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昆山峰顶上的积雪到了暮春也不见化,白茫茫的雪地中突兀地凸出几块黑色的山岩,偶尔能发现石缝中摇曳着细细小小的娇弱花朵。
一个半大少年坐在高大的山岩边上,晃悠着两条小细腿,笑吟吟地看着雪地上一个少年练拳。
“错啦错啦——”年少的玉钦遥嬉笑着喊道。
练武的少年仰着脸,不服气地回道:“哪里错了?你下来,咱们比试一场!”
“以大欺小,不要脸。”玉钦遥做了个鬼脸。
玉琛气得弯腰捏了一团雪,狠狠朝山岩上掷去,怒道:“你目无尊长,不要脸!”说着,双手展开,轻盈地跃上山岩。
玉钦遥连忙起身逃跑,却被他从后拦住,肚子被毫无章法一阵乱挠,痒得他忍不住笑,又羞又恼。
玉钦遥笑得脸都红了,眼里蕴着一层温润的水色,他弓着腰,直讨饶道:“舅舅、舅舅,我错了我错了,别挠了!”
玉琛这才冷哼了一声,放开他,盘腿在山岩上坐下。
“姐姐最近怎么样了?”
“就那样呗。”玉钦遥喘了口气,漫不经心地说着,眯眼看着干净透彻的湛蓝天空。
“待会儿我看看她去。”玉琛说。
玉钦遥道:“别看啦,她现在怪外公不让她去中原,连带着也不待见你,别自找没趣了。”
“……她还是很疼你的。”玉琛蹩脚地安慰他。
玉钦遥低着头,晃悠着双腿,说道:“她不疼我,只是因为我是那个人的儿子,才对我好的。”
玉琛静静地看着他,不动声色地抬起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动作轻柔中带着一丝疼惜。
时空陡然变幻,玉钦遥身体不断拔高,稚气褪去,眉眼变得深刻而明艳,仍依稀带着一分少年郎的青涩感。
玉琛已经长成青年,开始分担教中事务,野心勃勃,胸有壮志。
“这儿哪有噬魂草啊?”
陡峭的崖壁上,玉钦遥皱着眉,探出大半个身子。
“不知道,慢慢找——小心!”玉琛看了他一眼,脸色一变,下意识地身体前倾,伸手掐住他颈边一条吐着猩红信子的毒蛇,接着身体失去平衡,摔落下悬崖。
“舅舅,玉琛——”玉钦遥脸色惨白。
悬崖下杂草丛生,玉琛落在荆棘中,背后划拉开数道口子,鲜血直流,昏了过去。
天色暗下,玉钦遥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卧房中,玉琛躺在床上,面无血色。
老教主叹了口气,道:“伤倒是治得好,只是摔落的地方正是一片毒草,此毒无解,不仅会渐渐令人身体虚弱,每月必有一天还会浑身抽疼。”
玉钦遥茫然地问:“无解?”
“无解。”老教主看着自己的儿子,目光悲凉,“我这一生犯下诸多杀孽,难道全应在儿女身上了吗……”
窗外电闪雷鸣,将玉钦遥的脸照得煞白,画面一转,他站在高高的台阶之上,底下教众伏拜在地,高呼“教主”。
玉琛瘦了很多,形容枯槁,站在一根柱子旁边,神情莫测。
春去冬来,记忆走马观花,高峰之上,鹅毛大雪漫天,寒风凛冽。
女子穿着一袭汉人的鲜红嫁衣,面容明艳,她站在悬崖边上,狂风夹雪扑面而来,将嫁衣宽大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我儿——”她笑得张扬,眼中满是疯狂之色,“你们一个两个,都盼着我去死……都盼着我去死!”
外祖病逝,母亲跳崖,大雪渐渐停了,天上出现一轮如火骄阳,秃鹫盘旋在空中,等待着他慢慢腐烂。
“玉琛长老……现在该称作玉琛教主了。”昔日下属微微笑道,“教主有句话,让我转告于你。他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那日在悬崖边,伸手掐死了想要咬死你的毒蛇。”
情境飞速转换,画面斑驳,时而是年少的玉琛握着他的手,耐心地教他写字,时而是青年的玉琛倚在床头,面无表情地喝下他煎的药汤,时而是温柔的母亲替他缝补衣裳,时而是那漫天白雪中一袭鲜红衣裳。
岁月流转至今,尽数收敛了怜悯,他于风雪中蹒跚而行,路过遍地荆棘,越过漫天风沙,尝过冷暖人情,最终停留在荒凉的北地荒漠。
秃鹫猛地俯身冲下——
……
玉钦遥痛苦地低吟了一声,眉头紧紧地拢着,眼睫颤动,冷汗直流。
“他梦魇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
蔓珍满面愁容,从床头的脸盆中拧了一条帕子,轻轻地替玉钦遥拭去额头和颈侧的汗水。
陆西望站在床边,小声问道:“大夫,他怎么样了?”
老大夫捋了把胡子,说道:“他受了很重的内伤,伤及肺腑,脉象紊乱,好在有内力护体。”
“如何医治?”
“莫急。”老大夫说着,摊开针包,手指拂过一排银针,“解开他的衣裳。”
老大夫动作利落,细长的针灸针一根又一根地插在玉钦遥的身上,单薄的身躯肤色苍白,银针扎得越发密集,令人不忍目睹。
陆西望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微微蹙眉,移开了视线。
“蔓珍姑娘也受了伤,这儿就由我来看顾着吧。”他低声说道。
蔓珍摇了摇头,执意不肯走,守在玉钦遥身边。
过了一会儿,老大夫疲累地擦了把汗,说道:“针灸过后,只能等他自行醒来了。”
“需要多长时间?”蔓珍追问。
“过两三日应该就可以了。”老大夫道。
傍晚,陆西望送大夫回去,路上,他朝老大夫抱了抱拳,诚恳谢道:“多谢尚医监大人。”
老大夫和蔼笑道:“老夫乞骸骨后,定居苏水,知晓老夫行踪之人屈指可数,偏生被你遇上了,都是缘分。”
老大夫曾是一名御医,医术了得,后辞官归隐,这一次陆西望也是在无意中才寻到他的住处。
陆西望淡淡一笑。
玉钦遥重伤昏迷时,他们恰好在江中,只有茫茫江水,压根找不到任何可以治病的地方,只能靠楼岳随身携带的药丸支撑着。
楼家在苏水城内有一处院落,几人到了苏水城后,急急忙忙地四处寻找名医。
老大夫原本拒不见客,却在陆西望拿出麒麟玉印时松了口,感慨道:“老夫当真是一生都在为皇室效力……”
临别前,陆西望恳请道:“老先生,我持麒麟印一事,还请您就此忘记。”
老先生呵呵一笑,转身离开,嘴里不着调地哼着句子:“有人好当那江湖浪子,偏偏不做皇室亲王——”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莺飞。
庭院中,梨花纷纷飘落,陆西望拂去肩上落花,敲了敲半掩着的木门。
房间内有一股很浓的药味儿,蔓珍整日地守在床边,也逐渐变得憔悴起来。
“先生怎么样了?”陆西望小声问道。
蔓珍道:“还未醒过。”
楼岳看着玉钦遥虚弱的脸色,说道:“这一次的刺客竟然如此厉害,将先生伤到这种境地。”
“冥阁分外阁和内阁,内阁人数不多,都是一流高手。若在以前,公子定然能以一敌二,只是眼下他记忆有失……”蔓珍说着,看了玉钦遥一眼。
不知尊上这半载过得如何,忘记了往事,竟连心中戾气都淡了不少。蔓珍百感交集,一边期待着玉钦遥恢复记忆,一边又不愿看到他变回原来那般偏执无情。
陆西望垂眸,看着床上躺着的那个人。
比之初见时的模样,他看上去消瘦了很多,安静地躺在床上,连呼吸都那么微弱,真怕他永远醒不过来。
午时,陆西望在院中练剑。
桃花飘落在地上,又被剑气扬起,于半空中蹁跹若蝶。剑势轻灵中犹有一分滞涩,将花瓣劈得破碎。
楼岳看了一会儿,出声道:“连我都看出你此刻心情浮躁,莫要再折磨你的剑了。”
一道黑影劈在地上,石块崩裂,黑剑插进地中,发出轻微剑鸣。
陆西望目光微沉,面上却温厚一笑,反问道:“哦?”
“让我猜一猜你在烦恼什么事。”楼岳微笑。
“你猜。”
楼岳徐徐道:“刺客是追着你来的,先生却被牵连负伤,你觉得此刻再去找林明准前辈事先通气,未免有忘恩负义之嫌。可若来日玉先生找林前辈的麻烦,你知情不说,又是有忘恩负义之嫌,真是好难做人哪!”
陆西望无奈笑道:“以后你兄长若说你脑中缺根弦,我定然是要反驳他了。”
楼岳瞪他一眼,又说:“你现在怕是后悔那一日看到玉先生手腕上的金环了。”
“非也。”陆西望道,“我只是在想,我若是被所谓正邪蒙了眼睛呢?我不知他们二人是恩是怨,便先入为主地评判二人,实在是太过自大了。”
“你终于觉得自己自大了!”楼岳感叹,“每次看你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的样子,我都很想揍你,可惜又揍不过。”
“好好习武,总有机会的。”陆西望拍拍他的肩膀,提剑离去。
蔓珍端着一碗药汤,推开了玉钦遥的房门。
她抬起头,蓦然一怔。
玉钦遥背着手站在窗边,听到开门的动静,也只是微微地侧过首。
他的脸色依旧很是苍白,琥珀色的眸子中无波无澜,像北地千年不化的冰雪,给人以刺骨的寒冷。
他的神情看起来冷漠阴郁,低声唤她:“蔓珍。”
蔓珍忍不住想要落泪。
“尊上,您想起来了。”她道。
玉钦遥敛目,薄唇微微抿起,搭在窗框上的细白手指突然用力。
半晌,他将眼中的恨意也尽数掩去,把手收回袖中。
窗框上留下了一个凹进去的印子。
“我恢复记忆一事,不要告诉那两个人。”玉钦遥淡淡道。
蔓珍单膝跪地,低头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