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如莫琳太太所说的那样,彭伯顿在星期五这天见到了他们全家人,包括莫琳先生、他们的女儿们和另外那个儿子。莫琳先生的上嘴唇留着一溜白胡子,看上去很是和蔼,而且他的西装翻领的纽扣孔里还装饰着精美的外国样式的缎带。彭伯顿后来才知道,那是一种仪式性的象征,至于那根缎带究竟有什么特殊意义,彭伯顿始终都不得而知。而这也仅仅是莫琳先生那诸多不为人知的行为方式中的一个而已。但显而易见,莫琳先生是一个精于世故之人。看得出来,尤里克,他们家的另外那个男孩,也学着他父亲那样打扮自己,只是还不得精髓。他西装纽扣孔里的装饰物略显轻浮花哨,上嘴唇的胡须也还是稀稀拉拉不成样子。莫琳家的姑娘们都留着长发,身形胖瘦也都差不多,脚也都是小小胖胖的。她们举止得体,看起来很有教养,只不过应该没有独自出过门。只是像今天这样近距离观察过莫琳太太之后,彭伯顿才发现,莫琳太太的优雅不那么自然,五官也不那么协调柔和。不过,倒真如她所承诺的,莫琳先生非常慷慨地答应了自己的酬金要求。只是莫琳先生一再强调,他们其实家底很薄,他之所以如此应允,是希望能多多亲近孩子们,成为他们的好朋友,把他们都抚养成人。他说自己这样奔波于伦敦和许多不同的地方之间,不仅仅是为了能好好抚养孩子,这同样也是生活的真理所在,是维系整个家庭的关键所在。他们全家人一向对生活小心谨慎,因为他们非常清楚这其中的必要性。尽管他们有些积蓄,但他们仍然希望做一个认真努力的人,精心打理家业财产。莫琳先生就像辛勤的雌鸟一样为这个家的生计奔波忙碌。彭伯顿猜想,尤里克大概整日混迹于俱乐部,赌钱玩乐;而姑娘们则待在家中打理头发,做做衣裙。而请他来负责摩根的教育,既可以保证教育质量,也不会花费很大,这一点着实让彭伯顿感到开心。然而彭伯顿在给摩根授课的过程中所感受到的他的天性与聪颖,竟让他忘记了自己接受这份工作时的初心。
在最初的几个星期里,摩根表现得简直就像一页页天书一样令人费解。他完全不同于寻常的英国孩子,他的童年似乎完全扭曲变形了。诚然,要想参透摩根从小生活其中的那种古怪的家庭气氛,也着实要花些心思。时至今日,彭伯顿已经离开莫琳一家人一段时间了。但在彭伯顿的记忆中,莫琳一家有太多离奇古怪的地方,既像光怪陆离的万花筒,又像连载故事,着实令人费解。要不是有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信物——摩根亲手剪下的一绺头发,以及他俩分别之后互通的书信,在那段时间里,彭伯顿所经历的一切和居住在那幢房子里的所有人可能会变得犹如幻境般杂乱无章,毫无逻辑可言。彭伯顿觉得最奇怪的就是他们家族的成功(有一段时间,他确实有这种感觉)。因为在他看来,像他们这样的家庭注定是一事无成的。可再一想,莫琳一家可以挽留彭伯顿为他们工作了这么长时间,这难道不是成功吗?星期一早上邀请他来吃 午餐 ,随后的星期五,他就正式来上班了,这难道不是成功吗?而且这也足以让人相信莫琳太太所谓的黄道吉日的说法了。就这样,自从接受这份工作以来,彭伯顿一直勤勤恳恳,全身心地投入在工作中。这一切既非出于深思熟虑,也非源于某个不可违抗的命令,而仅仅是遵循自己的直觉,他们一家人唬得彭伯顿感觉自己好像真的就是吉卜赛人 似的。毕竟彭伯顿还是一个没怎么经历过世事的年轻人。在英国留学那几年,生活平淡如水,因此,莫琳一家的反常行为(他们有自己的为人处事标准)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冲击,甚至让他觉得一切都颠倒了。在牛津大学读书的时候,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在耶鲁的那四年,他坚决反对清教主义,那儿的美国年轻人也从没听说过像莫琳一家这样的人。可不管怎么说,莫琳一家人的行为确实是超前很多。彭伯顿第一次见到他们一家人的时候,脑子里便冒出了“世界公民”这个词,并且为自己能想出这样一个词来形容他们而颇为得意。可后来,彭伯顿不得不承认,这个说法越来越苍白无力。
这种想法出现伊始,彭伯顿还感到有一丝欢喜。因为身为教师,他讲究实证观察,而跟莫琳一家人住在一起,似乎就可以感受到丰富多彩的生活。很显然,他们奇怪的社交方式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他们的用词和语调,他们的欢乐,他们的幽默感,以及他们长期赋闲在家的生活(他们总是花很长时间把自己打扮得齐整得体,彭伯顿有一次甚至发现莫琳先生在客厅刮胡子),在彭伯顿看来,都是怪异的;他们说法语、意大利语,间或冒出几句带着浓重口音的美式英语。他们一家人不仅爱吃通心粉,爱喝咖啡(他们是制作这些食物的高手),而且通晓上百种菜式的做法。他们精通各种歌曲和音乐,还常常聚在一起哼唱。他们熟知欧洲大陆的各大城市,而且他们谈论起那些城市时,让人感觉他们好像在那里做过巡回演出似的。他们在尼斯有一幢别墅、一辆马车、一架钢琴和一把班卓琴,还经常出席一些正式的聚会。对于朋友们的“大日子”,他们如数家珍。即使他们身体不适,也要挣扎着去给朋友们的“大日子”捧场;当莫琳太太跟保拉和艾米谈起这些时,一周似乎比一生都要漫长。所有这些,彭伯顿都一清二楚。起初,他们的这种浪漫和热情给彭伯顿这个初来乍到者营造了一种炫目的氛围。莫琳太太早年曾从事过翻译工作,只是那些作家的名字,彭伯顿从未听闻,这甚至让他觉得自己竟这般 孤陋寡闻 。他们可以模仿威尼斯人说话,唱那不勒斯的歌曲;当有什么特别的话要说时,他们会用一种特殊的方言交流。事实上,那是一种口头暗语,彭伯顿起初以为他们说的是沃拉普克语,一开始他完全不懂,时间久了,他渐渐地也能听懂一两句。
“这是我们的家族语言,叫极端莫琳语。”摩根幽默地向他解释道。但摩根自己却极少讲这种语言,平日里,他更愿意像神职人员那样说拉丁语。
在给朋友们编排好的“大日子”日历中,莫琳太太也会见缝插针似的安插进自己的一个“大日子”,只是朋友们通常都会忘记。从他们的口中常能听到一些名人的名字,其中有几个是被莫琳先生称为“王子”的神秘客人。他们都有着外国封号,穿着英式服装,通常会坐在沙发上用法语与姑娘们大声交谈,那样子似乎是要告诉众人,他们可没说什么不得体的话。然而彭伯顿却不明白,王子怎么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用那种腔调说话。不过,他想当然地认为,那些王子这样做,正是因为有人希望他们如此。彭伯顿发现,莫琳太太才不会让保拉和艾米独享这种绝好的机会。她自己总会陪在一旁,倒不是因为姑娘们胆小怯懦,而是因为有母亲的保驾护航,她们才会表现得更加仪态万方。
毋庸置疑,在对待摩根这一点上,他们的表现无可指摘。他们全家人无一例外,都对摩根喜爱有加,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温柔,不掺杂半点儿虚情假意。他们夸赞摩根长相英俊,尽管在彭伯顿看来有些勉强。对摩根的赞誉中甚至还透露着些许的敬畏之意,他们似乎觉得,摩根生来就比他们要优越些。他们亲昵地叫摩根小天使、小天才,对他孱弱的身体状况的痛惜之情也溢于言表。一开始,彭伯顿还担心,他们全家人对摩根的这种过分的赞赏会使他讨厌这孩子,但事实证明,他的这种担心实在没有必要。因为不久之后,他自己也对这孩子赞赏有加。到后来,彭伯顿甚至越来越讨厌他们一家人,但一想到他们一家人对摩根的关心疼爱,他就不得不强迫自己压下这种厌恶感。只要摩根身体稍有不适,他们全家人都会战战兢兢,为了让摩根开心,他们不惜取消“大日子”的一切活动。但奇怪的是,尽管他们这样疼爱摩根,却仍希望摩根早日学会独立生活,仿佛感觉自己不配与他一起生活似的。他们把摩根交给彭伯顿,倒像是强制性地把抚养孩子的重任一股脑儿全都丢给这个有责任心的单身汉了。当察觉到摩根对彭伯顿的喜爱时,他们无比喜悦,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夸赞这个家庭教师了。一方面,他们对摩根疼爱有加,可另一方面,他们又想尽快甩掉这个包袱。彭伯顿简直无法想象他们是如何平衡这两种互为矛盾的心理的。难道他们想趁着自己的诡计被摩根识破之前摆脱他?日子一天天过去,彭伯顿也越来越了解他们。不论什么时候,对待摩根,他们一家人总是表现得出奇的礼貌,甚至于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摩根也意识到,自己与他们之间几乎不存在什么共同点,而彭伯顿则开始思考遗传基因的差异何以如此之大。作为旁观者,彭伯顿很难解释摩根和他们一家人之间的巨大差异。从生物学角度看,摩根似乎比他的家人多进化了两三代。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彭伯顿才知道,要想做好摩根这个有些自以为是的小鬼的家庭教师,必须得改变传统的教学模式。一开始,彭伯顿对此毫无思想准备;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才真正认识到这一点。摩根生性好斗,常常做出些令人惊讶的举动;他缺乏芸芸众生所共有的基本能力,但一些聪明绝顶的人才有的素质,他却应有尽有。突然有一天,彭伯顿弄清楚了一件大事。他意识到,摩根的确是绝顶聪明的人。尽管他现在年纪还小,展现出来的智慧还只是孱弱的雏形,但也正因为如此,别人才能与他相处融洽。他有着跟普通孩子一样的天然秉性,生活还没有受到学校教育的影响而被简化,他与生俱来的敏感性对他自己可能不是什么好事,但对别人来说则大有好处。他品位精致,悟性极强,即使是微弱的乐声也能给他带来清风拂面般的迷人魅力。不可否认,这就是随全家漫游欧洲大陆给他带来的极好的熏陶。原本太早对孩子进行这种教育是不合适的,但游历生活给摩根带来的影响却如同精美的织物一样触之可及。摩根的性格中带有一股强烈的淡泊和坚忍,这无疑是幼年便开始学会承受痛苦的结果。这使他变得内心强大,即使在学校被人称为会讲几种语言的怪人,他也毫不在意。很快,彭伯顿反而庆幸摩根没法像正常孩子那样去学校上学了。在一百万个孩子之中,除去一个例外,学校教育对于剩下的那些孩子来说都是好的,而摩根恰恰就是那百万分之一的例外。在学校与其他孩子相处的过程中,必然会有相互之间的比较,而这会让摩根有一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继而他可能会变得自命不凡、不可一世。彭伯顿想努力把自己变成一座学校,但里面的学生不是一头头终日只顾埋头啃草的傻驴,彭伯顿理想的学校更像自由的研讨会。那里没有获奖,而孩子们也会一直保持孩童的天真,整日里开心地玩乐学习。尽管摩根孩提时代生活的那根弦已经绷得很紧,但生活中依然还有能带给人欢笑的新鲜事物。事实也确实如此,尽管健康问题总是困扰着摩根,但他的生活中依旧充满欢笑。摩根是个孱弱敏感的世界主义者,他爱动脑筋,爱思考,他能观察、体会到的事物比正常人要多得多。但是,就像普通孩子有一个自己的玩具屋,他必须拥有一个任自己的思维尽情玩耍跳跃的空间,在那里,他每天可以随心所欲地摔坏一打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