聊着什么。她皮肤白皙,楚楚动人,喜笑颜开,眉梢上圈圈黑发十分秀气,耳坠上的大钻石也熠熠生辉,整个法兰西剧院的人都能看见。利特尔莫尔看了她一眼,然后突然大喊道:“把望远镜给我!”
当他拿着那个小望远镜张望时,沃特维尔问道:“你认识她吗?”
利特尔莫尔未置可否,他只是静静地看了看,然后把望远镜还给了沃特维尔。“不认识,她可不是什么正经女人。”说完他就一屁股又坐下了。因为沃特维尔还站在那儿,所以他又说道:“坐下吧,我觉得她看见我了。”
“难道你不想让她看见你?”沃特维尔坐下的时候询问道。
利特尔莫尔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是不想坏了她看戏的兴致。”这时, 幕间休息 已经结束,舞台上的大幕再次升起。
沃特维尔一直希望他们两个一起看场戏,但是利特尔莫尔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觉得与其辜负良宵美景去看戏,还不如闲坐在位置极佳的格兰德咖啡馆门口抽根烟。鲁珀特·沃特维尔也觉得第二幕戏太过沉重,还不如第一幕,他心里便开始琢磨他朋友是否愿意待到戏演完。当然他这个想法也是一闪而过,考虑到利特尔莫尔事事无为的个性,他既然已经来了,也就不会轻易离开。沃特维尔又在想,对于包厢里的那位女士他朋友还了解些什么呢。他瞄了利特尔莫尔一两眼,发现他心思也不在戏里,在想别的事,在想那个女人。当大幕再次落下,他还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和之前幕间休息结束后情形一样。别人都侧着身子从他跟前蹭着他伸出的长腿挪过去。四下无人后,利特尔莫尔说:“我感觉我还想再看她一眼。”说话的语气就跟沃特维尔对那个“她”了如指掌一般。沃特维尔知道自己无意再盯着那个女人看,但是很显然有很多事他并不知情,他觉得谨慎一点并无坏处。于是,他便暂且没问什么,只是说道:“好呀,望远镜给你看吧。”
本性温厚的利特尔莫尔同情地瞥了他一眼。“我说的不是用那个烦人的玩意儿盯着她看,我是说就像以前那样,真真切切地看着她。”
“你以前怎么看她的?”沃特维尔直截了当地问道,刚才的谨慎早已被他抛到九霄云外。
“在圣迭戈
,广场后面。”
听到这句话后,沃特维尔一脸茫然地盯着利特尔莫尔,后者便继续说道:“走,到外面透透气,我和你多聊几句。”
他们走过低矮狭窄的门(这门和大剧院的身份一点儿都不配,像给兔子窝准备的),从正厅前座来到门厅。利特尔莫尔走在前面,他胸无城府的朋友紧随其后。正因如此,利特尔莫尔朝让两人都颇感兴趣的那个包厢抬头一瞥的动作也被沃特维尔看在了眼里。而那个女人离开的背影也非常值得玩味:显然,她正要跟着朋友离开包厢,却没穿斗篷,所以他们还没打算离开剧院。利特尔莫尔想呼吸点儿新鲜空气,但没到街上去。当来到通往大厅的冷清楼梯上时,他便一只手挽着沃特维尔,默默地开始往上走。他不喜欢运动,但沃特维尔觉得至少他现在已经动起来了——他想去找那位被他简单地以“她”相称的女士。年轻的沃特维尔什么都没问,跟着他一起闲逛着走进门厅。乌东
有名的雕塑作品《伏尔泰》就矗立其中,参观者目瞪口呆地凝视着它,倒映在镜中栩栩如生的伏尔泰让他们相形见绌。沃特维尔知道伏尔泰才华横溢,他读过他的《
老实人
》,这尊雕塑他之前已经欣赏过几次。门厅里并不拥挤,地板锃亮,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还有一些人站在阳台上,而他们脚下便是巴黎皇家宫殿
的广场。窗子敞开着,巴黎绚烂的灯光把这个枯燥的夏夜点缀得熠熠生辉。街上似乎传来窸窸窣窣的低语声,不疾不徐的马蹄声和四轮马车蜿蜒驶过坚硬柏油路的隆隆声也飘入大厅。有一男一女正背对着沃特维尔和利特尔莫尔站在伏尔泰雕像前,那位女士一袭白衣,就连帽子也是白色的。利特尔莫尔和那里的许多人一样,觉得这个场景显然极具巴黎特色,但此时此刻,他却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
“在这里见到她我觉得有点滑稽!上次碰到她还是在新墨西哥。”
“在哪儿?新墨西哥?”
“在圣迭戈。”
“噢,在广场后面。”沃特维尔说道,把利特尔莫尔前后说的话都串了起来。他并未意识到圣迭戈并不在新墨西哥州。为了不久前刚刚到手的伦敦外交副手一职,他一直在研究欧洲地理,自己国家的地理反而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两人离那位白衣女士也挺远,但她好像听到了他们在聊什么似的突然转过身来。沃特维尔和她四目相对,她的眼神告诉他假如她真的听到了他们的聊天内容,那也不是因为他们说话声音太大的缘故,而是因为她听觉太敏锐。她并不认识沃特维尔,然后她瞥了乔治·利特尔莫尔一眼,似乎也不认识后者。但不一会儿,她的眼睛里开始闪现出认出他来的神色,她的脸上增添了些许光彩,原本凝固的笑容也绽放开来。此时她已完全转过身来,带着突兀的友善站在那里,嘴唇微张,傲然伸出的一只手上戴着长可及肘的长袖手套。而近看起来,她更是国色天香。“哦,真没想到!”她惊叹道。她说话声音太大,大厅里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沃特维尔很是惊讶,他完全不曾想到她是个美国人。她的同伴在她说话的时候也转过身来,这是个活力四射的瘦削年轻人,身着晚礼服,双手插在裤兜里。沃特维尔料想他肯定不是美国人。作为一位清秀快活的年轻人,此刻他的神色未免太过凝重。他的身高与沃特维尔和利特尔莫尔相当,却仅仅眯着眼趾高气扬地瞥了他们一下,便转回身对着伏尔泰雕像,似乎他早有预感,他陪伴左右的这位女士肯定会认出些他不认识也并不在乎的人。而这一点似乎也多少印证了利特尔莫尔对这位女士的看法——她不是什么正派人物,至少,这个年轻人的无礼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这一点。“你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问道。
“我已经在这儿有段时间了。”利特尔莫尔边说边颇为沉着地走上前跟她握了一下手。随后他微微一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双眼,但神色比她严肃,仿佛她有点危险;他的举止就像一个生性谨慎的人在接近一只色泽光亮、体态优美但偶尔会咬人的动物一样。
“你是说在巴黎吗?”
“不是,飘忽不定,基本上是在欧洲。”
“噢,奇怪,我竟然没碰到过你。”
“碰到得晚点总比碰不到好!”利特尔莫尔说道。他的笑容有点僵硬了。
“嗯,你看起来还不错。”那位女士继续说道。
“你也不错啊,非常妩媚动人,其实你一直都是这样。”利特尔莫尔笑着答道,但显然希望应对得更加从容一点。四目相对片刻之后,他觉得她仪容庄重,比自己在剧院堂座上决定要来会一会她时预计的似乎更胜一筹。说话间,陪在她身边的那个年轻人已经观赏完伏尔泰雕像转回身来,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对利特尔莫尔和沃特维尔看也不看一眼。
“我想介绍你认识一下我的朋友,”那位女士接着说,“亚瑟·德梅斯内爵士
,这位是利特尔莫尔先生。利特尔莫尔先生,这位是亚瑟·德梅斯内爵士。亚瑟·德梅斯内爵士是英国人,利特尔莫尔先生是我的同乡和老朋友。我们已经几年没见面了。到底几年没见了?还是别管几年了!我都怀疑他以前是不是真的认识我。”她继续对着利特尔莫尔说:“我的变化还是挺大的。”这些话说得清晰欢快,再加上她语调舒缓,听起来就更加真切。被介绍的两个人,看在她介绍的分上默默地对视了一下,那位英国人似乎还有点脸红。看得出,他特别在意她。
“我的很多朋友都还没介绍给你认识呢。”她说道。
“噢,没事的。”亚瑟·德梅斯内爵士说。
“哎呀,见到你感觉怪怪的!”她依然看着利特尔莫尔,并大声说道,“看得出来,你也变了。”
“我的变化会让你觉得索然无味。”
“我很想了解一下。你怎么不介绍一下你这位朋友?看得出他很想认识我!”
利特尔莫尔照办了,但他的介绍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就是瞥了鲁珀特·沃特维尔一眼,低声提了一下他的名字。
“你都没跟他说我叫什么,希望你没忘记我的名字!”这位女士大声说道,而此时沃特维尔正式地跟她打了个招呼。
利特尔莫尔瞥了她一眼,眼神比之前更为犀利,似乎在说:“啊,忘记你的名字?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名字?”
对这个无言的问题,她边伸手待握(和刚才跟利特尔莫尔握手如出一辙)边答道:“沃特维尔先生,很高兴认识你。我是黑德韦太太——你可能听说过我。要是你在美国待过,就肯定听说过。在纽约的话可能听说的不多,西部城市的话肯定没问题。你是美国人吗?哎呀,那我们就算是同胞了,当然亚瑟·德梅斯内爵士除外。我来给你介绍亚瑟爵士。亚瑟·德梅斯内爵士,这位是沃特维尔先生,沃特维尔先生,这位是亚瑟·德梅斯内爵士,他是下议院议员,多么年轻有为啊!”还没等别人搭话,她就撸着宽松长袖手套上的手镯突然问道:“好啦,利特尔莫尔先生,你在想什么呢?”
他正在想他肯定是真的忘了她姓甚名谁,因为她说的那个名字他毫无印象。但是他肯定不能实话实说。
“我在想圣迭戈。”
“想我妹妹家,广场后面?哎,算了吧,那个地方太恐怖了。我妹妹都已经离开那儿了。我觉得那里都空无一人了吧。”
亚瑟·德梅斯内爵士掏出手表看了一下,对他们的叙旧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他神情泰然自若,但又有点腼腆。他说了些时间到了、该回座位了之类的话,但黑德韦太太对此不理不睬。沃特维尔希望她能多待会儿,他觉得看着她就像在端详一幅迷人的画作。她头发短而精致,如波浪起伏,乌黑浓密,实为少见;面如白花盛开,转头侧身,外形如纯美的宝石浮雕。
“你知道吧,这里是法国第一家剧院,”她对沃特维尔说道,她这么聊天似乎是想活跃一下气氛,“而这个雕像就是伏尔泰,那个著名作家。”
“我对法兰西剧院情有独钟。”沃特维尔微笑着回答道。
“这个剧院糟糕透顶,我们刚刚一句台词都没听到。”亚瑟爵士说。
“啊?的确,在包厢里确实会这样!”沃特维尔低声说。
“这出戏让我也大跌眼镜,”黑德韦太太接着说道,“但我想看看那个女主角结局会怎样。”
“多尼亚·科罗林德?我觉得他们会枪杀她;在法国戏里,女性角色一般都会被枪杀。”
“这会让我想到圣迭戈!”黑德韦太太大声说道。
“啊,圣迭戈的女人过去都舞刀弄枪的。”
“你好像逃过一劫嘛!”黑德韦太太狡黠地应答道。
“的确如此,但我也遍体鳞伤。”
她转身对着乌东的雕塑继续说道:“好吧,这个伏尔泰雕像的确不同凡响,设计精美。”
“你大概正在读伏尔泰的书吧。”利特尔莫尔提示道。
“没读啊,但是书倒是买了几本。”
“伏尔泰的书淑女不宜。”那位年轻的英国人一边严肃地说着,一边伸出胳膊,想让黑德韦太太挽着他的胳膊离开。
“啊?你应该在我买之前告诉我的!”她沮丧至极地大声说道。
“你也不会一下子就买个几百本吧。”
“怎么可能买几百本?我就买了两本。”
“读个一两本应该不会对你有什么不良影响!”利特尔莫尔微笑着说。
她责备的眼神飞快地扫向他。“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我已经道德败坏了!好吧,即便这样,你还是一定要来见见我。”就在她和她的英国同伴转身离开的时候,她把自己下榻酒店的名字抛给了他。沃特维尔饶有兴致地注视着那个英国人;在伦敦他就听闻其人,觉得小说《名利场》
里依稀有他的身影。
尽管利特尔莫尔嘴上说着时间到了,该回座位上去了,其实不然,他和朋友来到了门厅的阳台上。“黑德韦——黑德韦?她怎么会叫这个名字?”利特尔莫尔俯视着薄暮中的喧嚣问道。
“我觉得是她丈夫的姓氏啊。”沃特维尔说道。
“她丈夫的姓氏?哪一个丈夫?她上一任丈夫姓贝克啊。”
“她到底有多少任丈夫?”沃特维尔问道,他迫不及待地想了解这位黑德韦太太是怎么个不正派法。
“我压根也不清楚。但想弄明白应该也不难,我相信她的前夫们都依然健在。我之前认识她的时候她还叫贝克太太——南希·贝克。”
“南希·贝克!”沃特维尔错愕不已。他正在想着她那罗马艳后一般曼妙的身姿。她的身世肯定不简单。
利特尔莫尔解释了一两句,然后他们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利特尔莫尔承认自己对于她的现状如何也是一无所知。关于她的记忆都停留在他生活在西部的那些日子里,他上一次见到她是六年之前的事了。那时候,他对她了如指掌,熟知她混迹的地方。她的交际圈主要在西南部,而所谓的交际除了纯粹的社交聚会外,并无其他特别之处。她应该是嫁给了一个叫费拉德尔甫斯·贝克的人,他是民主党报纸《达科他前哨》的编辑。但利特尔莫尔从未与之谋面——这对夫妇分居而住;也正是在圣迭戈的时候,他觉得这对贝克夫妇的婚姻行将不保。他现在想起来自己后来听说过她当时正在离婚。她在法庭上很有说服力,几次离婚都毫不费力,之前和一个人离过一两次,名字他已经记不清了,而且传说在此之前,她还离过婚。她已经多次离婚了。在加利福尼亚与她初次见面时,她自称格伦维尔夫人,他觉得这不是她婚后夫家的名号,而是一段不幸婚姻结束后,她重拾回来的娘家姓。她所经历的永远都是不幸的婚姻,已经嫁过六七次了。她妩媚迷人,特别符合新墨西哥人的审美观,但是她离婚太频繁,跟她有过瓜葛的男人肯定更多,这令她深陷信任危机。
在圣迭戈的时候,南希住在她妹妹(她也离过婚)家里,她妹夫靠一把六发左轮手枪“经营”一家银行,在当地颇有“威望”。在她单身的那段时间里,妹夫没有亏待过她,没让她想过家。当时她还很年轻,现在肯定已经三十七八岁了。利特尔莫尔说她不正派指的就是这些事。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些事哪件在先哪件在后,在旁人看来颇为混乱,至少有一次她妹妹曾告诉他,有一年冬天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南希身嫁何人。她崇拜新闻业,主要钟情男编辑。她的那些前夫肯定都绝非善类,因为她的和蔼可亲可是一目了然。无论她做了什么肯定是出于不得已,这一点众所周知。总而言之,她经历过很多事,但都已过去了,这才是最重要的!她集如花美貌、温和性情和聪明伶俐于一身,很是讨人喜欢。她是真真正正的狂野西部
的产物——太平洋
之花,无知冒失、缺乏教养,却又英勇锐气、率性智慧,还有点随心所欲的高品位。她过去常说她唯一想要的就是一个机会——很显然她已经抓住了一个。曾几何时,他觉得如果失去她自己也会生无可恋。他自己开办牧场,距其最近的一个城市就是圣迭戈,他常骑马去看她。有时,他会在那儿待上一星期,每天晚上都去见她。天气热得要命,他们就坐在广场后面。她总是那么迷人,穿着也讲究,就像刚刚见到她时的那个样子。在着装方面,给她一小时的工夫,那变化简直翻天覆地一般,就像把一个尘土飞扬的老城区变成塞纳河畔的摩登城市。
“有些西部女子真是美艳动人,”利特尔莫尔说道,“就像她一样,她们只想得到一个好机会。”
他没爱过她——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能称之为爱。当然,情愫可能存在过,但现实是,情已不在了。显然,嫁给黑德韦是嫁给贝克之后的事,这中间她还可能嫁过别人。她的社交圈并不太大,只在当地有些名气(其他编辑——那些她没嫁过的——在报纸上称她为“那位优雅的才女贝克太太”)。不过,实际上,在西部那种广袤的地域文化中,“当地”也不是个小区域。当时她对东部一无所知,而且他坚信她都没见识过纽约的真面目。六年间,可能发生了很多事,但毫无疑问的是,她现在“飞黄腾达”了。各式各样的东西正从西部源源不断地输送而来(利特尔莫尔说话的语气就像自己是个纽约人一样),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出彩的女人。这位有名的得克萨斯州佳丽则似乎对纽约不屑一顾;即便在那时,她会想到或者谈论的便已经是巴黎了,尽管她当时对后者还缺乏了解。在新墨西哥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的状态。她野心勃勃,能未卜先知,相信自己命中注定会碰到更美好的东西。早在圣迭戈的时候,她就已经预见到自己未来的真命天子——年轻的亚瑟爵士。她有时也会交往一些其他英国人,其中有些也并不是什么准男爵或者下议院议员——跟和那些编辑交往不一样,她跟他们来往仅仅是为了换换口味而已。利特尔莫尔很好奇对现在这个到手的猎物她意欲何为;如果这个猎物还能感受快乐,她肯定正在让他心花怒放,但他表现得却不明显。她看上去光彩照人,她的丈夫黑德韦很可能已经发财,而其前任们就无此建树了,但她并不贪财——利特尔莫尔确信她不是这种人。
利特尔莫尔语气幽默,回忆往事时略带一丝忧郁,但在回座位的途中,他突然笑出声来。
“谈什么雕塑造型和伏尔泰的作品!”想到她刚才说到的两三样东西,他大声道,“听她那么牵强地聊天真是滑稽透顶,因为在新墨西哥的时候她对造型可是一窍不通的。”
“我觉得她不是个做作的人啊。”沃特维尔回应道,觉得有种隐隐的冲动想去更谨慎地审视她。
“哦,的确,不过就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她的变化还是挺大的。”
他们坐下的时候戏还没开始,他们两人便都对着黑德韦夫人的包厢扫了一眼。她靠在椅子上,缓缓地扇着扇子,很明显正在注视着利特尔莫尔,好像她一直在等着看他回来一样。亚瑟·德梅斯内爵士高高的硬衣领包着圆滚滚的粉下巴,他郁郁寡欢地坐在她身边,看起来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你确定她能让他开心?”沃特维尔问道。
“当然——这些男人表现开心的方式就是这样。”
“但是,在别的地方她也是那样跟他独处吗?她丈夫又在哪里?”
“我觉得她已经跟她丈夫离婚了。”
“那她想嫁给那个准男爵吗?”沃特维尔问道,好像他朋友无所不知一样。
暂时看来,利特尔莫尔似乎知天知地,他自己也觉得这挺有意思的。“我猜他是想娶她。”
“然后呢?像其他人一样再被她甩了,跟她离婚?”
“当然不会,这次她是梦想成真了。”利特尔莫尔说道。而此时,剧院的大幕也正在升起。
一直忍了三天,他才去她说过的莫里斯酒店拜访她。我们也正好借此机会对利特尔莫尔的事多说几句。乔治·利特尔莫尔生活在遥远的西部实乃权宜之计——因其年少挥霍无度囊中羞涩,才去那儿以图东山再起的。最初的几次尝试都徒劳无功,时光荏苒,这个年轻人也没赚到什么钱,虽然他本应可以从他父亲那里学到赚钱的本领。老利特尔莫尔先生主要经营茶叶进口生意,因为能给儿子留下丰厚家底,他对这门生意一直心怀感激。但利特尔莫尔的生意经营颇为不善,从父亲那里继承的家产都已散尽,而他的生意才能却迟迟没有显露——他做的正经生意都一无所成,抽烟、驯马的本事倒是登峰造极。他被送到哈佛大学深造,但偶然会到康涅狄格河谷一个美丽的村庄里待一阵,这本身也说明他更需要被约束而不是受刺激。乡村生活让他离群索居,使他那些愚蠢的野心破灭,在某种意义上这反而挽救了他。而立之年,利特尔莫尔仍无立身之技,极为平庸。而他能摆脱平庸纯属运气。为了帮一个急需用钱的朋友,他用打牌赢的钱买了对方的一点银矿股份,卖方也异乎寻常地坦率,承认银矿即将被釆空。利特尔莫尔察看了一下银矿,明白的确如此,但大约两年后,这个说法却被推翻了。银矿的另一个股东又突然在那儿发现了宝贝银子。这位先生深信银矿里有银子是天经地义,后来果然在矿井深处发现了这种闪闪发光的贵金属。这一发现令利特尔莫尔欣慰不已,他也慢慢开始有了钱。这笔钱在不好的年景一度让他入不敷出,而且像他这样胡花乱用的人或许根本不应该有这笔钱。
他认识现在这位下榻在莫里斯酒店的女士的时候,觉得自己还不够成功。但现在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了,他占矿井的股份份额最大,而且银矿一反常态,产量很高,这也让他有实力买下其他产业,譬如蒙大拿州的牧场,比那个干燥的圣迭戈牧场要强百倍。牧场和矿井的收入让他更有安全感,他知道自己无须焦虑地惦记生活来源(对于这种性情的人来说,这样的负担会让他感觉一团糟),这让他更加从容不迫。当然,这种从容在之前也历经考验,下面仅举一例,也是主要的一件事。大概在三年前,仅结婚一年,他妻子就过世了。邂逅并追求她的时候,他已四十多岁而姑娘年仅二十三岁。为了婚后能生活幸福,两个人什么都考虑过了,唯独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去世。她去世后把年幼的女儿留给了他,后者现在被托付给他唯一的妹妹照料——她是一位英国乡绅的妻子,汉普郡
一处枯燥单调乡间大宅第的女主人。多尔芬先生有一次来美国,打算考察一下这里的风土人情,其间却被利特尔莫尔的妹妹,也就是后来的多尔芬太太征服了。而他考察时最欣赏的就是大城市的漂亮女孩,一两年之后,他就回到纽约娶了利特尔莫尔小姐,而她不像哥哥那样挥霍自己继承的财产。她结婚多年的嫂子借着她结婚的机会来到欧洲,却在女儿出生后一周就病逝在伦敦,尽管她生前曾自以为是地觉得伦敦的医生医术高明。利特尔莫尔暂时放弃了抚养女儿的责任,却依然待在令其伤心失望的乡下,离寄养女儿的汉普郡不远。他颇能吸引别人的眼球,由于头发和胡子已经变白,就更加引人注目。他个子高,身体壮,身材好,但举止差,外表能干实则懒散,虽享有如约翰·吉尔平
一般的信誉和声名,却对其既无意识又无兴趣。他眼神既犀利又温和,笑容朦胧迟缓却又极为真诚。如今的他最主要的事就是无所事事,无所事事到近乎艺术和完美。鲁珀特·沃特维尔比利特尔莫尔小十岁,对后者无欲无求的本领艳羡不已。他自己壮志在胸又焦虑不安——二者只具其一,再多也无妨,但兼备却能让人梦魇深重;这使他只能干等灵感降临。他觉得无欲无求就是一大建树,希望自己某天也能心随所愿,因为无欲则立,万物都唾手可得。利特尔莫尔能一整晚都坐在那里,抽抽雪茄,心不在焉地瞅瞅手指甲,除此之外不动不语。因为都知道他是个好人而且事业有成,大家也没觉得这种枯燥的举止有什么愚蠢或阴郁的地方。似乎记忆和过去的生活给他留下了许多需要思考的东西。沃特维尔觉得如果他能好好把握这几年,保持敏锐的目光,增加阅历,等到四十五岁左右的时候,他或许也能够闲下来,什么事情也不做,只是瞅着自己的手指头玩就行了。他觉得这种深思冥想(当然不是一丝不苟而是象征性的思考)是世故练达的标志。他还觉得如果国务院不忘恩负义的话,他的外交生涯应该能顺利开启。美国驻伦敦公使馆处理人事的秘书有两位,他资历较浅,目前正在休年假。外交人员就要神秘莫测,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利特尔莫尔整个当成自己的榜样(伦敦的外交圈里比他好的人选还有很多),尽管有天晚上他的确觉得后者有点高深莫测:那天在巴黎,当被问及想做什么的时候,利特尔莫尔答道他就想一直坐在马德琳大道上的格兰德咖啡馆门前(他对咖啡馆情有独钟),不停地喝着小杯清咖。利特尔莫尔极少光顾剧院,而这次来法兰西剧院也是应沃特维尔的一再请求。他前几天刚看过小仲马
的《
半上流社会
》,还听别人说《
女冒险家
》主题和它一样,只是处理手法不同而已,说的都是不择手段的女人意图嫁入豪门但终受惩罚的故事。利特尔莫尔觉得这两部戏的女主角都命该如此,但是顾及剧中正派角色的颜面,他希望惩罚可以稍微轻一点。利特尔莫尔和沃特维尔虽不是至交但也算好友,而且经常一起厮混。事实上,利特尔莫尔很庆幸自己去看了这场戏,因为他对黑德韦太太——南希·贝克的这个新身份——颇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