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剑身架在那截白皙纤细的脖颈上,衬得那皮肤越发苍白,隐约还能看到皮肤下青色的血管,看上去十分脆弱。
玉钦遥偏过头,面上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的惧意,平静道:“你既然不敢杀我,就把剑拿开。”
陆西望诚恳道:“我确实不会随便杀人,但眼下也不能将剑拿开。只怕拿开之后,又不能与先生好好说话了。”
“分明是你不分青红皂白污蔑我在先。”玉钦遥冷笑。
若是平时,不管别人用任何眼光看待他、防备他,他都不会放在心上。只是这一次,他无端觉得十分恼火。
陆西望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说道:“无凭无据就来质问先生,确实是我不对。只是……”他垂眸,看着玉钦遥精致的侧脸,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双唇嫣红……
耳边似乎又回响起前几日玉钦遥包含恶意说出的那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他自然不会妄自尊大,觉得汉人高人一等。然而他掌麒麟玉印,使命便是平江湖风浪,保家国平安,冷不防冒出一个神秘的魔教掌门人,如何教他不心生警惕?
说到底,还是立场不同罢了。
陆西望将黑剑从那白皙的脖颈边移开,收入乌鞘中。玉钦遥也没有再动手,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陆西望缓声道:“从飞石镇初遇,到北阳城同行,这一路走来也经历颇多。我当真不愿成为你的敌人。”
他的目光不偏不倚,眸中敞着平和的光,从容而坦诚,让人不禁想要去信服。
玉钦遥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林渺渺失踪一事,与我无关,我不屑对一个无辜女子动手。”
他在陆西望面前向来坦荡,恨是坦荡荡的恨,就如上一回拜访林家之后,也未在他面前掩饰自己对林明准的厌恶和仇视。
可再怎么恨林明准,他心里也清楚地知道,这一切与林家兄妹并无多大关系。
玉钦遥抬眼看着陆西望,说道:“我想要杀的只有林明准一个人。”
陆西望问道:“为何?”
玉钦遥沉默片刻,轻声道:“这是我母亲的遗愿。”
屋子里很是安静,半晌,陆西望开口说道:“在蔓珍姑娘说冥阁与林前辈勾结之后,我暗地里也去查了此事。”
“哦?”
“林前辈确实有可疑之处,不过我尚未找到切实的证据。”陆西望说,“蔓珍姑娘又是如何断言此事的?”
玉钦遥嗤笑一声:“她的证言,你会相信么?”
陆西望迟疑了一瞬,玉钦遥便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你手上不是有人骨吗,那是冥阁内阁长老的信物,你以此物做饵,引诱那林明准露出马脚……”
陆西望想了一想,觉得此计可行,他沉吟片刻,说道:“此事还需先生相助。”
玉钦遥勾唇一笑:“正合我意。”
“待我安排妥当之后再来拜访,先告辞了。”陆西望颔首。
“慢着。”玉钦遥踢了踢脚下残破的椅子,睨了他一眼,“到掌柜那儿赔了钱再走。”
陆西望摸了摸鼻子,苦笑着点点头。
他此行前来,根本就没想过轻易动手,这人一时发怒挑起争端也就罢了,破坏完东西还全往自己身上推。
看来虽面色平静,到底还是在气头上。
陆西望又给他赔了个不是,告辞离开。
房间里又只剩下玉钦遥一个人。
他长身而立,目光寂寂地看着满地狼藉,脸上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丝落寞。倏而,他恍如大梦初醒,皱了皱眉,恢复了冷淡的神情。
两日之后,陆西望约玉钦遥在苏水城郊五里之外的莲山长亭见面。
江南的山蜿蜒连绵,山体秀丽,没有太多悬崖峭壁,看起来就如同江南女子一般温婉多情。
莲山长亭不远处的有一片茂盛的树林,玉钦遥坐在一棵树粗壮的枝干上,百般聊赖地玩着自己的手。
“他到底会不会来?”他问道。
“如果他想得到女儿的消息,他就一定会来。”陆西望半跪在另一条枝干上,翘首关注着那边的动静。
玉钦遥看着自己的双手,手指蜷缩成拳,又缓缓舒展开。
他说道:“一会儿我若要杀林明准,你会阻止吗?”
陆西望偏过头看了看他,转回头去,声音平稳,语气温和,然而说出的话却不那么温暖。
“如果林前辈真的与冥阁勾结,想要将清风剑谱占为己有,届时,还请先生不要手下留情。”
这个高大的剑客看起来还是那么诚恳可靠,说话的时候,没有一点心虚之意。
玉钦遥看着他,良久,说道:“你太可怕了。”
陆西望面不改色:“心生贪念尚是小事,然而他勾结外域势力,谁知用的是珠宝钱财还是机密消息,或者中原各教派详情弱点?通敌叛国,这才罪无可赦。”
玉钦遥问:“江湖之事,如何跟叛国扯上关系?”
陆西望淡笑:“这片土地上,每一株草每一朵花,都是长在我大俞的国境内,每一个人,不管是庙堂之上的百官,还是江湖之远的侠士,都是我大俞的子民。”
何况若外域势力渗入中原,都有可能酿成极大的苦果。
这一些,玉钦遥都是似懂非懂。
他明白一个国家被外来势力渗透的危害,却始终无法理解这一种家国情怀。
自幼长在西昆圣山上,西昆圣教就是他的家,西域无边大漠就是他的国。可那大漠人烟稀少,甚至常有来往旅人葬身沙漠中,沙匪猖獗,各个部落小国争锋相对。
没人教过他何谓家国。
蓦地,陆西望出声道:“他来了。”
玉钦遥抬首望了望,看见长亭边上的杨柳树下,一个中年男子背手站立,四处张望。正是林明准。
他随手将铜色面具覆在脸上,轻盈地从枝干跳到地面上,只掠起一些细细的尘土,没有发出太大声响。
陆西望目光一沉,没有动,看着他朝林明准走去。
杨柳树下,林明准按捺住内心的焦虑,站着等候相约的那个人。突然,他似有所觉,回过了头,不由一惊。
“是你。”他出声道。
玉钦遥抬手摸了摸面具上的繁花纹路,唇角上扬。尽管只露出鼻尖和红润的双唇,还有瘦削的下巴,却依旧可以从中窥探出此人容貌的精致。
玉钦遥轻轻笑了一声,说了一句北地外番的语言,很短,似乎在和林明准打招呼。继而,他用中原话说道:“你果然来了。”
林明准被这一句话迷惑了,便没有再怀疑,眉头一皱,问道:“我的女儿呢?”
“你的女儿?”玉钦遥笑容中含着明显的恶意,故意说道,“你做了这样的事情,还有胆子来要回自己的女儿?”
林明准拔出挂在腰间的长刀,冷声道:“是你们太过无能!不过是一本剑谱,从塞北到江南,竟都没有得手,我毁约又如何?”
玉钦遥唇边的笑容变得有些玩味,掩在袖子下的手腕轻轻一抖,指间便夹着三根细长的银针。
“那你可要定好棺材,等着迎接你的女儿罢。”他柔声说着,语气令人不寒而栗。
林明准下意识犹豫了,长刀的刀尖向下偏移了几分。
玉钦遥见状,接着说道:“我要的东西呢?”
林明准恐是怕他当真杀了林渺渺,语气缓和了几分,开口说:“舆图还在绘制,你先将我女儿还来。”
“绘制到哪一步了?”玉钦遥追问。
“俞朝各教派的分布大抵都画出来了,地形地势还未注明。”林明准说,“三日后我一定能给你,你要是胆敢伤了我女儿……”
玉钦遥嗤笑一声:“好一个父女情深。你又怎知你今日能活着离开这里?”
林明准握着长刀的手紧了紧,手背上青筋暴起,冷笑道:“你一个外番妖人,和陆西望同行这么久都取不到清风剑谱,如今竟说要取我性命,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我定然是要杀你的,却不是为了舆图。”玉钦遥说话时声音微微上扬,眼里的杀意越来越重,“不过你私自绘制舆图,却让陆西望想要让你死。”
林明准还未说话,身后就有一个人平静地说道:“正是如此。”
林明准脸色蓦地一变,侧过身,看见陆西望站在不远处,手指轻轻搭在腰间黑剑的剑柄上,眼里毫无波澜,却暗藏杀机。
陆西望淡淡道:“我已经掂量过自己的本事了。”
“你们设局骗我!”林明准语气阴冷,丝毫没有往日里那仁义无双的大侠前辈的影子。
知晓事情败露,他并不为自己辩解,只是说道:“陆西望,枉你侠名远扬,世人都道你行事正大光明,如今怎么也使这种不入流的手段!”
陆西望皱着眉头,说道:“也只有这种手段,才能让前辈坦白吧。”
“渺渺呢?”林明准问。
陆西望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利用了这个消息,引你出来罢了。现在看来,大概真的是冥阁下的手了。”
林明准看着他半晌,知道陆西望不会在此事上骗人,到底还是信了他的话。
这一个原本儒雅且意气风发的中年侠士面露颓意,喃喃道:“是我害了她……”
一旁冷眼旁观的玉钦遥漠然道:“准备好受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