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听到洛克斯利先生与利里小姐解除婚约的消息,我和朋友们都很吃惊。这在当时好像还是一个挺大的新闻。洛克斯利先生身材矮小,皮肤黝黑,但家庭富有。利里小姐性格木讷,不够活泼,但长相秀美。她长着一双灰色的大眼睛,头发呈红褐色。洛克斯利先生称她为“米罗的维纳斯” 。如果维纳斯女神四肢健全,身穿优雅长裙,在灯光璀璨的大厅里与人交谈,真的与利里小姐真假难辨。当看到洛克斯利先生和他的未婚妻一起外出散步时,有人不禁会问:长成这样的他哪来的勇气,敢向如此漂亮的一位姑娘求婚?更让他们大跌眼镜的是,没过多久,洛克斯利先生竟然提出解除婚约。至于具体理由,他和利里小姐都没有说。无论支持他们在一起还是反对的人,都各执一词。其中,最多的说法是:洛克斯利先生之所以悔婚,是因为利里小姐只喜欢他的钱,并不喜欢他这个人。这如同一场期待已久的重要职业拳击赛突然被取消了,拳迷们对它念念不忘一样。有一段时间,洛克斯利先生为此大伤脑筋,整天在想办法来应付这些好事者的奇谈怪论。我很早就认识利里夫人。她是个寡妇,一个人拉扯着四个女儿。可能是生活艰难的缘故,利里夫人为人吝啬。她的大女儿和她一样吝啬。因为利里小姐被退婚,起码从表面上看,利里小姐一家人十分沮丧,不过持续时间并不长,因为约瑟芬·利里小姐很快就嫁人了。娶她的那个人就是我。而且,正如她们所期望的那样,我和洛克斯利先生一样优秀。你想知道我这样做的原因吗?听我慢慢讲给你听。
洛克斯利先生是在三月份和利里小姐解除婚约的。四月份,我往他家打电话时,就被告知他去“乡下”了。事实上,我在五月底的时候见过他。当时,他看起来无精打采,状态十分不好。他告诉我,他想去乡下海边找个地方住下来,免得作画时有人打扰。我建议他去纽波特 。他似乎都没有心情和我开玩笑。直到我们告别时,他的心情丝毫没有变得轻松。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至少五年,我们没有见过面。七年前,他突然去世了,享年三十五岁。他把财产都留给了我:他画的画、写的日记。洛克斯利先生对文学艺术非常感兴趣,是一个情趣高雅的人。虽然诗歌写得不怎么样,但他的绘画水平很高,作品内容包罗万象。他留给我的日记记录的是他二十五岁到三十岁六年间的生活点滴——他也正是在这段时间里精神崩溃的。如果你有时间来我家做客,我会给你看看他画的那些画。他确实是一位出色的画家。当然,我也会把他那好几百页的日记本拿给你看。这些日记会告诉你,和利里小姐解除婚约后,洛克斯利先生都做了些什么。前几天,那位对我处理洛克斯利先生遗产有重要话语权的人也去世了,我可以自由处理他留给我的这些财产了。
6月9日,克雷索普
我呆呆地坐了一阵子,迟迟没有动笔,心里想道,以前整天无所事事,兴之所至,就在日记本上寥寥记上几笔。这种状态,断断续续也有几年了。现在来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一片新的天地,还要继续过以前那种懒散的日子吗?不,无论如何都要做一番尝试,开启新生活之旅!麦克白夫人不是也说过“不成功便成仁”吗?无聊的生活往往是灵感之源,教人文思泉涌。来到乡下生活,没有他人杂事打扰,我可以从早写到晚,从早画到晚。一定会的,我有把握。退一步讲,就算其他什么也做不成,至少还能画幅画吧。
上床半个小时后,我便睡着了。半夜醒来,夜色如水,海风阵阵,空气中充满了海水涨潮的气息。于是,我起身下床,来到窗子跟前,伸出脑袋向窗外张望。只见广场上灯火通明。虽然此时已是深夜时分,整个村子都已进入梦乡,但我觉得大脑清醒异常。有一口气写作到次日清晨的冲动。无奈脑袋空空,不知如何下笔。于是,我决定上床继续睡觉,第二天早晨早起。哈,我毫无身在异乡之感。我成了一个远离喧嚣的都市人!我花了一整天时间跑遍整个小岛。感谢M太太!是她建议我来这个地方的。回到家中,我一定要给她写封感谢信!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大海,第一次亲身领略海边的美景。我喜欢她涛声阵阵、浪花朵朵、沙滩绵绵,我喜欢她资源丰富、阳光炙热、空气洁净。毫无疑问,我对她的了解只是停留在感官上。即便如此,我对她充满了迷恋、敬畏之情。尽管我现在大汗淋漓、脚痛难忍、饥肠辘辘、疲惫不堪,但我觉得,这是一年来我最快乐的一天!我要用画笔将其描绘!
6月11日
时间飞驰而去。我实在无法忍受这家小旅馆的羽毛褥垫,决定今天上午就离开这家“杂货店”,去寻找新的安身之所。吃过早餐,我问店主,能否帮我找个偏远一些的农场或村舍去住?可能是他真的不知道,也可能是他不想告诉我,我只好走出这家小旅馆,向当地人打听,看能否有所发现。然而,直到午餐时分,我还是一无所获。午餐过后,我信步来到旅馆不远处的一个小海湾,看到波光粼粼的水面,便萌生了租条小船继续找寻的想法。我租到了一条破旧的小船。小船中央立着一根短短的桅杆,就像是一颗倒立的蘑菇。我驾驶着这只小船,向着对面三四英里远的一个狭长而低洼的小岛驶去。顺风行驶了半个小时,小船便到达了一个小小的海岬。这个海岬呈半圆形,虽然小巧玲珑,但宁静温暖。我抛下船锚,登上小岛,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面高而陡的峭壁。峭壁顶部矗立着一座废弃的堡垒。站在海滩向上看,透过该堡垒的洞孔,可以看到蓝天白云。我朝着这座堡垒走去。来到堡垒跟前一看,里面乱石堆砌,荆棘丛生,整座堡垒恰似一只空空的破烂贝壳。我爬上护墙,向远处望去,看到城镇、乡村,当然还有一望无际的大西洋。巴黎生产的各种物品正是跨过大西洋运到这里来的。整个下午,我都在小岛上四处闲逛。一会儿看看海面飞驰的船只,一会儿听听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完全忘记了心中的烦恼。记得十岁那年,每到周六下午,我都去游泳,心中一直期待着和海龟来场美妙的邂逅。而且,往往是在夜幕降临时,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家。当把肆意驰骋的思绪收回来时,我突然发现,海水已经退潮,沙滩上到处是小水坑。锈迹斑斑的船锚格外扎眼。说实话,我压根儿就没有想到潮汐这回事!现在问题来了——要知道,小船现在距离水面大概几百英寸远。就连把它挪动一英寸,我都不可能办到。我只好再次登上峭壁,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帮我。然而,目之所及,无物可用。我非常沮丧。就在这时,海面上驶来一艘漂亮的小帆船。船如箭发,速度飞快。我连忙加快步伐来到海滩。一百码开外,已经能够看到掌舵的男人了。他也看到我了。我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他愿意停下船帮帮我。我指着距离我们最近的一块岩石,招呼他到那儿碰头。听完我的遭遇,他让我上了他的船。他是个海员,很绅士,虽然上了年纪,但身体很好。他告诉我,他今天心情好,驾船出来兜兜风,很高兴能够帮到我。我上岸后见到船东,向他承诺道,明天涨潮时,我一定把那只小船开回来。如果小船有损坏,我会照价赔偿。不过,我个人认为,就小船搁浅的那个位置来看,它是不会有任何损坏的。至于那位老海员,即便现在还称不上朋友,至少也算是相识了吧。事实上,我们俩聊了一路,到家时已经无话不谈了。我递给他一支上好的雪茄。他投桃报李,告诉了我他的名字,语气中似乎有点儿这桩买卖我并没有吃亏的感觉。“理查德·布兰特,”他补充道,“很多人都叫我船长。”他问起我的情况,我没有撒谎,但是对他有所保留。愿上帝保佑他淳朴的心灵!毫无疑问,我已经下定决心和过去的自己一刀两断。我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事业成功考虑,至少是为了生活幸福考虑,绝非出于一时的冲动。我发誓对过去的自己说再见,做一个普通百姓。当然,一个年收入十万美元的人说自己是普通百姓,也不会有人相信。在我看来,年收入十万美元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年收入十万美元而被人知晓,或者说仅仅因为年收入十万美元才被人知晓,更是一种奇耻大辱。在我看来,妄自尊大者,定会穷困潦倒,很难在社会上立足。我很想知道,贫穷对我事业成功的影响究竟有多大。现在,我已经踏上新的人生征程,决心完全凭借个人才华去打拼一番事业。倘若不成功,我无话可说,就只能再回到从前。我认为,进入十九世纪以来,一个人若想成功,必须具备三个条件:年轻、强壮,贫穷。我决心基于这种认识来制定我的未来规划。刚才我就是这样答复船长的。好在船长并不怎么了解我。或许他认为,我是一个文化人,喜欢画画,来这里只是为了找寻绘画灵感,顺便也锻炼锻炼身体。或许他认为,我是个生活拮据的经济学家。唉! 随他怎么去想吧 。
船长吧嗒吧嗒吸了几口雪茄,对我说道:“年轻人,我搞不明白你为什么选择住客栈?客栈毕竟不是房子,充其量只能说看起来像房子,就像说螺旋桨不是船,只是船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一样。我觉得你应该抽时间到我住的地方看一看。你过来,从这里向东看,那边有个老码头。码头上有很多破旧仓库。码头后面有很大一片榆树林。看见了吗?我的房子就在那片榆树林里。房子后面有个漂亮的花园,一直到海边,非常安静。站在我家房子的后窗向远处眺望,完全能够看到海湾以外二十英里或者海面上五十英里的地方。如果你住在我们家,你可以整天画,不用担心有人打扰,比你驾驶着小船四处游荡强多了。年轻人,目前我们家只有女儿和我两个人住。女儿很优秀,在女子学校教音乐,但并不仅仅是为了挣钱。俗话说,钱是身外之物。我们从来没有接待过寄宿者,当然也没人来寄宿。虽然缺乏这方面的经验,但我想试一试。年轻人,你以前一定有过寄宿的经历,有时间给我说一说。”
看到饱经风霜的老船长如此善良、诚恳、友好,我立刻点头表示同意。老船长说这件事还要征得他女儿的同意,我明天就能得到她的答复。对我来说,船长的女儿好似画页上的一个黑点。记得那所女子学校的一位老师——好像就是这所女校的创始人M太太——曾经跟我说起过船长的女儿。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年龄不小了,应该是已过而立之年。
6月12日上午
整个上午,我都在作画。“巴基斯愿意。” 今天早上,布兰特船长让人带话给我,说他女儿欢迎我去他家寄宿。我打算晚上就搬过去,所以,在一两个小时之内,我必须把行李先寄过去。
下午。我已入住这里。布兰特船长的家距离我之前入住的小旅馆不到一英里,途经之路环绕海港。走在路上,风景美不胜收,令人心旷神怡。下午六点钟,我便来到了布兰特船长和她女儿居住的房子门前。一位彬彬有礼、上了年纪的黑人女仆带我来到花园。布兰特船长和他女儿正在浇花。他身穿睡衣和拖鞋,对我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布兰特小姐身穿崭新的白裙子,脖颈上系着紫色丝带,裙子纽扣上饰有蔷薇花蕾。接近而立之年的她,看上去也就二十四五岁。她谦谦有礼,婉婉有仪,完全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估计已故的布兰特太太一定相当有涵养。布兰特小姐和我握了握手,非常坦率地说明了她的待客之道:“这个家除了我和爸爸,从来没有住过其他人。我们欢迎你来我家寄宿。对于你提出的要求,只要能够做到,我们非常乐意效劳;如果做不到,请你谅解。希望你不要期望太高。”与人相处,我也喜欢丑话说在前头。布兰特小姐长相一般,不是很漂亮。她身材高挑,体态丰满,肤色红润,嘴唇宽大,下巴饱满,牙齿整齐。一头浓密的黑色鬈发,就像一团忧郁的光环,山顶缭绕的烟雾。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颜色如我昨天见到的峭壁一般呈蓝灰色。值得一提的是,她的笑容很有感染力。到底是她的肤色,还是她的身材使我如此着迷?这个问题一直在折磨着我。也许两者都不是,吸引我的是她的言行举止。她讲话时头部高昂,手臂下垂,活像一个女王。她在花园小径徘徊,轻嗅一朵红玫瑰时透着一种漫不经心与高贵优雅的气质!她虽然不太爱说话,但说起话来句句切题;如果需要的话,还会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由此可见,她不太爱说话,绝对不是因为胆小懦弱。难道是因为她认为不值得费口舌?就像其他事情一样,时间可以给我们答案。或许有人说她冷漠高傲。但我坚持认为,布兰特小姐和蔼可亲、机智聪慧,是个非凡女子。喝完下午茶,布兰特小姐在客厅为我们弹奏钢琴。一个狭小昏暗的房间,钢琴上一支蜡烛在燃烧,布兰特小姐在演奏钢琴。因为烛光和琴声的缘故,房间不再狭小昏暗。我承认,我是被这个精彩的场景而不是弹奏这件事的意义所吸引。
6月18日
转眼之间,我来布兰特船长家已经快一周了。我占据了两个房间。画室面积较大,采光挺好,但有些空旷。今天,我在墙上贴了几张我画的画,把杂七杂八的画具整理了一下,发现效果还不错。于是,我把房东布兰特父女喊了过来。老船长环视了一下我的房间,问我会不会装饰船只。我告诉他,从来没有尝试过,他就没有再说什么。布兰特小姐微笑着问这问那,并对我的画作赞不绝口。我一直以为她和普通女人不一样。看到她这个样子,我反倒有几分失望。也许我看错了,她就是一个普通女人。对我来说,女人始终是一个谜。当然,我也确实了解到了布兰特小姐的一些真实情况。比如,她今年芳龄二十七岁。从二十岁起,她就在她的母校——小镇外的一个大型寄宿学校——教书。她的薪水和补课收入是她全家的主要经济来源。好在布兰特先生有套老房子,生活也比较简朴。他们父女是否知道,世俗眼光中的生活必需品是什么?世俗眼光中的奢侈是什么?可悲的是,他们一点儿也不知道。对于布兰特小姐来说,奢侈就是向流动图书馆捐献几本书,奢侈就是牵着一只老纽芬兰犬,到海边走一走。除了小说,她什么都不看,而且越来越实用主义。昨天,我听她这样说:“我喜欢小说,尤其是优秀小说。比如,我刚刚读完的这本《扎诺尼》 就很不错。”看来,我要介绍一些文学大师的作品给她读了。我非常希望那些生活在纽约的富婆都来看看她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也非常希望富人俱乐部里的 先生们 来看看什么叫作谦卑的生活。我们八点钟吃早餐。吃完早餐,我开始干我的事。布兰特小姐戴上破旧的软帽和围巾去学校上班。天气好的时候,老船长便出海捕鱼。我总共跟着老船长出海捕过两次鱼。第二次我抓住了一条大青鱼,回来用它做了晚餐。老船长身穿宽松蓝色外套,卷曲的头发已经花白,O形腿,皮肤粗糙。他出身于一个英国的航海世家,生性乐观,是一位优秀健壮的航海家。他的这座老房子很像船舱。有好几次,我似乎能够听到海风贴着墙壁呼啸而过。不知道什么原因,室内光线越强,这种感觉就愈加强烈。我的画室是一个观看天上流云的好地方。坐在画室里,拉开窗帘,就可以看到空中漂浮的云朵。坐在画室里,我似乎听到有个声音对我说,它们属于海洋,属于蓝天。的确如此,站在画室后窗前面,一望无际的大海、广袤无垠的天空,尽收眼底。我们所在的这个街区街道整洁,空气清新,行人稀少,就像没有几个人在此居住一样,非常安静。坐在房间里,我不仅能够听到海港上帆船抛锚的声音,仆人呵斥犬吠的声音,还经常听到院子里有“咔哒咔哒”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6月28日
事实证明,我原来的担心都是多余的。现状比预期好很多。我心情愉悦,能够静下心来思考。我工作也非常努力。这一周以来,我每天都外出画素描。我乘坐布兰特船长的小船到达海港,下船后徒步穿过田野,抵达我自己建立的一个工作室——一块岩石,以及它在太阳照射下产生的阴影。岩石及其阴影都很能胜任它们的工作。我支起画架,一直画到太阳下山,才回到船上。我奋发图强,积极进取。作品取材范围更加广泛,立意更加高远,境界更加恢弘。一想到我完全能够适应劳累(轻微)和贫困(相对而言)的生活,我就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快乐。我喜欢过贫困的生活,如果这样的生活也能够称得上贫困的话。为什么不呢?照这样下去,我一年的开销不会超过八百美元。
7月12日
雨接连不停,已经下了整整一周。这是整个新英格兰天气变化最无常的地方。有时,天高云淡,风和日丽。有时,乌云密布,风雨交加。这样的天气非常不利于作画!……布兰特小姐并未因此而不去给学生们上课。她头戴羊毛软帽,身披雨衣,脚穿笨重的木底鞋,手里撑着一把布伞,匆匆出门。当她回到家时,雨水打湿了她黑黑的睫毛,顺着她红红的脸颊不停地往下流。她的大衣上沾满了泥巴,双手冻得通红,好在没有着凉,脸色看起来还不错。我冲她微微鞠了一躬,她回报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她非常敬业,令我钦佩。她没有佩戴任何装饰品,身上穿的衣服有些破旧,但在我看来依然是那么可爱高贵。哦,对了,她冻得通红的小手中还拿着一本诗集。太迷人了!布兰特小姐,请允许我亲吻你的手。我之所以这样请求你,是因为你坦率、朴实、纯真(也许用“睿智”更合适),是因为你言谈举止恰到好处,是因为你……总而言之,你和其他女孩完全不同!
7月16日
周一,天终于放晴了。我倚在窗边向外观望。一眼望去,天海相接,色彩斑斓,好一幅构图巧妙的英国水彩画。向下看,大海深邃湛蓝。向上看,天空清新明亮。阵阵微风吹过,海面上泛着波浪,波浪拍打着船舷。见此美景,我连忙拿出画板,支起画架,画了起来。突然,我发现几英里开外的地方,孤零零地躺着一个面积很大的池塘,四周是光秃秃的岩石和长满青草的山坡。顺着它放眼望去,除了一个苹果园,便是浩瀚辽阔的海面。苹果园里有座农舍,阴森森的。池塘的西侧则是大片的海滩和沼泽,岩石遍布,绿草如茵,还有几棵矮小的冷杉和雪松。一些牛羊正在草地上悠闲地吃着青草。看到这一景象,我不由得想起了苏格兰高地的荒野。在这里,要是想找个阴凉地儿,要么躲到那些布满苔藓的大石头下面,要么只好进入滩涂谷地的一片黑莓树丛。我在半山腰找了一块平坦的地方,费了很大劲用帆布搭建了一个帐篷。因为这几天天气一直不错,绘画工作进展很顺利。今天,我吃完早餐,带着布兰特小姐为我准备的面包和牛肉就出发了。正午时分,我坐在阳光下,看着静静的海面,用沾满颜料的手将面包和牛肉塞进嘴里。晚上七点钟,我回家喝茶,以纾解一天的疲劳。喝茶时,我们三人会谈谈自己这一天都干了什么。布兰特小姐的讲述天天如此:周而复始、令人厌烦的拜访——去学校,去市长家、牧师家、肉铺老板家、糕点师傅家教他们的女儿弹钢琴。令我惊讶的是,她乐此不疲,从未听她抱怨过。每次喝茶,她都会换上崭新的印花连衣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她迈着轻盈的脚步走来走去,一会儿掀开茶壶盖瞧瞧,一会儿去切硬硬的面包。喝完茶,她便坐在门阶上大声读晚报。我一边和老船长抽烟斗,看着夜幕降临的海湾,一边心里在想:漂亮开朗,温顺勤快,多么好的一个女孩子啊!老船长非常引以为傲!在他眼里,布兰特小姐孝顺、懂事、大气、聪明、机智,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女孩子。他待她就像刚过门的儿媳妇,而不是他早已熟悉的老姑娘埃丝特。说真的,就算我是他亲儿子,他也不会对我这么好。他们——不,我怎么能够这么说?——应该是我们,我们是幸福的一家人。我之所以这样说,完全是因为他们父女俩都认为我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朋友。关于这一点,我绝对不是自作多情。老船长已经直接对我讲了。女儿矜持一点儿,虽然没有直接对我讲,但我能感觉出来,她对我很有好感。当然,这也很自然,他们了解我的人品。取悦布兰特船长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善待他的女儿。我猜,他肯定知道我对布兰特小姐有好感。布兰特小姐眼睛幽黑,目光深邃威严。实话说,我对女主人很尊敬,并且常常为此感到自豪。一旦有失礼的地方,我就会向老船长解释,让他放心、高兴。而且,无论谁对她不尊敬,我都不会客气。我一直都是这样做的。我之所以记录得如此详细,仅仅是因为将来有一天,当我远离这两位好朋友的时候,这些文字可以作为我美好回忆的依据。我也很想知道,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布兰特小姐是否还能记得这一切?是否还能记得我们之间的一些小秘密?我想,她一定还记得。她记忆力超群。即便不考虑感情因素,她也不会忘记。我不知道她是否会原谅我,但我知道她绝对不会忘记我。我跟布兰特船长关系好,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我让他有机会重温他心中深藏已久的四海一家的感觉;是我让他有机会把一些奇怪的古书残页拿出来炫耀一番。对他来说,能够找到一个富有同情心的听众听他一遍遍讲述那些冗长乏味的故事,感觉非常好。七月的夜晚,天气不冷不热,花园里弥漫着淡淡的香味。这样的氛围非常适合船长讲故事。老船长很有趣。他喜欢通过观察聆听者的表情,来判断他们是否真的喜欢他对故事的演绎。他的想象力像深井,我的欣赏能力就像浅湖。鉴于此,也可能是他演绎得很好,但很多时候,我无法理解,觉得他的演绎一塌糊涂。当然,有时候,我状态恍惚,也会完全接受他的演绎,而且一副很享受的样子。这种情况比前者更糟糕。假话不害人吗?你我都不会轻信,只是装作相信罢了。所以,我所做的和船长一样不恰当。他对事实进行了美化式的曲解,而我接受了这种曲解。我很想知道我的朋友们是否怀疑其真实性,他们会怎样怀疑?总的来说,一切进展顺利,日子过得还不错,我很开心。当然,这并不是说,我放弃奢华雅致的生活时没有挣扎,但这足以说明,只要我下定决心,完全可以将其放弃,而且,所采用的方式比我预想的还要简单。最让我高兴的是,我过上了心中一直向往的生活。
7月20日,星期天
今天,我既不作诗,也没画画,而是和布兰特小姐做了一次愉快的 面谈 。她下楼时扭伤了脚踝,既没去主日学校 ,也没去教堂。船长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独自一个人去了教堂。我来到客厅时,教堂的大钟正好敲响。布兰特小姐坐在沙发上,问我是不是周日从来不去教堂。
“如果有事情要做,实在脱不开身,我就不去。”我回答说。
“周日,什么事能够比去教堂更重要?”她斜靠在沙发上,一只脚搁在枕头上,腿上摆放着一本《圣经》。看她这个样子,好像一点儿都没有因为不能去教堂而感到沮丧。
我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说看她自己也不是特别想去。
“今天没能去教堂,我很遗憾!”她对我说道,“这是我本周唯一的节日。”
“你把周日看成节日?”
“能见到那么多熟人、朋友,难道你不开心吗?我承认,我对布道不太感兴趣,也不喜欢把这些东西教给孩子们。我喜欢戴上漂亮的包头软帽,在唱诗班里唱歌,然后在回家的路上碰到……”
“谁?”我打断她道。
“那些愿意和我一块儿走的人。”
“比如,约翰逊先生。”
约翰逊先生是本街区一位年轻的律师。他对布兰特小姐非常关心体贴,每周都会打电话过来问候。
“是的,”她回答说,“约翰逊先生是其中之一。”
“他现在一定非常惦记你!”
“你这样说,我同意。我和他合用一本书。你笑什么?他老是让我拿着书,自己双手插在衣兜里。上周日,我对他发火了:‘约翰逊先生,书你来拿!你自己没手啊!’看到我生气的样子,他竟然笑了起来。今天我没去教堂,他只好自己拿书了。”
“原来是个狂妄自大的家伙啊!我猜,今天做完礼拜,他一定还会打电话给你。”
“可能吧。我希望这样。”
“可我不希望这样,”我心里不太高兴,“我俩的面谈,不喜欢别人掺和。”
“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大概没有什么比约翰逊先生的电话更重要的了。”
“他有这个权利。”她回答道。
“啊,你承认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你没有权利不让他给我打电话。”
“请你原谅,布兰特小姐。我必须提醒你,既然我付费雇你早上叫醒我,你就必须全身心为我一个人服务。”
“我就是这样做的。请你告诉我,难道我做得不好吗?”
“不是不好,但也不是很好。比如现在,你在等待约翰逊先生给你打电话。这件事就做得不是很好。”
“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不是很好?我,一个女人,都能和约翰逊先生交往,你,一个大男人,为什么不能?”
“我讨厌狂妄自大的人。作为一位小姐,或者说,作为一个女人,你居然喜欢狂妄自大的男人。”
“是的。女人也会有一些不寻常的喜好。这没什么可奇怪的。”
“至少你得承认,我们的朋友是一个狂妄自大的人。”
“承认?你为什么这么说?我都这样说他好多次了,有什么好承认的。而且,我还当着他的面说他了呢。”
“哦,你们都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了。然后呢?”
“发展到什么程度了?你什么意思?”
“当一位小姐和一位先生互相指责对方的缺点,而且感到很愉快时,往往意味着他们的友谊要发生质的改变了。布兰特小姐,你可得注意了。在新英格兰,当一对年轻人的友谊发展到了互相指责彼此的缺点时,就不再是一般的朋友了。你除了当面说过约翰逊先生狂妄自大,还说过他爱挖苦人而且多疑吧?他又是怎么反驳的?让我猜猜,他是不是也说过你有点儿矫揉造作?”
“绝对没有。他很聪明,把这个问题留给你了,先生。”
“我肯定不会这样说你的。把讨好你的机会留给我,你认为,他这样做很聪明吗?”
“把大好时光浪费在讨论这些琐碎杂事上太可惜了。洛克斯利先生,麻烦你走开,让我静静地看会儿《圣经》吧。”
“那你让我干什么呢?”
“建议你也去读读《圣经》吧。当然,前提是你也有一本。”
“我没有。”
布兰特小姐开始读《圣经》了,我只好答应让她与上帝“倾心交谈”半小时。瞧,女人的虔诚之举多么富有教化意义!女人的胸襟真是宽广,不仅可以容纳下世间万事万物,而且把它们井然有序地安置在心中恰当的位置,就像外出旅行时把旅行箱内空间分成一个个小小的格子那样。我敢肯定,布兰特小姐只是把宗教放在她心中的一个小角落里,就像对待她那顶只有周日才会想起的帽子一样——需要的时候拿出来戴上,照照镜子,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唉,什么脏东西能够穿透六层亚麻布和包装纸而落在帽子上呢?有个信仰真好啊!至少多了一个让人充满期待的节日。我回到客厅,看到布兰特小姐还在读《圣经》。不知什么原因,我再也没有心情和她开玩笑了,只是冷冷地问了她一句:“读到哪里了?”她也冷冷地回了我一句,并问我道:“你这半小时做了什么?”
我先是回答说:“在花园里散了会儿步,但心里一直想着上帝。”然后,我说出了自己真实的想法:“感谢上帝引领我这个囊中羞涩、形单影只的流浪汉,来到如此宁静美丽的地方落脚。”
“你囊中羞涩、形单影只?”布兰特小姐问道。
“哪个艺术家不到三十岁就很有钱?老实说,我一幅画都没卖掉。我说没朋友,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关心我的人绝对不超过五个。”
“真正关心?你太不知足了。我倒觉得,好朋友有五个就已经相当多了。比如我吧,虽然只有两个好朋友,就已经感到很幸福了。如果拥有五个好朋友,你还觉得不幸福,那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
“也许是吧,”我坐在椅子上,“也许不是。你觉得我令人讨厌吗?难道你不觉得我挺好相处的吗?”
她双臂交叉放在胸前,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看得我感觉脸有点儿发烧。
“洛克斯利先生,看来你非常想得到别人的赞许。嗯,自从你来到我们家,我还从来没有夸赞过你呢。我想,你内心一定感到非常不舒服!不过,你要沉住气,千万不能使用这种拙劣的方式来博取我的赞许。身为一个艺术家,你却不懂交际艺术,而且沉不住气。‘你觉得我令人讨厌吗?难道你不觉得我挺好相处的吗?’你对我说这些话,显然是想要得到我的赞许。如果我想说‘你很有魅力’,谁也管不着。但老实讲,没有几个人会同意我的。说实话,你过于自我、挑剔,根本不懂相处之道。你确实对我比较体贴。问题恰恰出在这里。请不要打断我。我是想告诉你,为什么我说你不懂相处之道。你说约翰逊先生狂妄自大,若论狂妄自大,他远远不如你。你是因为狂妄自大而不好相处,而他不是。与男人相比,我只是一个平庸愚钝的女人,是人们同情的对象——这样来形容我是再恰当不过了。你能够友好对待一个像自己一样身体强壮而且脑子清楚的人吗?能够友好对待一个和你一样不愿担负责任的人吗?你肯定做不到。当然,有魅力是件好事。谁不想有魅力?如果我是个男人,像你一样聪明机智,而且见过世面,尽管没有被夸赞为有魅力,但意志坚定,不屈不挠,你还会如此对待我吗?我只有两个好朋友——我的父亲和我们学校的校长。如果我说自己擅长交际,也许你会觉得十分可笑。但是,我愿意和任何一位女性做朋友,这是事实。当然,我不强求你也这样做。我知道,你也不会这样做。也许你会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只是揣测罢了。如果说得不对,请你原谅。恭恭敬敬地听一个愚蠢顽固的人说话,你根本做不到!我能做到!这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啊,你根本想象不到,我在工作时态度是何等谦卑!每天总有一些时候,我必须把自尊塞在口袋里,宝贵的人格尊严遭到扼杀。比如说,因为家庭贫穷,我一直很苦恼。我讨厌富人家的女人,看不起穷人家的女人。我不知道,你是否因为自己心胸狭隘而感到苦闷。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你一定会对有钱人唯恐避之不及。我和你正好相反。我喜欢到富人家里去,以礼相待住在那里的小姐、太太,尤其是那些衣着华丽却无知粗俗的小姐、太太。在这一点上,我们女人都一样。男人多少有点儿像你。我啰里啰嗦说了一大堆,主要想说这一句:若要善于和人相处,就得大胆、勇敢一些。我总觉得,即便是和我们女人相比,你也谈不上大胆、勇敢。你不能太绅士。去教书,开杂货店,整日坐在律师事务所里等着客户上门。只有这样,你才能变得善于交际。否则的话,你充其量只能称得上和蔼可亲。人们之所以不关心你,主要是因为你不关心别人。如果你对于他人的称赞淡然处之,对于他人的冷漠毫不在意,这就意味着尽管你和蔼、善良,但不够大胆、勇敢。你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是不是?但别人并不这样认为。”
现在轮到我双臂交叉,放在胸前了。
“洛克斯利先生,”布兰特小姐也像我开始时那样说道,“请你原谅。”
“你讲得很好,”我回答说,“我现在脑子很乱,不知道你是在批评我,还是在夸我。你好像建议我去开一家杂货店,对吗?”
“去做一些不怎么愤世嫉俗的事。比如说,尽快结婚。”
“ 我求之不得 。你愿意嫁给我吗?但是,我负担不起结婚的费用。”
“那就去找一个有钱的女人。”
我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呢?”布兰特小姐问我道,“怕别人说你唯利是图?那又怎么样?我就打算嫁给第一个向我求婚的有钱人。我已经厌倦了单身生活,厌倦了每天只是给小女孩们上上音乐课,缝补衣服。我要嫁给第一个向我求婚的人。”
“即便他并不富有?”
“对,即便他贫穷、丑陋或者呆傻。”
“我完全符合这个要求。如果我现在就向你求婚,你会接受吗?”
“试试看。”
“需要我双膝跪地吗?”
“不需要。我不是也没有双膝跪地吗?不用做得太好。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你刚才那个样子就挺好的。坐在椅子上,把两个大拇指放在马甲口袋里。”
如果我是在创作一部浪漫小说而不是在叙述一个事实,如果船长和约翰逊先生当时没有开门进来,我很难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约翰逊先生看上去非常兴奋。“你好,埃丝特小姐。听说你的脚受伤了?你好,洛克斯利先生。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个医生啊!让我看看,伤在哪里?左脚还是右脚?”
约翰逊先生仅仅通过几句问候,便拉近了他与布兰特小姐的距离。看样子他想留下来吃饭。自从进来的那一刻,这个约翰逊先生就一直说个不停。究竟是布兰特小姐已经把话说完了,还是她不想打断约翰逊先生,还是她不想搭理他,我一概不知。然而,无论她闭口不言时的那种从容优雅,还是她侃侃而谈时的那种平和亲切,都让人觉得她是一个好主妇。和她同街区的姐妹们一样的是,这个女人具有很多好的品质。不一样的是,和她同街区的姐妹们的好品质都是后天养成的,而她则是与生俱来的。我敢打赌,即便明天就把她放到麦迪逊广场上,她只需对着整个广场 冷冷地 扫上一眼,便足以让在场的最优雅的女士黯然失色。约翰逊先生的算盘打得很不错,但没有品位。我看了布兰特小姐好几眼,想知道她有没有被约翰逊先生的花言巧语所打动。嗯,尽管她听得很仔细,一句话也没落下,但是那些话没起任何作用。凭我对她的了解,布兰特小姐现在心里一定在说,这不关我的事。或许她是对的。把“嘴巴不饶人”用到心爱的女人身上确实不太应该,可她这人确实有点儿“嘴巴不饶人”。凭什么这么说她?也许凭的就是我刚刚说的这件事。
7月24日
今天晚上,我和船长跑到海港聊了半个小时。作为朋友,我问他道:“约翰逊是不是想娶你的女儿?”
“应该是,”老人回答我道,“但我不想把女儿嫁给他。你也认识他,他聪明,有钱,前途无量。可是我总觉得,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不太合适。”
“他确实配不上布兰特小姐!”我急忙说道,“布兰特船长,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谁能配得上——”
“你们俩就很般配。”船长打断我道。
“多谢抬举。在很多方面,约翰逊先生都比我强。”
“但有一点他绝对比不上你——你是一个标准的绅士。”
“星期天,埃丝特小姐经常和他在一起。”我回答道。
“噢,她很敬重约翰逊,”布兰特船长说道,“也许她觉得自己会嫁给他吧。你一定知道,她讨厌小女孩们在钢琴上乱弹一气。”船长接着说道:“她那双耳朵不知道听过多少这样的曲子。我很纳闷,她竟然能够忍受这么久。”
“她当然有权利追求幸福的生活。”
“嗯,”船长回答道,“也许她天生就应该这样。”
“有时候,应该的事也太无聊了。”我说道。
“没错。但又能怎么办呢?她教书所赚的钱仅够维持生计。有段时间,我以为她今生今世只能是这个样子了,但这个想法很快便消失了。有位来自波士顿的年轻人,和你一样,独自一个人在这里生活。埃丝特和他是好朋友。有一天,埃丝特来找我,她告诉我说,她订婚了。”
“‘和谁?’虽然早已知道,我仍然问道。随后埃丝特对我说了很多。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我问她。
“‘等约翰挣够了钱吧。’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用不了几年。’可怜的埃丝特回答道。
“转眼间,一年就过去了。这位年轻人并没有挣到大钱。他在我们这里和波士顿之间来回奔波。我知道,可怜的埃丝特不希望我问她这个问题,所以一直没有问。有一天,我实在是忍不住了——不能老是这样混着,该和女儿聊一聊了。
“‘约翰把钱挣够了吗?’我问她。
“‘我不知道,爸爸。’她回答道。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不结了,永远不结了!’埃丝特吼叫道,泪水夺眶而出。
“‘你什么也不要问了。’她哭着哀求我,‘订婚取消了。你什么也不要问了。’
“‘爸爸就问一件事,’看到女儿痛哭流涕,我心里非常难受,‘那个让我宝贝女儿伤心的混蛋现在在哪儿?’
“你真应该看看当时她看我时的表情。
“‘让我伤心,爸爸?你大错特错了。我不明白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的是约翰·巴尼斯特那个混蛋!’我回答道。
“‘我觉得,巴尼斯特先生现在应该在中国。’埃丝特回答我道。她语气平静,气度不凡,就像示巴女王 。我就知道这些。至于事情的前后经过,我一直没有打听过。有人告诉我说,巴尼斯特与中国人做生意,发了大财。”
8月7日
我已经两个星期没有外出作画了。感冒,发烧,老是犯困。在这期间,都是老船长、布兰特小姐,还有他们家的仆人多萝西在照顾我。愿上帝保佑他们!多萝西告诉我,有一天晚上,我病得特别厉害。布兰特小姐天一亮就急忙赶来了,并且在我床边守了一个多小时。当时,我烧得迷迷糊糊的,什么都不知道。能够再次看到蓝天和大海,真是太好了!我把窗户打开,关好百叶窗,拉过一把椅子,在窗子跟前坐了下来。屋子里凉爽宜人。尽管身体还很虚弱,我还是把速写本放在膝盖上画了起来。夏日的正午,多么美好啊!天空万里无云,海面波澜不惊。如果对着花园看上一段时间,由于阳光太刺眼,眼睛会直掉泪。光的王国,太美了!我要把它画下来。 开始干吧 。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有人敲门。布兰特小姐端着一盘桃子走了进来。桃子刚刚摘下来,红润、饱满,但布兰特小姐脸色苍白、身体消瘦。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毫无疑问,她有些操劳过度。我真该死!我急忙对她表示感谢,感谢她在我生病期间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她很谦虚,回答说,都是她父亲和多萝西的功劳。
“特别感谢你那天早上来看我!”我对她说道,“你悄悄地走了进来,就像曙光女神奥诺拉赶走黑暗一样,赶走了我身上的疾病。你知道吗?正是从那天早上开始,我才感到病情好转的。”
“我仅仅待了一小会儿,”布兰特小姐回答道,“大概有十分钟吧。”然后,她批评我说,人都病成那个样子了,还要写日记呢。对于我有写日记这个习惯,她嘲笑道:“我最讨厌男人多愁善感!”
我承认,听她这么说,我心里确实不大高兴。于是,我回敬道:“我最喜欢女人多愁善感。”
“多愁善感的女人当然讨男人喜欢了。但前提是,你得有时间多愁善感才行,”布兰特小姐揶揄我道,“我要挣钱养家,根本没这闲工夫。再见!”
布兰特小姐气呼呼地走了。看着她愤然离去的步态,我不由得想起了另一个女人——朱诺 。布兰特小姐的步态和朱诺一模一样!由于没有得到金苹果,朱诺收拾好衣物,穿过草地,愤然离开帕里斯 和手拿金苹果的维纳斯时的步态。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已经愤然离去的“朱诺”又回来了。她解释说,她已经忘记了半个小时前她来这里的原因。然后,她问我道,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吃晚餐?
我回答说:“我刚刚在日记中写道,你怒气冲冲地走了。”
“你真的是这样写的吗?现在,你可以再写,我又回来了。”她看着我的眼睛说道,“楼下有家小店,他家做的冷盘鸡味道不错。”
……
8月14日
下午,我租了一辆轻型马车,邀请布兰特小姐与我一起出去逛逛。我们接连穿过三个海滩。这次出行非常愉快!我永远不会忘记,马车在威士顿海滩 上小跑时发出的声音。海水正处于低潮期。海岸连绵起伏,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昨日大风来袭,到现在尚未停止。阵阵狂风吹来,海面上一浪接着一浪。“哒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海浪拍岸的单调。马车驶离海滩,渐渐逼近海边的众多峭壁。天空中,云卷云舒,犹如舰船上迎风飘扬的旗帜。船头在滔天巨浪中不见了踪影。天地间,紫色、蓝色和金色杂糅在一起。在灰白色天空的最高处与西部地平线处波涛汹涌的深绿色大海间,悬浮着一轮落日,景色优美壮观。这正是透纳 情有独钟的景色。我们在众多峭壁跳入大海的地方停下马车,顺着低矮的棕褐色栅栏向远方眺望。栅栏十分牢固,在它的脚下,迅疾的海水泛着泡沫一波波冲上海滩。
8月17日
晚上。卧室的蜡烛已经点燃。我觉得船长似乎有话要对我说,于是来到楼下等他。布兰特小姐和他拥抱道别后朝我走了过来。她笑着和我握了握手。她的微笑意味深长,令我至今难忘。
“约翰逊求婚没有成功。”听到女儿关上房门后,老人才对我说道。
“你说什么?”
他用大拇指指着楼上。透过薄薄的楼板,我们听到了布兰特小姐轻轻的脚步声。
“你是说,他向埃丝特求婚了?”
船长点了点头。
“被拒绝了?”
“是的。”
“可怜的家伙,”我真诚地说道,“是他亲口告诉你的?”
“是的。他哭着求我为他说情。我告诉他,根本不管用。看到没有希望了,他就开始说我女儿的坏话。”
“坏话?”
“完全是一派胡言!他骂埃丝特冷酷无情!埃丝特还许诺把他当作朋友呢。真该把他绞死!”
“太可惜了!”直至现在写这篇日记,我都这样认为。本来挺有希望的一段姻缘,就这么散了。
8月23日
今天,我闲逛了一天。首先声明,我是故意这样做的。绝对不是没事干了闲的。对我来说,最值得做的事情莫过于坐下来,思考、品味人生,记下自己的感悟。
星期四晚上,埃丝特告诉我说,明天是她校长的生日。她不用去上课了。
“学校举办茶会,庆祝校长生日,放假一天。茶会下午四点开始。所有老师和学生都参加,”埃丝特继续说道,“四点喝茶。然后是校长讲话。如果不用我帮忙,我就请假。假设爸爸带我坐船出去玩,你愿意去吗?我们可以在外面野餐。我们可以到海湾那边去看看葡京要塞 ,我们也可以随身带着吃的,让多萝西到她姐姐家住一天,钥匙我们自己拿着,等我们玩够了再叫她回来。”
我非常赞成这个提议。第二天上午,大概十点钟左右,我们从家中花园脚下的那个小码头登船。那是一个美丽的夏日,无与伦比,妙不可言。我们悄悄驶向目的地。我们将船停靠在我上次来过的那座废弃要塞的背风面。我本以为当我们乘船经过峭壁时,只会听到海风呼啸和树木折断的声音,万万没料到映入我们眼帘的却是这样一番景象:清澈幽深的海水波光潋滟,弥漫着海草的香味。布满苔藓的石头仿佛胀大了一倍,浑身滑溜溜的,没有一丝裂缝。和煦的阳光照耀着峭壁。峭壁上植被蔓生,碎石凌乱,头角峥嵘。峭壁下海水幽深清亮,波光粼粼,水平如镜。白色的沙滩被海水环绕,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对于这片小海湾的清幽宁静而言,我们的说笑声是多么的格格不入!我被这里的静谧所震撼,终生难忘。布兰特小姐抬脚上岸。她站在海滩上,在峭壁影子的映衬下,非常漂亮。我和船长则忙着系船和收拾盛装食物的篮子。克雷索普的空气非常纯净——原始、轻盈、明亮,因此,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显得非常自由、自信。这种感觉我从未有过。眼前的景色很像一幅尚未完成的画作,差最后一步——整体调整。布兰特小姐头戴丝绸圆帽,身穿白色短裙,脖子上系着蓝色纱巾,肩膀上搭着红色围巾,白色短裙外罩丝绸外衣和黑色披风。虽然有点儿 做作 ,但很可爱。她戴着手套,一手按着丝绸圆帽,一手捂着易碎的首饰。按着丝绸圆帽的那只手在她脸上投下一个椭圆形的影子。透过它,她的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她开心地笑着,露出了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这显然应该是这幅画的精彩之笔,特别引人注目。
“姑娘,”我对她大喊道,“你很漂亮!你自己知道吗?”
“你是认真的吗?”她回答道,“尽管听了很高兴,但我心里非常清楚,我本人并不漂亮,全是这身穿戴的功劳。”
“我马屁拍在马蹄上了!”我又喊了一句。
“拍得好。”船长鼓励我道。
“其实我想说,你漂亮极了!”
“天啊,你还能说得再好听一些吗?”布兰特小姐嫣然一笑。我敢打赌,这一笑就足以让这小小海湾的守护神塞壬嫉妒死。
等我和船长把所带物品搬到岸上,步履轻快的布兰特小姐已经快要爬到峭壁的顶部了——一个令人望而却步的地方,爬到顶部后她就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出现了,手里拿着一块白手帕,示威般冲着我们挥来挥去。此时此刻,我们正拎着篮子艰难地往上爬呢。总算到达峭壁顶部。我们嘴里喘着粗气,不停地擦拭着额头的汗水。布兰特小姐则打着太阳伞、戴着手套,悠闲地散着步,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
面对我和船长的“责备”,埃丝特非常幽默地辩解道:“我今天是来度假的,不是来干活的。难道你们俩都不知道?今天,就是油瓶倒了,我也不会扶起来的。你们快看,我的手套多漂亮啊!它可是我花了一美元从克雷索普小镇道森先生那里买来的。无论如何也不可以弄脏。你们赶快找个阴凉地儿把东西放好,然后去找找有没有泉水,我都快渴死了。”
“小姐,你还是自己去找吧,”船长回答道,“篮子里有我们自己带来的泉水。先生,拉我一把!”
船长从篮子里掏出一个又粗又矮的黑瓶子。
“给我个杯子。我去找泉水喝,”布兰特小姐噘着小嘴说道,“我怕蛇。你们要是听到尖叫声,那一定是蛇。”
“一条会尖叫的蛇!”我故意逗她道,“这可是一个新的物种啊。”
闲话少说。我朝四周看了看,没有几处阴凉地方。布兰特小姐就是聪明能干,她总能给我们带来惊喜。她很快就在小谷地的枞树丛下找到了一处山泉。泉水清澈甘甜,汩汩流淌。这个地方就像喜欢模仿丁尼生 的年轻人所描绘的那样,山清水秀,天淡云闲。我和布兰特船长提来盛满食物的篮子,埃丝特把杯子浸在泉水中,舀水给我们喝。然后,她在草地上铺上桌布,摆上盘子。即便仅仅为了描绘这美好的夏日,我也应该成为一个诗人。我们吃着,喝着,说笑着,有时直接用手拿着食物吃,有时干脆对着瓶子喝,有时嘴里塞满东西也在说个不停。东扯西拉,信口开河。我和布兰特小姐还说了一些俏皮话。布兰特小姐笑称自己是个小南瓜。需要说明的是,我们只拿自己开玩笑。我自认为讲话诙谐、幽默,布兰特小姐却说我是 酒后吐真言 。船长则一直在拉小提琴。
今天一整天都是艳阳高照,我们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万物,比如大海、峭壁等,色彩明亮浅淡。此时此刻,我禁不住想要创作一幅画,名字就叫“田园盛宴”,旨在提醒人们——确切地说,是要人们忘记——乔尔乔内 、博尔多内 和委罗内塞 。具体画面:辽阔无垠的天空,三个人正在一棵大树下享受盛宴——一个年轻女人、一个年轻男人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女人金发碧眼,男人用胳膊肘支撑着身子斜躺着,老头正在开怀畅饮。整幅画用色大胆,别出新意,富有表现力。地点:未知。时间:未知。作者:未知。我们暂且假定作者是罗宾逊,时间为一九〇〇年,地点就是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希望有朝一日,当我们的祖国拥有自己的艺术流派时,这幅画能够在位于芝加哥的一个大博物馆的画廊中展出。
吃过晚餐,布兰特船长眺望着海湾。迎着清凉的晚风,他告诉我们说,他想一个人乘船到海上逛逛,一两个小时就行。在这期间,我和布兰特小姐可以沿着海滨向北步行两英里,在那里和他碰头。我和布兰特小姐都赞成他的提议。于是,他便一个人提着空篮子走了。不到半个小时,他就到达了海边。我和布兰特小姐并没有立刻出发,而是坐在大树下,交谈了很长时间。我们脚下是一条宽宽的裂缝(几乎可以称得上峡谷),一直延伸到寂静的海滩。再往前就是那条熟悉的远洋航线。当然,我们不可能就这样一直坐下去。正如一些哲学家所说的那样,万事万物都有尽头。我们站起身来。布兰特小姐说,她感觉空气越来越清新了。我帮她把黑色披风整好,搭在她的肩膀上,并把红色围巾搭在她的黑色丝绸外衣上。然后,她把丝绸圆帽递给我,自己把蓝色纱巾系在脖子上,并重新整理了一下发卡。为了营造一点儿幽默气氛,我把她的帽子戴在头上。她一边笑,一边低头抬肘,摸索着编辫子。最后,她抖平衣服上的皱褶,戴上手套,说道:“可以啦!”
我们首先沿着小峡谷向海滨走去,然后沿着海滨向北步行。海滨就在海边低矮峭壁的脚下,呈狭窄的一条蜿蜒而去。我们走得很慢,一路上没有见到一个人影。我们边走边聊。聊的内容在这里我就不再重复了。事实上,由于我们态度认真,聊的内容有些乏味。我们话都不多,特别是布兰特小姐,几乎没有说话。不对,我很健谈,布兰特小姐沉默的时间比较长,而且恰到好处。听我讲话时,她非常亲切,而且富有女人味!我相信我的记忆力。我们聊的全部内容,我都能记得住。
9月1日
我已经持续工作了一周。今天是入秋的第一天。我为布兰特小姐朗读了华兹华斯写的几首诗歌。
9月10日,午夜
除了昨天,我一直在工作,没有人打扰。旧的一天已经过去,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我破旧的日记本啊,你记录的都是些乏味的琐事,但只有你记载的才是真实的生活啊。
一连三天都很冷,空气潮湿,就连黄昏来得也更早了。今天晚上吃完晚餐,船长说他去镇上有公事要办。我猜,他一定是去救济院或者医院董事会了。我和埃丝特进了客厅,感觉有点儿冷。埃丝特便从餐厅拿来台灯,并建议生火取暖。她拉上窗帘,移开桌子。我去厨房抱来木柴。木柴点燃后火焰非常耀眼,而且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两周前,倘若不经一番口舌,她是不会允许我做这些事情的。当然,她也不会亲自去做,这不是她的风格。她经常说,我不是伺候别人的,而是被别人伺候的,然后摆出一副女主人的样子,大声喊叫多萝西来做。当然,我本该有自己的做事风格的,但是一切都变了。埃丝特去弹钢琴,我坐下来看书,可一个字都没有读进去。我一直盯着埃丝特,想入非非,心神不宁。自从我们相识以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穿黑色裙子,看上去挺暖和,应该是羊绒料子的。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时,她穿的是一条白色裙子,脖子上戴着一条紫色丝带。现在,她穿的是黑色裙子,但脖子上仍然戴着紫色丝带。我一边看她,一边心里在想:这是同一条丝带还是另外一条?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心中掠过无数诸如此类的琐事。终于,我开口说话了:
“布兰特小姐,你还记得六月份的那个下午,我第一次来到你家时的情景吗?”
“当然记得。”她立刻回答道。
“当时,你弹奏的也是这首曲子。”
“是的。当时我只会弹一半。我希望用这首富有感染力的曲子营造出一种氛围,却没想到你对音乐丝毫不感兴趣。”
“我压根儿没有听,心思全在你身上。”
“我也这么认为。”
“为什么?”
“我不知道。猜对一件事,并能给出理由,你见过这样的女人吗?”
“她们通常会想方设法编个理由。你也可以编个理由。”
“好吧。因为你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
“呸,你胡说!绝对不可能!”
“是你让我编个理由的。就算真有原因的话,我现在也不记得了。”
“我记得你说过,当时的情景你记得一清二楚。”
“我指的是当时的客观环境,而不是内心感受。比如,我记得我们用了什么茶点,我穿的什么裙子。但我回忆不起当时我在想什么。内心感受不好记。”
“当你父亲提议我来你家寄宿时,你是怎么说的?”
“我问爸爸,你愿意付多少钱?”
“然后呢?”
“你看上去是否是个正派人。”
“然后呢?”
“没了。我告诉爸爸,他看着行,就行。我听他的。”
她继续弹钢琴。我靠在椅子上,默默看着她。
“埃丝特小姐……”又是我先开的口。
“嗯?”
“很抱歉总是打断你……”我走到钢琴跟前,“感谢老天让我们相遇。”
她抬头看了看我,然后面带微笑低下头去,手指仍然弹个不停。
“老天确实待我们不薄。”她低声说道。
“你还要弹多久?”我问道。
“我不知道。只要你喜欢,我便一直弹下去。”
“如果你真的想让我喜欢,就该马上停止。”
琴声戛然而止。她扭过头看着我,一脸的不解。我不知道她是否从我的神情中找到了答案。她站起身,慢慢合上钢琴。
“或许你更喜欢一个人待着,”她说道,“我猜,你的房间现在一定非常寒冷。”
“你说得很对,”我回答道,“我就喜欢一个人待着,独自享受这段美好的时光。你难道不应该去厨房和那位厨师待在一起吗?只有你们女人才能说出这种残酷无情的话来。”
“洛克斯利先生,我们女人说这话时,并没有觉得自己残酷。我们是无心的。当我们察觉到自己不够友善时,即使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们也会谦虚地向他人询问。”她恭恭敬敬地给我行了一个屈膝礼。
“我会告诉你,你错在哪里,”我说道,“过来围着炉火坐吧。这可说来话长。”
“说来话长?那我还是去工作吧。”
“先把工作扔到一边儿!对不住了,我就是这个意思。我想让你听我说话。听我说,你必须全神贯注。”
她默默地看着我。那一刻我正在考虑,是否可以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她走过来,坐在火炉旁的椅子上,两手抱着胳膊,一句话也没说。我们面对面坐着。
“布兰特小姐,”我说,“和你在一起,必须直截了当。你只是大脑中在想,很少为了他人而将其付诸实践。”我停顿了一下。
“难道这样不对吗?”她问我道。
“不是不对,”我回答说,“但也不是非常对。你的问题就在于,对于一个深深爱着你的可怜虫,你太冰冷无情了。”
她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我想,她肯定以为我说的是约翰逊。
“你说的那个可怜虫是谁?是洛克斯利先生吗?”她问道。
“这样的可怜虫很多吗?那个可怜虫就是我。”
“你是认真的?”
“就是因为太认真,所以直到现在才说出来。”
“你老是挂在嘴边的那句法语是什么来着?对,我想起来了:Allons donc! ”
“我们还是说日常英语吧,布兰特小姐。”
“‘冰冷无情’这个英语单词的确很常用。但我不明白,你刚才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你是想说你‘深深地爱着我’,还是想说我‘冰冷无情’?”
“那你要我怎么说?我的天啊,布兰特小姐,你长点儿心好吗?是的,我深深地爱着你。难道你不相信吗?”
“也不是不相信。”
“谢天谢地!”我高兴极了。
我试着去牵她的手。
“请你别这样,洛克斯利先生,”她恳求道,“请你别这样,好吗?”
“说一百次不如做一次。”我回答说。
“你说的每个字我都听到了。”
“头碰头窃窃私语,”我继续说道,“可能恋人们都是这么做的吧。现在,我就想大声说出来:你愿意嫁给我吗?”
“那我也要大声说出来:洛克斯利先生,我愿意!”
她向我伸出她的手。——这件事千真万确。
9月12日
再过三周,我和埃丝特就要结婚了。
9月19日
我去纽约处理事务,待了一个星期,昨天刚刚回来。我发现,男女老少都在讨论我和布兰特小姐的婚事。埃丝特告诉我,从一个月前,他们就开始讨论了。听说我是个穷光蛋,他们都很失望。
“真的吗?只要你不介意就行,”我对埃丝特说道,“他们愿意失望,就失望去吧。”
“你有没有钱,我不知道。反正,我知道,我有钱。”埃丝特回答说。
“天啊!我竟然娶了一个富婆。”
……
这样的小闹剧每天都要上演好几次。我烟抽得很凶,而且非常懒散,整天把手插在口袋里,四处闲逛。在过去的六个月中,我拥有的那笔财产让我身心俱疲。现在,我终于摆脱了那种莫名其妙的疲惫感。至少,埃丝特不是因为我有钱才答应嫁给我的。我曾经对我写的诗歌缺乏自信。这种情况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埃丝特喜欢自己动手制作一些日常生活用品,比如,桌布、餐巾等。她买来制作材料,但只对我公开其中的一小部分。昨天晚上,我发现她在给桌布钉扣子。我老早就听她说,她要亲手缝制一件灰色的丝绸裙子。今天早上,我在画室作画,她穿着一条灰色的丝绸裙子,款款向我走来。裙子天鹅绒花边,荷叶边裙裾,非常新潮。
“就是有一点不太好,”埃丝特一边在我画室的大镜子前走来走去,一边说道,“以我们目前的身份,好像不太配穿这件裙子。”
“太美了!我把你也画在上面,”我夸赞她道,“我们要发大财了!所有拥有美丽妻子的男士都会让我为她们作画。”
“应该说,所有购买这款裙子的女人。”
我们的婚礼定在下个星期四举行。我和埃丝特商量,婚礼尽可能从简,只邀请她的父亲和她的好朋友——她的女校长——参加就行。我心中的秘密使我备受折磨,但我仍然决定,等到度蜜月时再告诉埃丝特。在这之前,我不想让埃丝特知道。我要带埃丝特去一个名叫克里富顿 的滨海小镇度蜜月。克里富顿距离老船长家大约有十英里。那里远离都市纷扰,是一个安静浪漫的地方,我们可以好好享受二人世界。
9月28日
我们已经来到克里富顿两天了。婚礼很顺利。娶走了他的宝贝女儿,我由衷地对船长感到愧疚。婚礼结束后,我和埃丝特立即乘马车来到克里富顿,到达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天气阴沉沉的。我们住的地方还不错,海景房,但海上风浪很大。也许去内陆度蜜月会是一个更为明智的选择。这些考虑并非无关紧要:梦想不能过分脱离现实。我坐在靠窗的桌子上写着日记,看着薄暮中的礁石和海雾。我的妻子正站在房前的平台上,与店主家的一个小男孩在聊天。平台的路面是由碎石铺成的。她身披红色围巾,没有戴帽子。突然,她亲了那个小家伙一下。我记得有一次她告诉我说,她非常喜欢男孩。我翻看着日记里有关她的内容。这是我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翻看我的日记。大部分内容写的都是她,并且更多地体现在思想层面而不是仅仅在字面上。等她回来,我会把这些东西拿给她看。我会把这本日记全给她看,并坐在她的身旁,看她知道我的秘密时脸上有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