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庭院不常有人居住,因此也没有仆从,厨房也只有在给玉钦遥煎药时才会生火。
楼岳正打算去附近的酒楼买一些饭菜,蔓珍连忙从屋中出来,道:“劳烦楼公子顺便买一些清淡点的饭菜。”
“玉先生醒了?”楼岳问。
蔓珍点点头:“刚醒不久,还虚得很。”
楼岳即刻应下,去酒楼里买了一份粥,用精致的漆木篮子装着,掀开盖子时还冒着热气。
玉钦遥倚在床头,长发披散,有几缕垂在脸侧,被他别到耳后。他端着瓷碗,一手拿着调羹搅着碗中的粥,漫不经心地听着楼岳说话。
“当时情况很是危急,苏水城中的大夫都请过了,都对先生的伤势束手无策。”楼岳说着,摇了摇头,“我可算是见识到蔓珍姑娘那暴脾气了,见人家大夫没辙,急得差点打杀了人家。”
蔓珍笑嘻嘻道:“奴家这不是着急嘛。”
楼岳挑眉,道:“你与先生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些时日你寸步不离地照顾着,当真是十分尽心了。”
蔓珍不语,瞄了一眼低头喝粥的玉钦遥。
房中顿时沉默下来,玉钦遥慢条斯理地喝了口粥,咽下之后,嗤笑着问道:“你觉得是什么关系?”
楼岳眼珠子一转,将想说的话吞回了肚子里,笑道:“我还是不要猜了,免得猜错了惹二位恼怒。”他顿了顿,继续说,“好在后来西望兄找到了一位辞官归隐的老御医,那位老大夫针灸之术了得,这才稳定了先生的伤势。”
玉钦遥没什么反应,吃了个半饱,就将瓷碗搁在一边。
他心中全然没有谢意,只觉得自己是被连累的,更何况当时的敌手是冥阁的刺客,现在可好,新仇又添上了旧恨。
房门被敲了两下,陆西望站在门口,说道:“蔓珍姑娘和楼岳也去吃饭吧,先生才刚苏醒,还是不要太伤神才好。”
玉钦遥淡淡道:“你们出去吧。”
蔓珍收走他搁在床边的碗,和楼岳一起离开房间。
陆西望没有进屋,就站在门槛外边,看着玉钦遥,眸光深沉。
“这一次让先生受了无妄之灾,在下很是过意不去。”
玉钦遥抬眼看他,笑意凉薄,带着一丝讥讽,低声道:“刀光剑影,江湖常事……”
陆西望苦笑道:“这一路上,多亏先生照应了。”
“哪里哪里。”玉钦遥惺惺作态,戏谑嘲弄,“在下初次独自远行,路途遥远,一路上承蒙陆大侠照顾,心中感激得很。”
陆西望哑然,久久地打量着他,半晌,一声轻叹落下,无可奈何地道:“伶牙俐齿。”
他背光而立,玉钦遥只得眯着眼看他,恍惚间竟从那张俊朗的脸上看出了一丝纵容的神色。
他晃了一下神,陆西望已经告辞离开了。
次日一早,清风徐徐,空气中飘着丝丝花香,院中梨树花满枝头,就像覆了一层皑皑白雪。
陆西望在院中练剑,半晌,似有所察,转过身便看到玉钦遥开了窗,正倚在窗边看他。
他温厚一笑:“早。”
玉钦遥勾了勾唇,道:“听闻陆大侠师承天机大师?”
“是。”陆西望笑道。
天机老人在武林中是传说一般的人物,其武艺成就之高,非寻常江湖人士所能望其项背耳。
玉钦遥看着陆西望,眸中闪过一瞬光亮,是习武之人对强者的战意,他道:“待我痊愈,能否与你比试一场?”
陆西望微微蹙眉,觉得眼前的人似乎有一点不一样了,他思忖片刻,道:“先生平时对这些并不上心,为何今日……”
就像终于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一样。
玉钦遥怔了一怔,也觉得自己有些不同了。抑或可说,他本来就是这般模样,现在的变化只不过是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崇尚权势、武力、名利,这些死物永远有它们的价值,永远都不会背叛他。
和以前比起来,失去记忆的这半载,他活得就像一个安贫乐道的隐士。
玉钦遥定了定神,似笑非笑道:“你莫不是怕输?”
陆西望笑了一声,道:“怕你输。此事待你痊愈了再提,既然能下床了,就出来吃早饭吧。”
“那就这么说定了。”玉钦遥道。
早饭也是楼岳从外面买来的。
用完饭后,陆西望说:“来苏水城这几天,我还未曾拜访过林家,这便打算去林府一趟,中午不必给我留饭了。你去不去?”说着,看了一眼楼岳。
楼岳摇头,不以为然道:“我与林前辈没什么交情,不去了。”
陆西望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玉钦遥,别有深意道:“那先生呢?”
自从恢复记忆之后,手腕上的金环早就被他摘了下来,玉钦遥握了握自己空荡荡的手腕,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
“自然是要去的。”
去之前,玉钦遥再次戴上了铜色面具,神情都藏在面具之下,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深邃平静,教人窥不出丝毫异样。
二人走在街上,玉钦遥问陆西望:“你到时要如何介绍我?”
陆西望想了一想:“我的朋友,玉钦遥,是个大夫。”
“不。”玉钦遥道。
陆西望微笑,平静地问:“不什么?不是朋友,不是大夫?”
玉钦遥睨了他一眼,唇角挑起,嘲弄道:“直接叫我的名字。玉这个姓氏……呵,怕吓着他。”见陆西望疑惑地看他,又补充道,“别多问,照做。”
陆西望不语。
林家在苏水城有一处很大的院落,陆西望朝门口看守的侍卫说明来意,立刻有人进去禀告。过了一会儿,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急急忙忙出来,拱手道:“陆大侠光临,未曾远迎,失礼失礼。老爷尚在待客,不能亲自前来迎接,特命小的先行前来告罪。”
陆西望笑道:“无妨。在下未递拜帖,冒昧来访,才是失礼。”
两人寒暄一番,玉钦遥站在陆西望身边,冷眼看着。
管家看了玉钦遥一眼,并不多问,客气地将二人请进一处偏厅,泡上一壶热茶,自行退下了。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一个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从外面快步而来,看到陆西望,笑了两声,道:“贤弟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陆西望站起来,抱拳道:“来苏水城数日,这才前来拜访,是我的不是。”
林明准大笑几声,看向玉钦遥,道:“这位是……”
“这位是我在路上结识的大夫。”陆西望介绍着,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玉钦遥,“钦遥,这位便是林明准林大侠。”
直呼其名到底还是太过亲密了,他说着,竟觉得有些别扭。
玉钦遥微微一笑,竟有礼地招呼道:“久仰林前辈侠名,如今一见,当真是名副其实。”
“先生客气。”林明准笑着,不动声色地多看了他几眼。
玉钦遥笑容含蓄,垂睫,眸底一片冰冷。
这就是他娘心心念念了十年的男人?
也不过如此!
他思忖一瞬,还是没有任何动作。
且不说林明准在中原武林成名尚早,早已跻身一流高手之列,而自己此刻内伤尚未痊愈,就算拼尽全力一搏,也没有十成十的胜算。何况此处是林府,到时脱身也很麻烦。
还有一个原因。
玉钦遥抬眸看了一眼陆西望。
陆西望一开始显然是很忌惮他的,大抵也是因为和林明准相熟,怕他对林明准不利。因为这一路上处处试探,想从他身上寻个答案。
这些时日态度倒有了微妙的变化,只不过将心思埋得更深了,玉钦遥也猜不到他现在的想法。
林明准是一个很善于交际的人,这一点陆西望很早就知道到了。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当玉钦遥想要结交一个人的时候,竟能将冷漠和棱角尽数敛去,表现得从容亲和,游刃有余。
其心机之深沉,让陆西望有了新的认识。
“听闻贤弟此行,是为了护送清风剑谱?距武林盟比武还有些时日,贤弟打算在苏水城盘桓几日?”林明准道。
陆西望回道:“不急,苏水乃繁华之地,自然是要多留些时日。至于清风剑谱一事……”他无奈一笑,“也不知是谁传出的消息,真真是给我惹了不少麻烦。”
林明准笑道:“盟主委托贤弟北上带来清风剑谱,自然是因为武林侠士们信得过贤弟的功夫和人品,想必觊觎剑谱的人很多,却没有人能够得逞吧。”
陆西望谦逊笑着,拱手道:“前辈过誉。”
林明准在这个话题上点到为止,不再接着问,换了一个话头,以免冷落了另一个客人,问道:“先生与西望贤弟是如何相识的?能吃得消这一路奔波劳累,想来先生也是一个习武之人了。”
“功夫是练过,却不敢在二位大侠面前班门弄斧。”玉钦遥谦虚道,“西望兄曾救过我一命,对我多有照顾。”
“是了,西望贤弟一直是个热心肠的人。”林明准说道。
玉钦遥应和着,笑容清浅,陆西望却从中看出了一丝嘲讽之意。
快到中午,一对年轻的男女从外面走进来,朝着林明准喊道:“爹,我们回来了。有客人?”
年轻的男子说道:“原来是陆大侠来了。”
“这是犬子展云,这是小女渺渺。”林明准朝玉钦遥介绍道,脸上掩不住自豪之色,想来儿女都非平庸之辈。他又转头对儿女说:“这位是陆大侠的朋友,是一个大夫。”
两个年轻人礼貌地朝着玉钦遥抱拳行礼,眉眼隐隐流露出一丝年轻人独有的朝气和傲气。
玉钦遥微微眯起眼,藏在广袖中的手蓦地攥紧,心中有如大浪拍击,情绪起伏。他眼中逐渐涌起恨意,目光愈来愈冰冷。
陆西望侧过身,为他斟上一杯茶,似不经意地抬眸看了他一眼,被那双琥珀色眸子中的寒意惊得一怔。
“先生。”陆西望低声叫了他一声。
玉钦遥愣了一愣,扯起唇角,收敛了情绪,垂眸一笑,不冷不热道:“林前辈儿女双全,家庭美满,当真叫人羡慕。”
林明准朗声笑道:“先生还年轻,将来定也能如此。”
玉钦遥不语,端起茶杯,低头抿了一口茶水。
林渺渺好奇地看着玉钦遥,问道:“你为何要带着个面具?”
“渺渺,不得无礼!”林明准斥道。
玉钦遥并不介意,淡淡笑道:“在下容貌丑陋,恐唐突了众人。”
林渺渺见他姿态磊落大方,瞬时不好意思起来。
陆西望不禁瞥了他一眼。
玉钦遥放下茶杯,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告辞了。”
“诶,何必这么急。我早已吩咐厨房准备菜肴,打算好好款待一二,也算是尽一尽地主之谊。”林明准道。
玉钦遥看了陆西望一眼,神色不耐,陆西望看懂了他的眼神,再三推脱,最终林明准亲自将二人送出府。
玉钦遥站在街道上,轻轻呼了一口气。
“怎么?”陆西望侧头看他。
“我一想到自己和他们一家人站在一起,就浑身瘙痒难忍,有如爬满虱子,又觉空气污浊不堪,多待一刻都是在折我寿命。”
他嗤笑一声,薄唇微勾,满是讥讽,眼中毫不掩饰嫌恶,柔声道:“真教人觉得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