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明准手握长刀,目光扫过玉钦遥和陆西望,面无表情道:“你们要以二敌一?”
玉钦遥不屑地嗤笑一声,轻描淡写地看了陆西望一眼,陆西望会意,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随后运起轻功,跃到一棵树上,做观望状。
林明准是一个刀客,成名多年,武艺自然算得上上乘。
他瞥了一眼陆西望,相识多年,彼此算得上是了解对方,尽管眼下两人是敌对双方,他也相信以陆西望的人品,做不出暗下黑手这等事情。
思及此,他便举起手中的长刀,做了一个起手式,专注地对付起玉钦遥来。
玉钦遥不敢轻敌,手中亮出一柄淬了毒的匕首,与林明准对峙片刻,倏而两人同时迎上,匕首对上长刀,发出一声清脆的刀器碰撞的声音。
两人练的武功不是同个路数,但好歹都是水准极高的高手,眨眼间过了数招,一时之间难分上下。
匕首小巧锋利,若不近身,很难伤人。
不消片刻,玉钦遥感觉自己力有不逮,林明准趁机加强攻势,长刀自上而下劈砍,速度极快,刀身晃成一抹银色的虚影。
玉钦遥唇边勾起一抹古怪的笑意。
他人未动,身形已经轻盈地向后退开数尺,堪堪避开着夺命的一击。尽管如此,长袍衣角还是被划下了一块衣料。
一只白如美玉的手覆上铜色面具,微微一扯,便将面具拿在了手上,露出一张明艳精致的脸。
这一举动突如其来,林明准下意识去看他的脸。
这张脸五官深刻,眉眼间犹有异域风情,此刻明显带着嘲弄的神情,眼神微冷,瞬也不瞬地欣赏着林明准脸上微妙的神态变化。
林明准在看到玉钦遥真面目的那一刹那,动作顿时便滞住了,握着刀柄的手指细微地颤动着,几乎要将手里的兵器脱落。
“莎儿……”他死死地盯着玉钦遥,双唇动了动,嗫嚅着,无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
玉钦遥冷声道:“我不准你叫她的名字!”说着,握着匕首的手指紧了紧,眼底沉淀着幽幽的光,晦涩莫测。
林明准的表情有些恍惚,仿佛通过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容貌,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美丽动人的西域女子。
他和她长得可真像。
只是光阴到底如流水匆匆向东,那个性格温婉又天真的异族姑娘,在他的记忆中也模糊了音容笑貌,只记得那一双深邃的琥珀色眼睛……
真像啊。
尽管不可置信,但他心中隐约还是浮现出一个猜测。
只不过顷刻的失神,玉钦遥已经倾身而上,手中匕首准确无误地扎进了林明准的心脏。
鲜血很快染红了他的衣裳,在胸口处晕开一朵盛开的艳丽的花朵。
林明准不可思议地盯着插进胸口的匕首,缓缓地抬起头,神情几分惶然几分惊诧,黑色的眼瞳里倒映着玉钦遥冷漠的脸。他开口,说话时声音很低,几不可闻,显露出一种精疲力尽的老态。
“你……你究竟是谁?”
杨柳被风吹得飘动,如少女温柔的手,隔着半空中飘荡浮沉的柳絮,林明准似乎看见了他错失的那二十年。
玉钦遥脸上已然没有了那种嘲弄的笑意,竟也没有恨意,只有极端的平静。他的眼眸深处泛起一丝波澜,隐隐悲悯,轻声说道:“我母亲想见你,我送你去见她。”
林明准无法连贯地说完一句话,他的气息变得虚弱,手缓慢地抬起,想去触摸玉钦遥的脸,又不敢触碰,在半空作出一个徒劳的姿态。
“她……她呢?”
玉钦遥道:“你可曾后悔过?”
辜负了一个真切地爱着他的女人,他可曾后悔过?
生命逐渐消逝的时候,林明准两眼放空,记忆走马观花,细数这一世跌宕与得失。
一代侠士,仁义无双,这是江湖中人对他的称赞。他用一段很美好真挚的感情,换来名声、威望和权财。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二十年前,西昆教势力隐隐渗透中原,其时西昆教主玉斟为争夺某宝物,手刃中原数名高手,中原武林义愤填膺。
在那样的情况下,他又如何心安理得地和该教圣女共结连理?
就连后来利用玉莎,出卖她,将魔教教众赶出中原,他也从来都自恃是正义的一方。
他做了自认为正确的事情,他哪里错了?
他不曾后悔,只恨!
他恨玉莎竟然是魔教妖女,不然,兴许他们会在一起很久……他确实也爱她。
“那时江南花开得正好,我送了她一个相思子手环……”林明准面露回忆之色,声音嘶哑,说话时都是气音,念道,“……愿君多采撷,此物……”
林明准倒下了,再也无法念完一句诗。
他的胸膛上还插着一柄匕首。
春风拂过山川之间,柳絮纷飞似漫天大雪,树林中茂密枝叶摩挲,发出厚重的沙沙声响,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归人的呼唤。
玉钦遥站着,身姿笔挺,看上去镇定而从容。只不过仔细一看,就能够发现他竟一动也没动,双眸睁着,长而卷翘的睫毛时不时颤动一二,那双眼睛流露出一丝茫然。
一直在埋怨、在仇恨着的人,终于死了。
母亲会高兴吗?
江南的柳絮漫天飞舞着,飘扬过秀丽青山与奔腾川河,路过大漠绵延不尽的黄沙,化作西昆山冬日长久不歇的飞雪。
雪幕之中,玉莎翘首望着东方,愁眉不展。外祖模样苍老,恨铁不成钢地说:“他都成亲了,孩子都跟遥儿一般大,你死心吧!”
年少的玉钦遥牵着母亲的手,歪着头,看着外祖和母亲争执。
“他说了会来接我!”
“是他把你逼出中原的,又怎会来接你!”
玉莎魔怔似地大喊:“那我去找他!”
玉斟强硬地说道:“你哪儿也不许去!中原那些人不会放过你的。”
父女俩的谈话,每一次都不欢而散。
白雪皑皑,寒风凛冽,玉钦遥双手冻得通红,不住捂在嘴边呵气。
外祖走后,玉莎将他的双手握在手中。母亲的手真软,带着幽幽清香,十分温暖。
玉钦遥牵着母亲的手,小脸上露出一抹笑意,便听到她执着地说:“我一定要见他……一定要见他!”
像一个温柔的疯子。
数年之后,西昆山大雪如旧,玉莎一袭鲜红嫁衣站在悬崖边上,眼中满是偏执的神色。
“我儿——若有朝一日,你能见到你的父亲,告诉他……”她朗声大笑起来,已经分不清是爱是恨了,“告诉他,我想见他……”
她疯狂后,竟又温柔地看着玉钦遥,像一个慈母:“你送他来见我好不好?”
那嫁衣红得像心头的血染上去一样,衣袂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大雪重重,终是不见了那一袭嫁衣,只留下一串曼延向死亡的脚印,和一个串着相思子的金环。
眼前茫茫一片,四周皆是寂寥的白,就像他此后的很多年。
“先生,先生?”一道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呼唤。
玉钦遥恍然回过神来,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又抬眼看着陆西望。
他敛目,淡淡问道:“什么事?”
陆西望一直在端详着他的神情,看到那一瞬的落寞时顿了顿。他耳力极佳,自然听到了林明准和玉钦遥的那几句对话,结合之前的那些异常之处,心里大抵猜测出了一个故事脉络。
眼下不方便问这些,他朝玉钦遥温和一笑,笑容带着一些安抚的意味,继而开口,说道:“林前辈毕竟是江湖有名的侠士,将尸体随意抛掷此处不太妥当,况且相识一场,我也应当为他收敛尸骨。”
玉钦遥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连那柄插在尸体上的匕首也不想要了,站在一旁,等着陆西望动作。
然而陆西望并没有立刻去触碰林明准的尸首,沉吟片刻,问道:“此间事了,先生接下来作何打算?”
玉钦遥此时有些倦怠,心里想了一想,母亲的愿望达成了,接下来便只余西昆教的教主之位的争端,眼下他势单力薄,短时间内还不能轻举妄动。
这么想着,他便懒洋洋道:“没什么打算,中原这么大,随便走一走。”
陆西望温厚地笑了笑。眼神隐隐透出几分歉疚的意思,诚恳道:“这一次是我误会了先生,还望先生在苏水多留两日,明日我一定赔礼道歉。”
玉钦遥似笑非笑,斜睨了陆西望一眼,那眼神看似漫不经心,又让人觉得锐利得很,似乎能将别人的心思都看得通透。
“不怪你。”他淡淡地说,“若圣山周边出现中原人,我也定然会戒备三分的。”他顿了顿,嗤了一声,“你还是想想应付林家那小子的说辞吧,父亲身亡,妹妹失踪,人在绝望之下,指不定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
陆西望温和地看着他,抱了抱拳,笑道:“多谢先生关心。”
玉钦遥沉默一瞬,眼神中包含着复杂的情绪,看了看陆西望,随后一言不发,施展起轻功,脚尖借力点在树上,飞快地朝城中去。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再看一眼林明准,仿佛地上躺着的只是一块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