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西望听清他的话之后,不由得愣了一下,没有立刻做出回应。
怀中的人动了动,一只手撑着他的胸膛,拉开了二人间的距离,目光寂寂地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陆西望很快反应过来,他从容自若地站起来,顺势将玉倾遥也扶起,略一思忖,认真地说:“我暂时还不能给你答复,需要和……再商量。”
玉倾遥自然是明白,他对陆西望说这些话,也不过是要借他的口,和他背后的俞朝宫廷谈判罢了。
若是在以前,以玉钦遥的性子,不会去主动地提出这种像是请求帮助的话语。只是今夜得知蔓珍之死,他便再也顾不上矜持和自傲,一心只想要玉琛付出代价。
玉钦遥攥紧了手,指甲陷进掌心也全然不顾,眼神冷漠阴郁。
陆西望看着他,一时之间想起了他刚刚恢复记忆的那段时间,也是这般的神情,好像不相信任何人。
“时候不早了,夜里风凉,回屋吧。”陆西望没有说安慰的话,他稍稍思索,便猜测到了先前那个男人是什么人。
玉琛的容貌和玉钦遥有三分像,更为硬朗一些,只是不知缘何,形容消瘦,眉眼间带着一股郁气,像是一个病了很久的人。
陆西望想起曾经看过的情报,说是西昆教易主,前教主流落中原。“流落”二字用的微妙,能让人从中遐想出很多阴谋纠葛。
魔教之徒之间的纠葛,陆西望不愿去过问太多,纵使他将玉钦遥当做朋友,也绝不代表接受了西昆教。
玉钦遥见他心思沉重,已经将自己的建议放在了心上,也不再说什么,径自回屋去了。
只是重新躺在床上,无论如何辗转,也无法再次入眠。
一闭上眼,脑海中便满是纷纷扬扬的黄沙,和奔跑的狼群。
比噩梦还要教人心悸。
他侧卧在床,眼睛一夜未合,透过朦胧的窗纸,静静地看着夜色逐渐淡开、消散,晨曦接替,挥洒大地,将万物温柔唤醒。
鸟儿开始叽叽喳喳地啼鸣,庭院中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
玉钦遥想起今天就要去京都了,于是也起身拾掇自己,神色平静,跟往常没什么两样。
他打开门,陆西望也跟平常一样,在院中练剑。
“先生这就起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陆西望回过头去看他。
玉钦遥摇了摇头,道:“何时启程?”
“吃过早饭,再去和齐庄主辞别。”陆西望道。
玉钦遥颔首,表示知道了,陆西望便没再说话,继续练着早已熟烂于心的招式。二人没有交流,然小院里气氛也和谐,大侠慢悠悠地从屋里出来,趴在玉钦遥脚边。
过了一会儿,下人端来早点,玉钦遥喝了两口粥便搁下了勺子,漫不经心地掰馒头喂大侠。
他表面上看起来并无异状,陆西望多有留意他的神情,还是从中看出了几分低迷。
吃过早点,两人各自收拾好行李,陆西望一只手握着黑剑,一只手抱着大侠,再配上他本身穿着的一袭黑衣,浑身都是黑的,整个人看起来稳重又冷硬。偏生大侠爱在他怀里动弹,破坏了剑客肃杀的气质,将黑色也染上了几分活力。
玉钦遥今日穿了一袭素衣,没有半点儿明艳的颜色,就跟去吊丧似的。以往他穿白衣也穿得出尘绝艳,如今却让人觉得沉重,没有一点儿喜气。
陆西望看了他一眼,动了动嘴唇,最终什么也没问。
两人去跟齐庄主告辞,齐百鹤留了留,见留不住,也不再客套,让下人准备了些吃食和盘缠,亲自将人送到山脚下。
齐原之也在场,见到玉钦遥时还竟红了脸,扭扭捏捏地要跟着父亲送客,时不时偷偷地瞥玉钦遥一眼。
玉钦遥自然是注意到了,却没什么心思去理会他,倒是陆西望皱了皱眉头,待下人把寄存山庄的马车取来后,利索地告辞离开了。
若要按照马车的脚程来算,到京都需要一旬的时间,期间还不能夜夜都到城中客栈投宿。
所幸陆西望体质非常人,轻易不会觉得累,便这么连续赶了几天马车。白日玉钦遥窝在车厢里休息,到了晚上他坐在车厢外守夜,换陆西望进去睡觉。
两人明明是结伴同行,也整得跟日升月落似的,轻易说不上几句话。
这日晚上,潦草解决过晚餐后,陆西望没有钻进车厢歇息,而是盘腿坐在玉钦遥旁边,同他说话。
“最近几日,先生都消沉得很。”
脸上半点儿不带笑意,原先就不多话,如今更是寡言。偶尔望过来的眼神,也是冷淡疏离的,这数月培养的本就浅薄的情谊,似乎也虚无了。
陆西望心想,那天晚上,那个男人带给他的打击,似乎比想象中的还要大一些。
玉钦遥低头捏着大侠的爪子,没有回话。
“这里视野辽阔,风景倒是不错。”陆西望不在意他漠然的反应,惬意地看着夜幕星辰闪烁,“小时候曾听说过一种说法,人亡故后,就能化作天上星宿。”
玉钦遥偏过头,眼中闪过一瞬触动。
陆西望看着他的神情,顿时不好意思说这都是大人说来哄小孩儿的,属于烂大街的善意谎言。
玉钦遥显然不知道有这种说法,从小到大,没人跟他说过这种话。
他信也不信,只是抬眼,看着沉沉夜空中的点点光亮,呢喃道:“那她一定是最好看的那一颗星辰。”
他的怅惘只外露了一瞬,脆弱也只外露了一瞬,倏而就平静了下来。
陆西望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他欣赏玉钦遥的冷静与隐忍,但看到他这副模样,胸口处便似压了千斤巨石,让人胸闷。
“林边多蚊虫,先生到车厢里休息吧。”
“我不累,你睡。”
陆西望还欲再劝,眉间蓦地一拧,眼中温和之意全然化作森寒,直直地望向树林不远处的官道上。
这么晚了,谁还会匆匆忙忙奔走在外?
听这虚浮的脚步声,倒像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百姓。
陆西望眼瞳中的寒意散了些,戒备却不减,直到看到一个文弱书生搀扶着一个红衣女子踉踉跄跄地跑过来时,才将眼中戒备掩下,换了一副正直可靠的面孔。
待他们距离更近了,陆西望发现那女子身上的红衣根本就是一件嫁衣,脸上的妆容也十分浓艳,怕是从婚宴上逃出来的。
在路上突然看到一辆马车,马车上还有两个人,那文弱书生还是有些怵的。然而看到了陆西望那一身正气的样子之后,那书生只好怂着胆子,恳请道:“两、两位公子……”
陆西望察觉远处还有一拨人朝这边赶来,便直接了当道:“有话直说罢,想来你们时间不多。”
“我与四娘自幼青梅竹马,然镇上有一位员外郎,硬是要将四娘抢去当妻。”似乎是觉得找到了能帮忙的人,书生嘴皮子利索了很多,“我们便逃出来了,员外家的家丁还在追赶,还望公子能替我俩掩护一二。”
陆西望看向玉钦遥,玉钦遥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那两个人,目光一瞬间有些波动。随后他微微蹙了蹙眉,百般聊赖地点了点头。
官道上,一伙家仆穿着的人提着灯笼,正逐渐朝这边靠近。
树叶被风吹动,沙沙作响。
陆西望盘腿坐在马车车厢外的车板上,老神在在地将双手搭在膝盖,腿上置放这那柄同体漆黑的剑。
他的脚边放着一支烛火,火苗被微风吹得偏斜,偶尔颤动一下,却怎么也没有熄灭。
陆西望垂着眼,沉静地看着那一豆烛火。
那伙人逐渐逼近,手中还拿着木棍长刀等器械,然而在陆西望抬眼的那一刻,均是情不自禁地止住了脚步。
陆西望微微一笑,主动问道:“各位,有何见教?”
那些人你看我我看你,踌躇一会儿,其中一人上前一步,说道:“我们老爷新娶的夫人让贼人掳了去,还望这位公子能提供些线索。”
陆西望道:“我没瞧见你说的人。”
“那就不叨扰……”那人话语停住,眼睛一眯,眼尖儿地在车厢帘子下面看见了一块红色的布,丝绸的质感在月光下泛了一丝冰冷的光。他大声道:“你莫要骗我,那是什么?”
陆西望低头一看,眉头微蹙,方才那两人躲得焦急,也没拾掇好这些边边角角。
他面不改色道:“这是衣裳,怎么?”
“公子一男儿,怎的穿这种艳丽的衣裳?”那人质疑道。
陆西望从容道:“谁说是我的衣裳了?”
他话音刚落,车厢中就探出一只白皙纤细的手,轻轻地将帘子撩开一些,懒懒地问道:“怎么这么大动静?”
陆西望回过头去,看见玉钦遥慵懒地坐在后面,身上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红色的丝质长袍,衣带还未系好,肩颈连着一小片胸膛都袒露在外。
他坐在帘子边,将里面堵得严实。
陆西望眉心一跳,下意识伸手将他衣襟拢好,还抚了抚他略显凌乱的几簇长发,语气隐隐责怪:“出来做什么,莫要着凉了。”
“太吵了,烦人。”玉钦遥任由他动手动脚,不悦地看了一眼那伙家仆。
要不是看那姑娘眉眼间跟蔓珍有些相似,天晓得他如何鬼迷心窍穿上了这红色的嫁衣。
他最恨的就是这样刺眼的红色了。
“好,你先进去。”陆西望情不自禁地用大拇指指腹蹭了蹭他的脸侧,“他们哪有这样的福分看到你这副模样。”
玉钦遥怔了一下,陆西望已经收回了手,神情也是一本正经,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说了多暧昧的话。
陆西望不会仗着自己的功夫去欺负普通百姓,且他除了剑客外的另一重身份,更不允许他随意打杀百姓。
玉钦遥回车厢后,陆西望转回头去看那些人,眼神中一点笑意也无,眼眸漆黑如子夜。
黑剑微微出鞘,散出森寒剑意。
“还有什么疑问?”他冷淡道。
“没有没有,叨扰二位,在下代兄弟们向您与尊夫人陪个不是。”那人连忙解释,拱了拱手之后,带着其他人离开了。
陆西望恢复了原先的姿态,书生和姑娘从车厢里钻出来,向他们道谢。那姑娘身上披着一件白衣,明显是玉钦遥的衣裳。
将衣服换回后,玉钦遥坐在车板上,准备守夜。
陆西望轻笑一声,戏谑道:“夫人,这里蚊虫多,咱们还是进去就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