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珍端着一个木托盘,扣了扣门扉,在门外说道:“公子,奴家给您送饭来了。”
屋内响起一道慵懒的声音:“进。”
蔓珍推开门,将托盘放在桌上,抬眼一看,不禁怔了一怔。
桌上放置着几个小瓷瓶,只有成年人拇指大小,一旁的木盒子里躺着一只已经死了的毒蝎子,盒底还洒了一些白色的粉末。
“这是什么毒?”蔓珍问道。
玉钦遥将瓷瓶收起来,将双手浸在一盆清水里,仔细地洗干净,随口道:“无心散,主要是由噬魂草沫和醉心花制成的。”说着,顿了一顿,唇边扯起一抹嘲弄的笑,“玉琛就是用我送他的无心散,回赠了我一次算计和背叛。”
他的脸上带着散漫的笑意,眸光深沉莫测,隐约透露着某种晦涩的恨和不甘。
蔓珍不敢继续这个话题,沉默了一会儿,用西域话说道:“属下查到一件事。最近在苏水似又发现了冥阁的行踪,而且,冥阁和那个林家,似乎建立了联系。”
玉钦遥面露一丝讶异,“哦”了一声,饶有兴致地说:“林家?林明准自诩仁义无双,如何会与外域教派有关系?”
“尚不明确,属下会继续调查。”蔓珍说道。
玉钦遥若有所思,想了一想,说道:“你尽快查清楚。”
临走之前,蔓珍将毒蝎尸体也一并收拾了,站在门槛边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您之前说,下一次回圣教时……”
玉钦遥笑了一声,低声道:“蔓珍,你知道比死亡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什么吗?”
蔓珍疑惑地看着他。
“是背叛。”他说。
一腔真情付之东流水,信任被人踩在脚底践踏,将所有良药和真心都赠予他,他言笑晏晏地收下,心里却只要你死。
真教人绝望。
……
一个小小的黑色的身影灵活地在庭院里窜逃,踏雪般的毛茸茸的四爪踏在地上毫无声息,奔跑时带动的微风掀起地砖上落花片片。
“站住,别跑!”楼岳挽着袖子,追在小猫的后面,额头上溢出一层薄汗,怒道,“别跑了,小爷伺候你沐浴,你这不识抬举的小东西!”
小猫“喵呜”叫了一声,轻巧地蹿过长廊,想要往前厅跑。
它的身上沾了一些草屑,白色的四爪上蹭了一些泥,看上去很脏。
“别跑了,再跑今晚没饭吃!”楼岳喊着,看到陆西望从外面回来,连忙喊道,“哎哎哎,陆大侠,快帮忙抓住它!”
小猫从桌椅上跃过,直直往陆西望怀里跳,却被他侧身避过,无奈笑道:“去哪儿野了,脏兮兮地也敢往我怀里钻。”
小猫脚下不停,飞快地往外跑,陆西望脚步一掠,跟着追了出去。
那厢玉钦遥正好从推开大门进来,一手拎着从老御医那儿拿回来的几副补药,抬眼一看,便看见陆西望直直朝这边跑来。
玉钦遥下意识愣了一下,随即立刻关上了门,小猫趴在门上,挠着门板,喵喵地叫着。
陆西望及时收住了脚步,停在玉钦遥几步开外的地方,摸了摸鼻子,说道:“楼岳正满屋子抓这小家伙去沐浴呢。”
“哦……”玉钦遥点点头,弯腰将小猫抱起来,也不嫌弃它满身尘屑,“是该洗洗了。”
陆西望自然地将小猫接过来,余光瞥到他手上的东西,随意问道:“你去老尚医监那里了?”
“嗯。你们俞朝的御医很厉害。”
玉钦遥神色坦然,两人并肩往屋里走,陆西望闻言便笑了一下,顺手拍了拍小猫身上的草屑。
陆西望微微侧首,瞥了眼他精致的侧脸,想到前几日看到的信件,心情不由有些难言,低声问道:“你为何从西域来中原?”
玉钦遥怔了一怔。
从一开始到现在,陆西望对他的态度都很奇怪。友好是真的友好,防备也是真的防备。玉钦遥想了很久,也只是归咎于中原人城府太深。
他回答道:“我起初并不想来俞朝。”
“嗯?”陆西望不解。
玉钦遥似笑非笑地睨了一眼,桃花眼眼角上挑,很是勾人。他低笑道:“你什么都想知道,未免太殷勤了一些?”
“殷勤?”站在前厅等待的楼岳冷不防听到这一句话,古怪地看了眼两人。
陆西望苦笑道:“先生的官话说得还不够好。”
隔着几条街巷,林府。
林展云练完一套拳,走到檐下喝水,林渺渺适时递上一条帕子给他擦汗。
“你有事求我。”林展云不接帕子,狐疑地看着自家妹妹。
林渺渺秀眉微挑,一双杏眼转了一转,笑着不说话。
林展云想了一想,说道:“你想让我带你去找那个年轻大夫。此人来路不明,爹不会同意你和他在一起的。”
“那也要人家看得上我才行呀。”林渺渺瘪了瘪嘴。
林展云抬手按着眉心,眉头微微蹙着,回忆了一下那大夫的模样。
柔和的脸部轮廓,深邃的眉眼,五官艳丽得不像一个中原人……那一双眼睛,好像似曾相识。
“哥!”林渺渺大喊,’“带我去嘛!”
林展云头疼地看了她一眼,斥道:“你一个姑娘家,能不能有点姑娘家的样子。”
“去不去?”
“去。”林展云无奈。
去楼家院子的路上,林渺渺时不时扶一扶插在发上的簪子,或者转一转腕上的镯子,目光在街边首饰摊上滑过,问道:“我若买个红豆饰物赠他,他会不会收?”
“矜持。”林展云面无表情道。
两人到了小院,林展云扣了扣门,等了一会儿,陆西望才前来开门。
他今日穿了一袭月牙白的长衫,衣袖上湿了一小片,衣襟上还可疑地沾着几根短短的柔软的黑色毛发。
“你们来了,进来吧。”陆西望侧过身,笑道,“方才在给猫儿沐浴,很是折腾了一番。”
他将林家兄妹二人迎到前厅,说道:“你们先坐,我进去换身衣裳。”
林渺渺眼眸转了一转,叫住他:“前辈,那个……那个先生呢?”
林展云一言难尽地侧过了头。
陆西望愣了一下,含笑问道:“林小姐找……”他原本想说‘玉先生’,顿了一顿,改口说,“找钦遥何事?”
林渺渺红了脸,支吾着不好意思说出口。
陆西望看着她的神态,心中了然,暗叹一声‘孽缘’。
玉钦遥那般厌恶甚至是仇恨林家,可林家小姐对他动了情,不得不说一句造化弄人。
陆西望只好装作不知晓,笑了一笑,转身回内院。
院子里,小猫被洗干净了,卧在矮榻上晒太阳。楼岳坐在旁边看书,见他进来,说道:“又是林家那两位?”
陆西望点点头。
那厢玉钦遥正好从屋里出来,手中拿着一个纸包,从前厅绕去厨房煎药。
他并不经过前厅,只从廊边绕过,隔着几根雕花柱子,看了林家兄妹一眼,无意间与林展云对视了一下。
那双眼睛眸光潋滟,深邃如三千尺的潭水,眼神淡漠,视二人如同死物。
恍然间,林展云想起了何时见过这样的一双眼。
那是在父亲的书房里,在他年纪尚小的时候,曾见过父亲画过这样一双眼。眼形状若桃花,眼睫浓密且长,眼角微微上挑。
只是父亲笔下的那一双眼睛温柔而多情,不似这般冷漠中带着阴郁。
林展云印象深刻,只因那时他曾问过父亲这是谁的眼睛,父亲是怎么答的?
“一个萍水相逢的人罢了。”林展云想了想,好像是这么说的罢。
蔓珍好几天都早出晚归,楼岳问起来,玉钦遥也只是淡淡地说:“人家姑娘的事,你问那么多做什么。”
噎得楼岳悻悻住了嘴,不再好奇。
这天下午,蔓珍很早就回来了,敲开玉钦遥的房门。
她的手腕上负了一道伤,一直从手腕背侧桡骨延伸到虎口,伤口泛着青紫色,显然是被淬了毒的利器所伤。
蔓珍将手垂在身侧,用长袖掩着,神色如常地汇报道:“冥阁和林明准有过交易,两个多月前,冥阁接了一个夺取清风剑谱的委托,委托人正是林明准。因此这一路上,那些塞北刺客才会阴魂不散地跟着陆大侠。”
“林明准想要清风剑谱?”玉钦遥挑了挑眉。
蔓珍低下头,应道:“是。”
玉钦遥沉思片刻,半晌,蓦地抬头,讥讽一笑,朗声道:“偷听别人说话,可非君子所为。”
门被人推开,陆西望站在门槛外,神色淡然,目光在屋内一转,落在玉钦遥那张明艳的脸上。
蔓珍惊了一惊,看了看玉钦遥,沉默垂首。
玉钦遥坐在桌边,手肘撑在桌沿,五指自然屈着,食指关节缓缓地摩挲着下唇,微微笑道:“我瞧陆大侠的脸色,似乎是不信蔓珍的话,你怀疑我在设计诬蔑林明准。”
陆西望沉默地看着他,却是没说信也不信。
玉钦遥心下何等通透,看着他,说道:“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
“是。”陆西望说,“西昆教教主。”
“前教主。”玉钦遥漫不经心地说,“你没一口一个‘魔教’,倒是给我面子了。”
陆西望眸光闪了一闪,剑眉微微蹙着。
“你暂时还不会动我。”玉钦遥微笑。
陆西望淡淡答道:“是。”
玉钦遥道:“可若我有朝一日在俞朝犯下奸邪之事,你定然不会放过我。”
陆西望道:“是。”
玉钦遥叹了一声气,嘲弄道:“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嗯?”他扯唇一笑,“罢了,我不会让你太为难。”
说着,也不顾陆西望的反应,径直起身去了一个药瓶,对蔓珍道:“受了伤便吭声,你若不吭声不示弱,谁会心疼你?”
蔓珍将药瓶攥在手里,低声道:“谢尊上。”
玉钦遥转过头,门口已经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