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
玉钦遥坐在一面铜镜前,抬手将长发束在脑后,平静地看着镜面中自己模糊的眉眼。
与那两人朝夕相处也有一段时日,路上并肩对敌数次,你救我我救你,理应是培养除了有些熟稔的。
可事实上,他们对彼此都不甚熟悉。
自己在他们心中,不过是一个来路不明、形迹可疑的人。
如今身份已被识破,与其让彼此心生芥蒂,不如趁早分道扬镳,来日若与之敌对,也能毫不顾忌地厮杀一场。
玉钦遥简单地收拾了自己的行礼,打开了房门。
太阳挥洒着柔和的光,天空一碧如洗,清风徐来。昨夜已将院子里的落花扫去,今日地上又洒落了一些白色花朵,被风一吹,在地面上缓缓游移。
蔓珍蹲在地上,长裙宽大的裙摆垂在地上,沾上了灰尘也不顾,低着头揉着小猫毛茸茸的脑袋。
听到开门的声响,她立刻收回手,提着放在地上的行囊站起来,轻声道:“属下已经在附近的客栈预定了两间厢房,我们这就离开这里?”
玉钦遥点了点头,漠然道:“也好。”
他掩上门,眼睫低垂着,毫不留恋这一间住了好几日的屋子。
清晨的风有一些凉,墨色的长发被风吹得偏斜,从颈侧绕过,松散地搭在肩膀一侧。
玉钦遥微侧过头,余光瞥见隔壁房间的窗户开了一条细窄的缝隙,仿佛刚刚有什么人透过那一条缝隙望过来。
他顿了一顿,不在意地转过身,径直迈步离开。
穿过小院时,四蹄踏雪的黑色小猫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声音微弱地喵喵叫,时不时仰着小脑袋,琥珀色的大眼睛澄澈而无辜。
走到前厅时,玉钦遥终于停住了脚步,低着头,对小猫说道:“你不要再跟了。”
小猫茫然地歪了歪脑袋,蹲坐在地上,黑色细长的尾巴把背后晃了晃。
玉钦遥无声地跟小猫对视了一会儿,最终重新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地和蔓珍离开了楼家小院。
他走之后,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从院中走到前厅,俯身抱起了小猫。
陆西望摸了摸毛茸茸的温热的背脊,轻声问道:“小家伙,道别了吗?”
小猫长长地“喵”了一声。
太阳逐渐升高,气温越发得热。
玉钦遥和蔓珍二人来到客栈,玉钦遥随手将包裹扔在桌上,拿起一只茶杯,看到杯壁上的茶垢时皱了皱眉,又嫌恶地放回原处。
蔓珍见状便下楼去问店小二要了一套干净的茶具,泡了一壶热茶。
“尊上,我们为何不利用林明准和冥阁勾结一事,让陆大侠出手对付他?”她问道。
玉钦遥唇角微勾,眼神一沉,说不出是讥讽还是自嘲:“蔓珍,这世上,恐怕只剩下你一人信任我了。”
蔓珍怔怔地看着他,下一刻,玉钦遥眯了眯眼,笑意凉薄,漠然又傲慢,仿佛刚才一瞬的黯然只是错觉一般。
蔓珍略一思索,立刻就明白了玉钦遥的意思。
陆西望知道了他们二人的身份,根本就不信任他们。
蔓珍小声埋怨道:“奴家也没有在俞朝的土地上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西昆教在西域势力强大,控制了不少小国,若真有心,给俞朝惹些麻烦还是能的。”玉钦遥淡淡道,“只是俞朝毕竟太过强盛,硬碰硬对我们没有好处,因此我掌教时,只是跟冥阁争夺西北之地的控制权,从不动俞朝半分。”
他嗤笑一声:“玉琛却不懂这个道理,野心已经蒙蔽了他的眼睛。”
“您的意思是,玉琛的手,迟早会伸到中原?”蔓珍皱眉。
“恐怕正要伸手了。”玉钦遥说道,“陆西望的身份也不简单,跟他打太多交道,对我们没有好处。”
傍晚,楼家小院里。
陆西望与楼岳相对坐着吃饭,八仙桌很宽大,小猫蹲在桌面一角,埋头吃东西。
“玉先生走后,真觉着冷清了不少。”楼岳感慨。
陆西望头也不抬:“他本来也不多话。”
楼岳给小猫加了一块水煮白肉,笑道:“先生气场很强嘛,只要安静坐着,就让人难以忽视了。”
陆西望也笑了一声:“你不问他为什么一声不吭就离开?”
“他这么做自然有他的理由。许是怕你坏了他的好事,许是终于要对林明准出手又怕让你为难,聚散匆匆,我也留不住他,就不问为什么了。”楼岳坦然道。
陆西望笑着摇了摇头:“你倒是洒脱。”
楼岳没正经多久,又朝陆西望挤眉弄眼:“莫不是你舍不得了?”
陆西望微笑着,没说话,手中的筷子已经插进桌面足有一寸深,露在空中的细长筷身颤了一颤,发出一声声响。
楼岳连忙一转话锋,说道:“我们给小猫取个名字吧。”
陆西望取了一双新筷,说:“叫什么?”
“你看它的眼睛,叫‘小玉先生’怎么样?”楼岳说。
陆西望无奈:“还是别了吧?”
“那就叫它大侠吧。”楼岳一本正经地说,“寄托了咱们对它美好的祝福。”
小猫抬起头,响亮地“喵了一声”,楼岳高兴道:“它喜欢这个名字。”
陆西望只好随他去了。
陆西望和楼岳一直待在小院里不出门,那厢玉钦遥和蔓珍也成日待在客栈,众人一直未曾碰面,还以为直到离开苏水城也不会再见一面了。
不料两日过后,林展云神色焦虑地敲开了楼家小院的门。
陆西望开了门,还未说话,林展云便匆匆开口问道:“渺渺可曾来过这儿?”
“不曾,怎么了?”
“她不见了。”
陆西望怔了一下,问道:“何时不见的?”
“昨日,她说要独自上街逛逛,因她有武艺在身,我们也不是很上心。”林展云定了定心神,说道,“直到现在也没有回来。渺渺虽然任性了些,却不是不知轻重。”
陆西望连忙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尽管说。”
林展云苦笑一下,说:“只因她爱慕那个年轻先生,我还以为……这才上门找寻。”
“她说过要来找先生?”陆西望皱了皱眉。
林展云摇摇头:“没明说,但隐约有这个意思罢。”
陆西望沉吟片刻,脑海中不期然浮出一张明艳的脸,他说道:“这样吧,我也帮你找找她。”
林展云叹了声气,掩不住忧愁之色,说道:“那就麻烦前辈了,若有线索,还望前辈告知。”
林展云走后,陆西望回到房间,将黑剑拿在手上。
他的手很大,手掌宽厚,手指长而骨节分明,因常年拿剑,虎口处生了一层粗糙厚重的茧。
这是一双剑客的手。
黑剑被他拿在手里,剑的气场和人的气场完美融为一体,隐隐现出几分肃杀之气。
客栈厢房。
玉钦遥窝在床上假寐,蓦地,眼皮底下动了一动,没有立刻睁开眼,一只手已到枕边,打开了放置针灸针的木筒。
房门被轻轻扣了两声,陆西望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先生,是我。”
玉钦遥眉头皱起来,他从床上起身,挥袖间荡出一阵风,门扉向两侧敞开。
陆西望脸上挂着温厚的笑,眼中没有丝毫笑意,甚至有几分凝重。许是想到两人已并非同伴了,他难得不饶圈子,开门见山地说道:“林渺渺失踪了。”
玉钦遥怔了一怔,眸光渐深,讥讽一笑:“你怀疑我?”
陆西望面不改色道:“只是来找先生问问有无线索,毕竟在下思来想去,想着先生兴许会知道。”
玉钦遥久久不语,眼眸中仿佛有着千年不化的冰雪,那冷漠的眼神就像一把锋利冰锥,誓要将陆西望穿心而过。
为什么呢?他不禁想要诘问。
都是同一个男人的孩子,为什么那一对兄妹就能光明正大地享受双亲的疼爱,享受朋友的保护,天生就受到正义的偏袒?
他的眼神太过阴冷,陆西望不由地皱了皱眉,心里闪过一丝异样,说道:“有事便开诚布公地说,我当真不愿与你动手。”
玉钦遥冷笑,道:“那女的出了事,你却来质问我?是了,对于你们汉人来说,我是外番人,我出身西昆圣教,这就是我的罪了。”
他一字一句,冷冷道:“我不认。”
话音未落,手已成掌向陆西望击出,指尖夹着银针,针头泛着幽蓝的光泽,只要划破皮肤,顷刻间就能叫人毙命。
“你冷静些。”陆西望身形未动,已向后退去数尺,黑剑出鞘,乌鞘弹出,击落破空而来的银针。
玉钦遥心里涌起一股戾气,怒火和恨意铺天盖地,其中还夹杂着一两分委屈,足以让他心生杀意。
陆西望一直只守不攻,直到玉钦遥的招数越发狠辣,他才无奈反击,黑剑出招极快,一招一式都简单到了极致,没有任何花哨之处。
这是一柄杀人的剑。
两个身影在房间里打斗,桌椅都被劈裂,闹出的动静不小,然而没有人敢来敲门阻止。
玉钦遥手中的针都用完了,却没有一根扎进陆西望身上。
他手无寸铁,只能赤手空拳,出招时带起的风凛冽如刀,在他心上划下了一道又一道。
这个男人的身手太过深不可测,玉钦遥力有不逮。
片刻之后,陆西望的黑剑架在了他白皙的脖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