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数日,中途在珠桦停靠两天。
船家告知下一次起航的时间后,不少渡客都下了船,打算进城补给。
天色渐暗,街边的小吃摊子都收了摊,两旁商铺也都掩上了门,准备打烊了。
四人行走在街道上,楼岳有气无力道:“咱们在哪儿落脚?我都快饿坏了。”
“快到了。”陆西望道。
巷口,一家勾栏灯影曳曳,时不时传出姑娘家们清脆的笑声,伴随着若有若无的歌声,大门敞着,不时有客人进进出出。
玉钦遥抬起头,看了一眼悬挂在大门两侧的大红灯笼。
“醉花灯。”他轻声道。
楼岳顿时有了精神,抚掌笑道:“想来是陆大侠要请客了。”
陆西望淡淡一笑:“天色不早了,既然有现成的住所,何必费心投店。”说着,对着玉钦遥和蔓珍说道,“若有不妥之处,还望二位见谅。”
蔓珍吃吃笑道:“奴家还未曾来过这种地方哩,今儿就当是长长见识,看看里头的姑娘们究竟是如何多才多艺。”
醉花灯楼内装修奢靡,壁上悬着各式各样的花灯,灯光影影绰绰,衬得气氛暧昧旖旎。
前来招待的是一个半老徐娘,看见几人时眼前一亮,态度热切上不少,笑吟吟道:“几位公子可是初次来我们醉花灯?来听曲儿还是……”
陆西望抬手打断她的话,淡淡道:“包厢,上一桌饭菜,一壶酒。”
“这位公子,我们这儿是楚馆。”她笑着挥了挥手中的团扇,“来这儿哪儿能不叫姑娘?”说着,才注意到蔓珍,神色变得有些古怪,“还自带姑娘了?这可不行。”
蔓珍抬眼看着她,眼神像毒蛇一般阴冷,冷笑道:“老娘也是来找姑娘的,你们还敢不做我的生意?”
楼岳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在蔓珍的目光转过来之前,率先蹿上了楼,趴在二楼围栏后边说道:“叫个歌姬唱曲儿吧。”
他们进了一间包厢,将挂在墙壁上的花灯点上,不消一会儿,陆续有人端着菜肴进来,一个姑娘抱着琴,福了一礼,绕到屏风后面。
玉钦遥将酒杯倒扣桌上,陆西望见了,又命人上了一壶花茶。
屏风后面,歌姬抚着琴,吟唱着时下流行的民间小调。
众人纷纷举箸吃饭,一时之间都不说话,只发出碗筷碰撞的声响。接连吃了几日鱼和干粮,眼下见了肉和果蔬,就跟见了亲人似的。
酒足饭饱,陆西望起身,道:“我出去叫人来收拾残羹。”
楼岳与蔓珍碰了碰杯,不理会他,唯有玉钦遥抬眸睨了他一眼。
他从二楼的围栏后朝下面看了一看,醉花灯的大堂里坐着不少人,中间搭了一个低矮的台子,几个身着轻罗衣裳的舞姬正翩翩而动。
再抬头往上看,房梁上面也用细长的绳子悬挂十来盏花灯,烛火摇曳,只有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一盏花灯尚未点亮烛火。
陆西望足尖轻点,弓腰在房梁上疾走,继而掏出火石,将那盏未亮的灯也点燃了。
做完这件事之后,他飞身回到二楼,推开了一扇隐蔽的房门。
一楼大堂,醉花灯的大管事庄申正与珠桦城里几个富商推杯换盏,不经意抬头看了一眼顶上,惊得手抖了一抖,酒水倾洒出杯外。
“灯亮了……”他小声嘀咕了一句,连忙起身与在桌众人赔罪,径直离席。
二楼一间房内,陆西望点了灯,站在书桌后面磨墨。
门被敲响,陆西望喊了一声“进”,庄申便推开门进来,行礼道:“主子。”
陆西望随口应了,提笔蘸了蘸墨汁,手腕高悬,笔走龙蛇。
……今北疆外有一教派曰冥阁,挟制北地诸国,其势力渗我国境。弹丸之力合纵亦不可小觑,惕之。
弟西望三月廿一于珠桦。
他写了几句,顿了顿,搁笔,掏出一枚玉印。
印纽是一只异兽,似鹿非鹿,龙鳞牛尾,雕琢精美。
印章不过方寸,在纸上留下一个叠纂的“秦”字。
陆西望推开窗,右手拇指与食指指尖相顶,抵在唇边,吹出一声哨音。
不消一会儿,一只漆黑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飞来,停在窗边,脚上绑着一个竹筒。
陆西望将信纸叠好,塞进竹筒里,鸟儿低下毛茸茸的脑袋,在他手心蹭了蹭,又飞走了。
“城中可有异况?”他转过身,看了眼庄申。
庄申垂首,低声道:“没有,只是京都那边似乎早就料到您会来珠桦,派人来传话,说听闻您最近不顺,让您万事小心。”
陆西望颔首,道:“我要南下苏水一事已人尽皆知,也不奇怪。”
待庄申汇报完工作,陆西望再次回到包厢,楼岳已经醉了,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蔓珍也醉糊涂了,酒醉怂人胆,拉扯着玉钦遥嘀咕着什么。
玉钦遥滴酒未沾,神志清醒,耐心地听着一个醉鬼说着颠三倒四的醉话。见陆西望回来,他唇角微勾,并不带多大恶意地嘲道:“去了这么久,莫不是见到美人挪不动脚了?”
许是气氛太过轻松,让人心生懒意,陆西望笑道:“有诗云五岳归来不看山,在下见过先生真容,再看别的什么人……”
玉钦遥似笑非笑,琥珀色的眸子里闪动着潋滟的光。
陆西望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上去温厚无害。他说道:“……冒犯了。”
两日一晃而过,转眼他们便要离开珠桦。
渡口处,船家还在等候渡客上船,楼岳四处张望一番,瞧见不远处有几个摊贩在卖吃食,兴致勃勃地说道:“你们先登船罢,我去瞧瞧有什么好吃的,一会儿就来。”
“贪嘴。”陆西望无奈,不明白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怎么也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三人先登上船,玉钦遥凭栏远望,开口问道:“苏水是一座什么样的城?”
陆西望有些讶异他主动提起话头,竟然还是如此平和的语气,笑了一笑,回道:“江南富硕之地,以苏水为最。”
他看着他的侧脸,因戴着面具,只能看到红润的双唇和瘦削的下巴。
玉钦遥安静地看着远方,目光沉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蓦然,他敏锐地侧过头,腰身柔韧地下弯,避开一只突然飞来的箭矢,继而顺势朝后空翻了一个跟斗,离开原处。
他抬起头,看着四周围上来的四个蒙面刺客,眼里一片冷然。
“真是阴魂不散。”陆西望低声道。
箭矢飞来时,陆西望未动半分,身形已然退开数丈之远,轻飘飘地落在船尾的栏杆之上。江上的风将他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身后是浮光跃金的浩瀚江水,夕阳将隐未隐,余晖在他硬朗的轮廓上镀上一层金边。
手中的剑已出鞘,通体乌黑的长剑陡然散出一阵森寒剑意!
两个蒙面刺客迎面而上,一时之间刀剑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
玉钦遥和蔓珍正与另外两个刺客对峙。
一人开口说话,声音沙哑,说得一口奇怪的中原官话:“你是西昆教的人。”
蔓珍掩唇一笑,声音低冷:“想不到奴家名声还挺大哩。”
那人又是怪异地笑了一声,道:“西昆与冥阁尚在僵持,想必玉琛正是缺人手之时,你却在这里……”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扫了一眼戴着面具的玉钦遥,“莫不是找到真正的主子了?”
蔓珍双眉倒竖,冷声道:“废话少说,受死吧!”
话音未落,袖中匕首祭出,利刃闪过一丝寒光,刺向其中一人。
那人侧身避开,讥笑道:“以西昆教长老的武艺,若入我冥阁,也只能做个外阁弟子。”
他手腕一翻,抖出一阵白色烟雾,蔓珍身体一滞,立刻屏息,另一人趁机侵上,一掌击在她肩上,将她击翻在地。
玉钦遥终于出手,抬手替蔓珍挡住刺客接下来的一招,那两个刺客毫无预兆地改变了攻击对象,配合默契,极力朝玉钦遥袭去。
二人出手之快,使得玉钦遥只能专注防御,他尚有一身深不可测的内力,却将从前学的招数记得七零八落,在应接不暇的还手之中,很快出现了闪失。
其中一个刺客双手在半空中飞速划了半圈,蓦然出掌,抵在玉钦遥胸口处。
这一掌携了深厚内力,威势甚猛,玉钦遥闷哼一声,不由退了数十步,呕出一口鲜血。
蒙面刺客不依不饶,飞身逼近,双掌再次击出。下一瞬,只听身后一声微弱声响,一枚毒镖破空而来,直直插进刺客后颈,溅出一片血花。
蔓珍怒吼一声,不顾自身伤势,甩出这一枚毒镖。
然而她出手已经晚了,玉钦遥再次被掌风击中,身体一仰朝后摔去,撞在栏杆上。其力之猛甚至将栏杆撞断,木屑飞溅,他收力不及,单薄身躯飞出船体之外,落入江中。
那边楼岳终于上了船,见状,惊慌失措地喊道:“糟了,先生不会水!”
楼岳立刻将手中的东西扔在地上,正打算翻身跃下,却见陆西望一剑洞穿一个刺客的胸膛,剑身上血迹还未淌干,便被他收入鞘中。
紧接着,他抽身跃过栏杆,衣袂翻飞,落入水中溅起巨大水花。
余下两个刺客亦在打斗过程中身负重伤,见大势已去,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施展轻功,几番跳跃离开船只。
天幕广袤,江水汤汤。
玉钦遥意识已然恍惚,黄昏在他眼中模糊成炙热的鲜血。
他在水中浮沉,周身充斥着冰凉的江水,死亡的阴影再次铺天盖地地笼罩而来。
要死了吗?
他心中没有多大惧意,只是遗憾。
此生如浮萍,连自我都尚未寻到,妄论归处。
——就像身处这江中,双手能够握紧的从来不是浮木,而是置人于死地的江水。
“先生、先生?”
一只手牢牢地箍住了他的手腕。
“玉钦遥——”
温热的身躯贴上来,抱着他向上游动。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两个脑袋钻出了水面,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时逢夕阳挥洒温柔金光,晚风徐徐拂过,浩瀚江面波光粼粼,飞鸟展翅,鱼群游弋,是生的壮阔。
玉钦遥脑中一片混沌,神志昏蒙,已经睁不开双眼,只能下意识地紧紧攥着陆西望的衣领。
是抓住了浮木吗?
昏迷过去之前,他不禁这么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