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
小院子中摆了一张矮桌,桌上放着一副雕琢精致的石质棋盘。
陆西望坐在桌边,手中拈了一枚黑色的棋子,面容沉静。他垂眸,沉吟片刻,将棋子落在棋盘一角,发出石与石碰撞的轻微声响。
白棋被拈在一只白皙的手中,那只手形状优美,肤若凝脂,像是被人把玩多年温润细滑的羊脂玉。
拈着白棋的手悬在空中,游移了一瞬,果断落子。
陆西望无声笑了一下,眼里有几分赞赏。
陆西望行棋灵活,端的是大开大合,雄肆豪放,控制着棋局的走向。而玉钦遥则完全是另一种风格,棋风狠辣诡异,自负的攻击下又掩着细腻和谨慎。
小院里一片静谧,偶有轻微的落子声。楼岳抱着大侠坐在屋顶上玩儿,远远地眺望着院外,冷不防出声道:“西望兄,温伯要来找你了。”
陆西望搭在棋罐上的手顿了一顿,而后抬眼,略带歉意地看着玉钦遥。
玉钦遥漫不经心地拂了拂袖子,站起身来,不以为意道:“没事,你忙你的。”说着便回屋去。
他走后,温伯正好从外面进来,客气道:“陆大侠,我家主人有请。”
“这便走吧。”陆西望微微一笑。
祁都山庄很大,温伯拎着他走了一段路,这才到了主人家日常起居的处所。温伯敲了敲门,屋里传来一声威严的“进来”。
温伯推开门,恭敬地站在一旁,微微躬身,待陆西望进去后,又关上了门。
齐百鹤站在书桌后面,看见陆西望进来,不慌不忙地走到前面来,淡淡笑道:“昨日实在忙碌,没能亲自相迎,不过凭借咱俩之间的交情,我就不说客套话了。”
齐百鹤已到知天命的年纪,说话时中气十足,双目有神,态度亲切随和,没有武林盟主的架子。只是不知怎的,他的眉眼间依旧难掩一丝愁绪和疲倦,身上还有一股极淡极淡的药味儿。
“庄主客气了。”陆西望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卷丝绸帕子,将帕子摊开,却见中间裹着一沓折叠得仔细的纸张。
陆西望将东西双手递上,齐百鹤也礼貌地双手接过,并不打开,问道:“这就是清风剑谱?”
“是。”陆西望道,“清风大师做事随性,写完之后也不整理,直接将手稿给我了。”他微微一笑,“这一路上,这剑谱可给我带来了不少麻烦。”
齐百鹤大笑了两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辛苦了。”
他将护送清风剑谱一事委托给陆西望,自然是信得过他的武功和人品,且江湖中绝大部分的人也都对这一人选没有异议,相信陆西望能将剑谱完整带回,并且绝不会将剑谱的内容泄露出去。
实际上,陆西望拿到剑谱后也根本没有以公谋私地偷看剑谱。毕竟自家师门所练的剑法跟清风剑法不是同一个路数,更不会逊色于清风剑法。
齐百鹤当着陆西望的面,将剑谱收进暗格里。
陆西望打量着他的脸色,见他并无病气,想了一想,便问道:“怎么不见少庄主?”
“我正要与你说这事儿。”齐百鹤叹了一口气,说道,“原之不知什么了,一直昏迷未醒,寻了好些大夫也不顶用。有点大夫说这是病,却说不出是什么病,有的大夫说这是毒,却也说不出是什么毒,更荒唐的,还有人说是惹上了什么妖邪。”
齐原之是齐百鹤的独子,与陆西望也十分熟稔。
陆西望皱了皱眉,问道:“昏迷了多久?”
“足足有一旬了。”齐百鹤担忧道,“不知你可认识什么神医高人?”
陆西望想了想,说道:“我先去看看少庄主吧。”
齐原之的屋子离这儿不远,齐百鹤带着陆西望进了屋,忧虑不由自主地浮上脸庞,他给齐原之掖了掖被子,说:“脉象也稳定,就跟睡着了似的。”
陆西望走到床边,仔细观察着齐原之。从脸上看,床上那人除了脸色苍白了一些,并无别的异样。陆西望并起中食二指,探向他的颈边,脉搏跳动得也很正常。
“我倒是认识一位大夫,就是昨日与我一同山上的那位先生。”陆西望说道,“他解毒厉害,治病我就说不准了。”
齐百鹤眼睛一亮,连忙说道:“可否能请来为原之诊治一番?”
房间里都是药味儿,向来齐百鹤为了儿子也操了不少心,陆西望自然是应允,齐百鹤便想让下人去叫玉钦遥。
“诶,慢着。”陆西望出声制止,“还是我亲自去找他吧,他这人脾气有些古怪。”玉钦遥这人做事太过随性,说拒绝就拒绝也是有可能的。
齐百鹤又是谢过他,站在门口等他的消息。
陆西望施展轻功,飞快地回到了小院里,敲了敲玉钦遥的房门。
过了一会儿,屋里一道平静的声音说道:“进。”
陆西望推开门,看见玉钦遥正在逗大侠玩儿,听闻动静,大侠蹲坐在桌子上,抬头看着他,玉钦遥也将视线投在他身上。
一双圆溜溜的猫眼睛和一双精致风流的桃花眼,瞳孔是如出一辙的琥珀色,当被这样的两双眼睛一齐看着时,陆西望总有一些想笑。
于是他便笑了,只不过笑意是谦和而诚恳的。他看着玉钦遥,说道:“先生,有件事要劳烦您帮忙。”
玉钦遥挑了挑眉:“说。”
陆西望这才正了正脸色,说道:“祁都山庄的少庄主齐原之,昏迷了十日,老庄主请过很多大夫都未发现病因。听闻您也是为大夫,便想请您去诊断一二。”
玉钦遥懒散地顺着大侠背上的毛,白皙的手指陷进黑色的猫毛中,他垂睫,默不作声,似乎在思量。
“先生。”陆西望好声好气地说道,“就当是帮我的忙。”
玉钦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我为何一定要帮你?”
这人一路上处处被他照顾着,如今竟还能说出这般不知好歹的话。只是这语气颇为微妙,介于挑衅和调笑之间,倒让人琢磨不出他心里的想法。
陆西望眸光微沉,心下思绪飞快转了一转,面上坦然笑道:“我们朝夕相处这么长的时日,也经历了不少的事情,不过一个小忙,你断然不会推辞的吧。你说是么,钦遥?”
他这话说得磊落,目光不偏不倚,仿佛有着好友间的直率与默契。然而最后的那一声称呼,尾音微微上扬,又失了些稳重,多了几分别样的意味。
玉钦遥挑了挑眉。
陆西望直唤他的名字,是为了提醒他什么?他的真实身份?他与林家的那些恩怨?这算是威胁么?
这么想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便浮上几分冷然。
陆西望一直端详着他的神情,敏锐地发现他眼神的变化,皱了皱眉头,无奈地说道:“你犯疑心病了吗?”他顿了一下,嗓音低沉,多了几分温柔和无可奈何,叹道,“我已经把你当做是朋友,你却还以恶意来揣测我。”
陆西望自然明白玉钦遥的多疑,直呼他的名字也不过是为了试探,如今从这反应看来,他始终没有卸下他的心防。
“钦遥,不要多想。”陆西望面不改色,直直望进他的眼底。
玉钦遥看着他,片刻,唇边蓦地挑起一抹笑意,他走到陆西望面前,殷红的嘴唇附在他耳边,笑声低低的、带着几分旖旎。
“你心眼实在太多,让我不得不多想。”玉钦遥轻呵一声,回敬道,“你说是么,西望兄?”
陆西望蓦然滞了一滞,喉结滚动了一下,定了定神,这才保持住镇定自若的微笑,说道:“人无完人,先生多担待些。”
他又把彼此拉回了一个安全的距离。
玉钦遥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拿起铜色面具戴上,淡淡道:“带路吧。”
齐原之的房门前,庄主齐百鹤已经等得有些沉不住气了。
远远地看见陆西望带着一个陌生人走过来,想必就是那一位大夫,齐百鹤丝毫不端架子,等到两人走到面前,主动一拱手,说道:“先生,劳烦你看一看我的儿子。”
玉钦遥神色淡漠,微一颔首。
他看起来实在太过年轻了,面上还覆着一个铜色的面具,看起来有几分神秘,没有大夫悬壶救世的慈悲,倒有些阴冷煞气。
齐百鹤心中有些怀疑,然而他看了陆西望一眼,陆西望朝他微微点头,于是便放下心来,想着用人不疑。而且,他看到玉钦遥面具的那一刻,蓦然想到数十年前,江湖中的一位人称“假面医圣”的大夫。
只是那大夫行踪不定,已经归隐很久了。
“里边请。”齐百鹤推开门,请玉钦遥进去,陆西望跟在后面。
房中药味儿还未散,对于嗅觉也很灵敏的玉钦遥来说,显得有些浓郁。只是他早已闻惯了药味儿,面不改色地走到病床前,坐在床边。
他将手指搭在齐原之的脉搏上,同时观察着病人的气色,过了一会儿,眉头微微凝起,又逐一掀开眼皮看过,甚至掰开嘴巴看了舌苔。
“这……先生可曾看出了什么?”齐百鹤看着他的动作,心里有一丝忐忑。
玉钦遥抿了抿唇,做了一个让人有些意外的举动。他将鬓边的长发撩到耳后,俯下身去,将脸凑到齐原之颈边,轻轻地闻了闻。
大夫与病人的距离极为亲近,这个动作看起来太过暧昧,齐百鹤还在怔愣,陆西望却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先生。”陆西望淡淡道。
墨色的长发垂散在床铺上,甚至有几缕垂在齐原之苍白的脸上,看在陆西望眼中,莫名觉得碍眼,更有一种想亲手将那墨色长发拢起的冲动。
玉钦遥若无其事地直起身来,平静道:“他这是中毒了。”
“中毒?先生可知是什么毒?”齐百鹤追问。
玉钦遥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若有所思,说道:“这毒叫洛神散,中毒者会昏睡不醒,身体逐渐变差,直至在睡梦中死去。且这毒很难通过把脉察觉,中毒者身上会有一股极淡的香味。”
这香味本就极淡,况且房间里的药味儿过浓,遮掩住了这股味道,其他人自然无法察觉。
齐百鹤急忙问:“先生可有办法解毒?”
玉钦遥看着他,神色平静到让人觉得冷漠:“解药的方子我知道,但配制解药却需要数月的时间,少庄主这情况恐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齐百鹤不禁高声道:“先生,求你救我孩儿!”
陆西望也轻声说:“先生,还有别的法子吧?”
玉钦遥偏了偏头,问道:“少庄主,或者你们山庄,可曾得罪过什么人?”
“得罪?”齐百鹤皱起眉头,很是不解,“江湖中恩恩怨怨在所难免,可要说有什么恩怨要让人置之死地,那应该是没有的。”
“洛神散这毒实在诡异,中毒者随时可能毙命。”玉钦遥说道,“毒药和解药都只有两个地方有,要想查出这毒药是从哪里来的,想来还是比较容易的。”
他说这话时,视线若有若无地从陆西望身上扫过。
齐百鹤问:“是哪两个地方?”
玉钦遥沉默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愿提某个地方,面具掩去了复杂的神情,陆西望只能从他抿得紧紧的薄唇猜测出他的不愉。然而他顿了一下,很快恢复了平静,不急不缓地说道:“俞朝宫廷,和西昆山西昆圣教。”
齐百鹤脸上现出一分愕然,下意识地看了陆西望一眼。
陆西望不动声色地以眼神安抚他。
齐百鹤只看了陆西望一眼,很快将视线移开,似乎是因为得到了陆西望的回应,他竟松了一口气。
玉钦遥冷眼将两人反应收入眼底,唇角微勾,肯定了心中的猜测:陆西望果然跟俞朝皇室有关。
陆西望自然是知道玉钦遥在看他,兴许是为了证明自己并没有那么多心眼,他坦然朝玉钦遥笑了笑,不遮不掩,也没多加解释。
“盟主不必太忧心,这件事就交给我办吧。”陆西望沉稳地说道。
齐百鹤颔首,竟躬身表示谢意:“这次真的麻烦二位了。”
陆西望和玉钦遥离开齐原之的房间,慢悠悠地走回院子。
路上,陆西望出声问道:“这洛神散,为何只有皇宫和西昆教有?”
“这毒出自俞朝宫廷,几年前曾有一位御医得罪了俞朝宫廷中的人,逃出宫前揣了这张方子。”玉钦遥语气平淡,“我当时命下属收集中原的毒药方子,他们就顺手抢来了。”
陆西望有些意外,侧目看他,见他神情坦荡。
玉钦遥笑了一声,似乎知道陆西望在想什么,说:“除了收集药方,我可没做对你们俞朝不利的事情。”
“那么,那位御医呢?”陆西望问。
玉钦遥奇怪他会问这个问题,理所当然道:“当然是顺手杀了。”
陆西望沉默了一会儿,心想这确实是魔教的行事风格。
他眸光深沉,脸上笑意浅淡,看了玉钦遥一眼,露出思量的神情。
玉钦遥毕竟出身西昆教,若有朝一日他重回魔教……
“你又想挖坑给谁跳了?”玉钦遥侧过头,看着他。
陆西望的忧患意识源自于他的责任,然而在这一刻,他看到玉钦遥唇边扬起的微笑,思绪便有些滞缓了。
但愿能找到两全其美的好法子,他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