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原之的事情了了,陆西望答应过齐百鹤会查出下毒的真凶,只不过眼下线索指向西昆教,他却未向齐百鹤透露分毫,只是让齐百鹤稍安勿躁,耐心等消息。
且已经暗自决定了要尽快启程回京都,他还没有告知任何人,看到玉钦遥的时候总想提起来,又不知道如何说,索性也没有开口。
傍晚,吃完晚餐后,婢女来收拾走桌上的残局。玉钦遥坐在院子里,拿着一根狗尾巴草在逗猫,脸上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温和笑意。
陆西望坐在门槛上,远远地看着他,表情平淡,心里却不似表面上那般淡然。
如果邀请玉钦遥一起回京都,那么他身为皇族的身份,恐怕是掩不住了。虽然玉钦遥大抵也猜出了什么,但一旦让他接触到自己的秘密……陆西望隐隐有几分不确定,他本能地防备着一切外番人。
这些时日,他与玉钦遥明显对彼此坦诚了不少。但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这种坦诚与其说是信任对方,不如说是信任自己。
光明正大地互相照应,光明正大地互相防备,心里都有一根明确的界线。这样清楚的认知,反而让他们更能信赖对方。
玉钦遥将狗尾巴草举高,被胡乱跳动的大侠扑了个满怀,不禁笑了笑,顺势揉揉猫脑袋。他不经意侧过头,脸上笑意未散,就这么对上了陆西望的视线。
陆西望回以微笑。
在那双琥珀色眼眸的注视下,陆西望蓦地发现自己始终无法说出分道扬镳的话语。玉钦遥在中原没有目的,去哪儿都有可能,江湖之大,分别之后也许就遇不到了。
“先生。”陆西望喊道,“我们明日去京都吧。”
玉钦遥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陆西望目光沉沉,唇边露出若有若无的淡笑,心中桎梏脱落。
夜幕深沉,月朗星稀。
窗外蝉鸣不停,偶尔隐约传来一二蛙声,更将夜晚衬得寂静。
烛火已经被熄灭,只有如霜月华透过薄薄的窗纸洒进室内,将一切照得朦胧。
床上,玉钦遥已经合眼睡下了,纤瘦的身躯蜷缩在宽大的床铺中间,墨色长发铺洒在一侧,薄被堪堪盖到腰腹间。
他的呼吸绵长而平稳,想来睡得安详。
窗外映出一个颀长的黑色剪影,窗纸被戳破了一个小洞,一根细长竹管慢慢探进室内,吹进一小团淡淡的、没有任何味道的白雾。
玉钦遥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似乎梦到了什么令人不悦的画面。
门栓被一点一点地挑开,过了一会儿,木门被人推开,那个颀长身影站在门口,神情平静至极,眼神晦涩。
这个人和玉钦遥有三分相像,眉眼比玉钦遥更深刻些,有着一双和他相同的琥珀色眼睛。
他悄无声息地走进房间,走到了床前,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呢喃道:“夏夜总不记得盖被,这贪凉的毛病,从小到大都不改。”
他刚想俯下身,却猛然向后退了一步。
玉钦遥搭在床沿的手,不知何时拿出了三枚银针,月色之下,针头泛着幽蓝的光泽。
原本睡着的人,已经睁开了眼,眼中竟是让人胆颤的阴冷。
“我下午在长廊上看见的人,果然是你。”玉钦遥警惕地从床上坐起来,语气冰冷,“你来中原做什么?”
“我来看看我的外甥在中原过得好不好。”那男人微微一笑,明明是温和的语气,却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温度,“你第一次离家远游,舅舅很担心你。”
玉钦遥冷笑,眼神冷漠地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他道:“阿罗多想必转告过你,我们之间已经一命还一命,除了教主之位,再没有任何关系了!”
玉琛勾唇笑道:“一命还一命?”他看着玉钦遥,眼神逐渐变化,泛出几丝憎恶、痛苦和偏执,轻轻地、一字一句道,“你也配跟我说两不相欠?遥儿,你配吗?”
“你究竟想做什么?”玉钦遥冷眼看他。
“遥儿,要不是当初救你,我也不会失去教主之位。怎么,你一直认为那是你的位置?”玉琛笑意古怪,那神情竟有些扭曲,“我只不过是拿回了我自己的东西,你的教主之位,和你的命。”
玉钦遥的手指屈了屈,力度之大,差些将银针折弯。他又想起了塞北的荒凉之地,烈日高悬,秃鹫盘桓不去——
被背叛的痛苦,远比死亡要更让人难以忍受。
玉钦遥眼底一片冷然,仿若蕴着西昆圣山上长久不化的飞雪,只是那双眼睛中,再没有曾经嬉闹少年的影子了。
月光之下,玉琛看着他这副漠然的样子,心中逐渐涌起滔天恨意。
早已经一命还一命?你凭什么能将恩情与仇恨清算得这般干脆,说抵消就抵消!以往那么多年岁,我看着你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看着你日渐挺拔,看着你长成如今这般模样——哪容你三言两语就全部抹去!
玉琛轻声笑起来,笑声阴冷中带着一丝疯狂。他缓缓道:“好歹舅甥一场,我想,你既然不再信我,那么,恨我也是好的。”说着,轻叹了一声,“总比忘了我要好,你说呢?遥儿……”
玉钦遥神情凉薄:“那你大可放心,在未重新掌教之前,我不会忘记你。”
“你记着的是教主之位,不是我。”玉琛从容自如地在屋子中踱步,表现得像他们尚未反目成仇时那般轻松,“我知你觉我薄情,然你我一同长大,想来,性情也是差不离的。莫要反驳我,你说,你多久未和蔓珍通信了?”
玉钦遥蓦地抬头,神色一变,淡漠之色转成阴郁和冷厉,低声喝道:“你把她怎么了?”
“我能怎么?我们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之谊,不过是小小地惩罚她罢了。”玉琛遗憾地说,“大漠的狼群真是凶狠,只不过这一次,没有人来救她了。她忠诚一生的尊上,远在中原,未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蔓珍……蔓珍……死了?”
玉钦遥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倏而,怒不可言,猛地将手中暗器掷出,琥珀色的眼中像是要燃起地狱业火。
玉琛轻松地退到院中,玉钦遥倾身追上,银针自手中甩出,招招狠厉。
“别忘了,你的这些招式,还是在我眼皮子底下练成的。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
玉钦遥薄唇紧抿,始终不说话。
“你虽想杀我,却也知眼下西昆教离不得我。”玉琛道,“算了,今日我也只是来看看你,不想取你性命。”
旁边厢房的门被推开,陆西望手中持着一柄黑剑,神情警惕,跨过门槛。
玉琛挺身一跃,站在屋顶上,朗声道:“陆大侠,久仰。深夜叨扰,给你陪个不是。”
陆西望皱着眉头,看了眼满是杀气的玉钦遥,手中黑剑缓缓地拔出乌鞘,看向玉琛的视线不带丝毫善意。
这人来了多久?看这身手,并不在他之上,他这时才察觉,恐怕这个人使了什么旁的手段。
“遥儿,我等你回家。”玉琛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转身几个跳跃,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陆西望没有去追,而是看着玉钦遥,感觉有几分不对劲儿。
玉钦遥只穿着单薄的中衣,赤着脚踩在地面上,在这萧瑟的夜幕中,看上去竟让人觉得脆弱。
“先生。”陆西望将黑剑收入鞘中,一只手搭上玉钦遥的肩膀,感受到手掌下的身躯瑟缩了一下,不禁一怔。
玉钦遥缓慢地转头看向他,眼神茫然,带着三分无辜三分仓皇。
那视线虽然是看着陆西望,却似乎看到了更加遥远的地方。
长河落日圆,大漠蔓延至天的尽头,群狼狂奔,所过之处,扬起一阵阵朦胧的黄沙。小小的蔓珍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着,从一个女孩儿跑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大漠无边,少女长成沉稳大人,最终被大漠黄沙掩去身影。
——尊上,我永远忠诚于您。
他蹲在院子中间,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像是悲极的困兽。
连蔓珍也失去了。
他亲手把那个曾经会对他哭鼻子的姑娘,推到了生命的终结。
陆西望看着他失态的样子,竟有些手足无措,半晌,单膝跪地,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瘦削的背脊。
夜风吹过,凉意渗入四肢。
陆西望见玉钦遥微不可察地颤抖着,顺势将他揽进怀里,鼻尖抵在墨色长发上,闻见发间若有若无的清香。
怀中的人很安静,仿佛刚刚那声悲痛的呜咽只是错觉,然而这样没有一点动静的样子,倒更让陆西望不安起来。
良久,玉钦遥微微抬起头。他只字不提刚刚的事情,也没有动作,就着蜷缩在陆西望怀中的姿势,淡淡道:“陆大侠,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他说话时声音平稳,疏离、冷静,又带着隐隐的引诱。
“什么?”陆西望怔了一怔。
“你助我夺回教主之位,我承诺西昆教及控制的西域诸国,在我有生之年,绝不染指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