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敞开着,玉钦遥坐在屋里,手中把玩着一个杯子,漫不经心地看着庭院中梨花纷纷落。那只四蹄踏雪的小猫在院中抓着花瓣玩儿,一双琥珀色的圆瞳晶莹剔透,溜溜地转着,很是活泼可爱。
蔓珍坐在他旁边,手中拿着一张纸条,上面的文字并非汉文。
“尊上。”蔓珍说道,“鹰深传来的消息,您一路南下的消息是齐黎回禀教中的,他一直都是玉琛的人。”说着,抿了抿双唇,垂下眼睫,道,“是属下鲁莽,执意跟上你们行踪,害尊上暴露。请尊上责罚。”
玉钦遥看着小猫儿在院里撒欢,闻言,视线微微像旁边偏移半分,眼中一片深色,不喜不怒,淡淡道:“护主有功,将功抵过。”
蔓珍顿了一顿,又道:“自从您失踪之后,教中人心惶惶,玉琛本是老教主亲子,在多数人是支持之下把控教务,登上教主之位。虽说也惹了一些教众质疑,但总归来说……”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玉钦遥的脸色,“还算是比较得人心。”
“……人心。”玉钦遥嗤笑。
“好几个坚决拥护您的长老和堂主,都被玉琛利用各种借口打压了,还有些人态度模糊不清,许是想求个中立。”蔓珍说,“鹰深说齐黎想回西域,申袤却有跟随您的意愿,只好传消息来请示您。”
玉钦遥漠然道:“齐黎是阿罗多的侄子,他替玉琛办事,不奇怪。”
“那鹰深他们?”蔓珍问道。
“让他们回西域去,否则玉琛不会善罢甘休。”玉钦遥说道,“假意归顺罢,别惹来杀身之祸。”
蔓珍低头:“是。”
小猫朝着一个方向“喵呜”了一声,玉钦遥懒懒地将茶杯扣在桌上,不再开口说话。
过了一会儿,楼岳沿着走廊过来,站在门外,笑道:“先生,蔓珍姑娘,今天阳光明媚,鸟语花香,我们出去下馆子吧。”
蔓珍站起来,掩嘴一笑:“那奴家去拿个面纱遮着脸,免得某些中原人没见过‘外番女子’,到时候又看傻了眼。”
玉钦遥看了一眼搁在桌边的铜色面具,迟疑了一下,最终没有将其覆在脸上。
在中原,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毕竟没几个,且他长相虽有异域特色,却也没像蔓珍那么特别,长了一双蓝色的眼睛。
陆西望也从隔壁厢房出来,一身黑色衣裳衬得身姿挺拔,高大威武,身后背着一柄古朴的黑色的剑,姿态中携着一两分剑客常有的肃杀之气,英俊的脸上却露出温厚的笑意,显得非常可靠。
“我们出去吃饭,猫儿却要饿肚子了。”他看着楼岳,说道。
小猫不知何时蹿到他脚边,喵喵叫地应和着。
楼岳“哦”了一声,这才想起这茬儿,装模作样地朝着小猫拱手道歉,说道:“早上剩下个馒头,将就着给你填填肚子,等我们回来了再给你带些吃的吧。”
小猫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卧在陆西望脚边,拿尾巴朝着楼岳。
楼岳呐呐:“我的天啊,它刚刚那神态你看到没有,可真像玉先生。”
陆西望笑而不语。
楼岳打了个哆嗦,看到玉钦遥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连忙道:“我去拿馒头!”说着,一溜烟跑远了。
待楼岳走后,陆西望将猫儿抱起来,状似随意地开口问道:“我与楼岳再过几日兴许就会离开苏水城,不知先生还和不和我们一道?”
玉钦遥没有立刻回答,眼中闪过一瞬犹豫之色。
与林家的恩怨还未做个了结,一想到母亲临死前的模样,他是不愿就此善罢甘休的。
那若了结了呢?又该往何处去?
西域暂时是回不得了,中原虽大,却从来都不是家乡。
……竟没了方向。
既没有方向,便处处都是方向。
玉钦遥定了定神,回道:“还未决定,届时再说。”
陆西望温和笑道:“早在飞石镇,在下曾问过先生与林家有何渊源。如今,先生可曾记起了些什么?”
玉钦遥看着他,沉默片刻,突兀一笑,道:“你们中原人说话总是喜欢绕圈子。”
陆西望与他对视,不语。
玉钦遥道:“我不喜欢。”
一阵沉默,二人皆不再说话。
小猫从陆西望怀中跃下,迈着步子走到一边,楼岳拿了馒头,掰碎了放在一个小盘子里,小猫便低头嗅了嗅,勉为其难地吃了。
蔓珍也取了面纱,从屋里出来。
楼岳道:“我们走吧。”
大家便出去,楼岳将门上了锁,一行人朝着附近的酒楼走去。
今天天气很好,街上行人熙攘,楼岳一个人叨了半天,其他人皆有一句没一句地回他,气氛倒也和谐。
酒楼里,一行人要了一间雅间,上楼的时候,玉钦遥停下脚步。
走在旁边的是一对中年夫妇,两人都其貌不扬,却穿得衣冠楚楚,手上抱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孩儿
擦肩而过的时候,玉钦遥突然伸出手,拦住了这一对夫妇。
“你作甚?”男人皱了皱眉,一旁的女人眼神游移。
玉钦遥微微一笑,道:“二位是来吃饭的?”
男人不耐道:“是又如何?与你有什么关系?”
楼岳满眼疑惑,不明白玉钦遥想要做什么,看了一眼陆西望。陆西望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去看女人怀中的那个孩子。
那孩子被女人捂得严实,此时一看,竟是牙根紧锁,四肢抽搐,面色青紫,口边还沾着一点白沫,显然已经昏过去了。
玉钦遥冷笑道:“二位是来吃饭的?”
“总不会是来找大夫的吧?”楼岳随口接话。
男人凶着一张脸,喊道:“你们别多管闲事!”
蔓珍表情有一些古怪,不明白玉钦遥何时会理会这些事情,虽说这些时日,她也知道了玉钦遥失去记忆这半载一直在行医,目前在人前的身份也是个大夫,但她还未这么真切地感受到玉钦遥的改变。
以前的他,从来都只为一个人治病。
陆西望看了一眼玉钦遥,上前一步,诚恳地对那一对夫妇说道:“二位,我瞧着你们这个孩子似乎生了病,正好我这位朋友是个大夫,不如就让他看一看。”
“不必了。”女人笑了笑,“我们这就去医馆找大夫。”说着,睨了男人一眼。
夫妻二人脸上皆能看出一丝慌张不安,却丝毫没有忧虑的神色。
陆西望心中起疑,面上不显,笑道:“我这位朋友医术精湛,不妨让他试一试,也不收你们诊金。”说着,顿了一顿,道,“从这里去最近的那一家医馆,路上堵了不少个捕快,也不知发生了何事,恐会耽误了时间。孩子这病情,不能再耽搁了。”
听到“捕快”二字时,那二人对视一眼,眼中惶惶,男人连忙应下:“那、那就麻烦公子了。”
陆西望双手背在身后,做了一个手势,楼岳会意,不动声色地转身离开了酒楼。
一行人上了二楼,找了一个清净的地方,将小孩儿放在桌上。
玉钦遥取出随身携带的针灸针,刺在小孩儿的涌穴,淡淡道:“高热惊厥,时间久了恐有性命之忧。”
男人讪笑,神色焦虑,催促道:“这位公子,麻烦你再快一些。”
玉钦遥抬眼看了看他,眼神冷漠,一时间唬得他不敢再吭声。
玉钦遥又用针刺着小孩儿的少商穴和十宣穴,孩子细嫩的指尖溢出的血都是紫黑色的,他时不时抬头注意着小孩儿的反应,神情专注耐心,隐隐流露出一分温和。
在飞石镇时,老大夫爱把一句话挂在嘴边:“为医者,必当先具佛心,先医已心,而后医人。”
一开始,玉钦遥还听不懂这话的意思。
老大夫笑呵呵的,也不多解释。日复一日,玉钦遥跟随着老大夫坐诊治病,逐渐在那老大夫的身上明白了何为“佛心”。
玉钦遥从来都没有悬壶济世救苍生的想法,却因受老大夫的影响,也逐渐不吝于用自己的医术救人。
这对于那个在蛮荒小镇行医十几年的老大夫而言,大抵是最好的报恩方式。
小孩儿哼哼了一下,发出一声微弱的哭声,意识尚未完全清醒,哭声越来越大。
男人见状,连忙说:“谢谢大夫、谢谢大夫,将孩子给我吧。”说着,便伸出手想要将小孩儿抱起来。
“不急。”玉钦遥淡淡道。
玉钦遥等待片刻,待小孩儿病情稳定,方才将针收起来,将孩子抱在怀中,问道:“楼岳怎么还不回来?”
“快了。”陆西望说着,随手地挡住了那夫妻二人想要抱回孩子的动作。
小孩儿哭得厉害,小脸蛋儿埋在玉钦遥脖颈处,泪湿一片。
玉钦遥僵了一僵,不自然地向后仰了仰脑袋,眼神四处扫了扫,透出一丝无助的神色。
这模样倒难得一见。陆西望看着他,心不禁软了几分,随即怔了怔,目光渐深,眉头又微微蹙了起来。
蔓珍亦是看着抱着孩子的人,满脸震惊之色。
很快,楼岳从外面回来,身后跟着几个捕快。
那一对夫妻见情况不对,转身想逃,被陆西望踢了踢后膝窝,当下跪在了地上。
捕快确认了二人的身份,原是专门拐卖小孩儿的人牙子,作案多起,如今终于伏法。
那小孩儿趴在玉钦遥怀中睡着了。
玉钦遥不愿去那公堂之上,将小孩儿交给捕快,趁着楼岳与捕快们说话的功夫,独自离开了酒楼。
楼家的小院还上着锁,他翻墙而过,立在院中,白色的花朵从树上翩跹落下,落在他的发上、肩上。
小猫从角落踱步出来,朝他喵喵叫,瞪着一双澄澈的琥珀色的大眼睛,好奇地在他脚边打转。
玉钦遥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俯身抱起小猫,窝在院中的矮榻上晒太阳。
其余几人回来时,便看到一人一猫躺在矮榻上。
楼岳拎着食盒,一走近,玉钦遥就敏锐地睁开了眼睛,小猫动了动,也懒洋洋地睁开眼。
两双琥珀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楼岳。
楼岳提了提手中的食盒,笑了一下,道:“二位先生,吃饭吧。”
玉钦遥不答。
陆西望走上前,说道:“那个孩子的父母已经将他接走了,还去医馆开了些药,先生大可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玉钦遥扯了扯唇角,漫不经意地睨了他一眼,起身接过楼岳手中的食盒,“小家伙,吃饭了。”
小猫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
一人一猫在房中吃饭。
陆西望站在门边,敲了敲门框。
“有话直说,不要拐弯抹角。”玉钦遥头也不抬,猜到了来者何人。
“那我便开门见山了。”陆西望说,“先生与林家应当有什么恩怨罢。”
“没有恩,只有怨。”玉钦遥淡淡道。
陆西望顿了一顿,道:“我本不该多管闲事,只是林前辈对我多有照顾,若让我知道此事却不闻不问……心下难安。”
玉钦遥从碗中挑了一小块水煮肉,在白水中涮过之后,放进小猫的食盆中。他不以为意道:“你尽可以帮他。”
陆西望说:“我亦不忍先生……”
玉钦遥抬起头,打断他:“你这么活着不累么,有些事装聋作哑也就过了,你非得这般斤斤计较?”
“这有关道义,怎能说是斤斤计较。”陆西望皱眉。
“这件事与你无关,你可以帮林明准,但休想阻止我。”玉钦遥冷冷道。
陆西望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说道:“你早就恢复记忆了。”
玉钦遥持着筷子的手略微用力,仿佛下一刻,木筷就会变成利器从手中飞出。
小猫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他们。
背在身后的黑剑似有感应,散出森寒之气,陆西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期然又想起他为普通人看病时,那温和耐心的表情。
他松了一口气,诚恳道:“我从未想过要与先生刀剑相向。”
玉钦遥警惕地看着他。
“只是若有一天,先生做了我所不能容忍的事情……”他话未说尽,停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与林家的私人恩怨尚是小事,若玉钦遥还有另一层身份……
回到房中,窗框边飞来一只漆黑的鸟儿,陆西望从鸟儿脚边的竹筒中抽出一张信笺,顺手揉了揉信使毛茸茸的脑袋。
将信纸展开,开头写着:秦王殿下钧鉴。结尾落了一个某朝廷密探专用的印。
陆西望皱了皱眉,一目十行看完之后,信手将纸揉碎,低语道:“玉钦遥……教主。”
手伸出窗外,细碎纸片从他指缝落下,被风吹得飘到了远处。
信中内容不多,重要的只有两个消息。
冥阁与西昆教达成某种协议;西昆教教主之位易主,前教主流落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