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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魅力顿失,激情枯竭。在舞台上他从来不曾失过手,他所作的一切都那么铿锵有力和成功,接着可怕的事情来了:他不能表演了。登台已成为痛苦不堪的折磨。他不再信心十足地认为自己会创造奇迹,相反心里清楚会必败无疑。这种感觉接连出现了三次,最后一次出现时已经没有任何人感兴趣,没有任何人来看了。他已经招不来观众。他的才华消陨殆尽。

当然,如果你拥有这份才华,肯定也会有异于常人之处。我生来就跟常人不同,阿克斯勒对自己说,因为我就是我。那种特质跟我形影不离——这点人们将永远不会忘记。可是,曾经环绕他的光环,以及所有那些做派、怪僻和个人特立独行之处,那些曾为出演福斯塔夫和培尔·金特以及万尼亚服务的气质——作为古典戏剧演员中最后的高人,那种给西蒙·阿克斯勒带来显赫声名的东西——如今没有一丁点儿可以给他的任何角色派上用场了。曾让阿克斯勒显得卓尔不群的一切,现在反而把他弄得像个疯子似的。他每时每刻都惦记着自己在舞台上可能出现的最坏情况。过去,只要表演,他脑子里就什么杂念都没有。他表现得最出色的东西全都出自本能的发挥。现在他脑子里可谓无所不想,而且各种东西同时纷至沓来,生命力惨遭扼杀——他试图借助思考来控制它,到头来却消灭掉了它。认了吧,阿克斯勒告诉自己,看来他是碰上倒霉期了。虽然已经年过六十,没准这个霉头终会过去,因为他仍然承认自己还是不错的。何况他不是第一个经历这种倒霉期的经验老到的演员了。很多人都有过类似经历。我以前就碰到过,他心想,所以我终究会找到解决的出路。这次我虽然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出路,但我定会找到——定会挺过去。

到头来还是没挺过去。他不能表演了。从前在舞台上专心致志的本事没了。现在每一场演出他都害怕,而且提心吊胆的感觉会长达一天之久。他经常花整天的时间思索这辈子在上场表演前从不思索的问题:我可能会失败,我演不好,我在扮演不当的角色,我的表演太过火,我的表演虚情假意,我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第一句台词。其间,他巴不得干上一百件貌似不做不行的事儿来佯做准备以消磨时间:我得再看眼对白,我得休息,我得练习,我得再看眼对白,到该登台演出时,他早已精疲力竭。这时他又害怕上台了。听到提醒演出的时间越来越迫近,他心想自己这回可能要演砸了。他等着快点开始,早点解脱好了,等着变成现实的刹那快点到来,等着忘记自己是谁,变成扮演这个角色的人,可是他却站在那儿,头脑完全茫然,做着人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时才会做的那种动作。他既不能表现什么又无法收回去;他的表演既不流畅,也不内敛。表演成为一种夜复一夜、试图解脱某种东西的操练。

那种感觉最初是从人们跟他讲话开始的。三四岁的时候,他就已经对自己讲话和听人讲话陶醉不已。从一开始他就感觉自己在入戏。他驾驭聆听的那股专注和全神投入劲儿,堪比个别演员对激情释放的驾驭。当然,在舞台之外,他同样具有那种力量,特别是还比较年轻的时候,跟那些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她们意识不到自己还有故事,最后他揭示出她们不仅有故事,还有自己独特的声音,以及谁也不具备的气质。她们后来都成了跟阿克斯勒搭档的女演员,成为自己生活中的女主人公。舞台演员鲜有能像他那样讲话和善于聆听的人,但是如今这二者他都不行了。感觉那些仿佛灌入耳朵的声音像在慢慢地渗出去,他说出的每句话似乎都是在表演而不是讲话。他表演的最初源泉都在自己听到的东西中,他的表演的核心就是对自己听到的东西的反应,如果不能听了,听不到什么了,他就没有任何往前走下去的资本了。

有人让他在肯尼迪中心扮演普洛斯佩罗和麦克白——雄心勃勃的连场演出想来都严峻——糟糕的是这两个角色都演砸了,但麦克白演得要更糟些。莎士比亚塑造的低强度和高强度角色,他都演不好了——可他演了一辈子的莎剧。他演的麦克白油腔滑调,看过的人个个都这样说,连许多没看过的人也瞎起哄。“不,他们甚至都没去过现场,”他说,“就来侮辱你。”许多演员借着酒劲来摆脱尴尬。有则流传甚广的玩笑讲的就是这种情形:有个演员上台之前总要喝酒,当被警告说“你不能喝了”,他就回答:“什么,难道独自从这儿出去?”可是阿克斯勒从不喝酒,所以他崩溃了。他的崩溃来得非同小可。

最糟糕的是,他对自己精神崩溃的洞察跟演戏如出一辙。这是一种剧痛,但他仍然怀疑这不是真的,事情因此变得雪上加霜。他甚至不知道如何从这一分钟混到下一分钟,他的思维感觉像在融化,对自个儿独处恐惧得要命,一个晚上睡不了两三个小时。他不思饮食,每天都考虑着用藏在阁楼上的那杆枪结束性命——那是一杆雷明顿牌870型压动式射击步枪,他保存在那幢离群索居的农舍里,用来防身自卫——可是整个这件事儿好像也是一场表演,一场拙劣的表演。当你表演某个崩溃的人物角色时,它是有组织有规矩的;当你观察自己分崩离析,扮演自己死亡的角色时,那又是另一码事,那可是浸透恐怖和恐惧的事情。

阿克斯勒都无法信服自己已经疯了,更不要说让自己或者别人信服他就是普洛斯佩罗或者麦克白。同时他又成了一个矫揉造作的疯子。他能表演的唯一角色就是在表演某个角色的人。一个表演神志不清者的神志清醒者。一个表演支离破碎者的健全者。一个表演失控者的控制裕如的人。一个成就卓著的人,一个戏剧界的传奇人物——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结实的演员,站在那里身高足有6.4英尺,长着一个巨大的秃脑袋,一副打手般结实和乱毛丛生的体格,脸上传达的内容如此之丰富,下巴坚毅果断,阔大的嘴巴可以扭成各种形状,从喉咙深处发出居高临下、低沉浑厚的声音,那里好像经常含着轻微的咆哮声,一个大气正派的男人,好像一切考验都能经受得住,而且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赋予一个男人的所有角色,他是坚忍不拔的化身,极力想往自己身上注入某种令人信赖的巨人的利己主义——扮演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半夜醒来,他有时会惊声尖叫,发现自己还囚禁在一个被夺去了自我、才华,在这个世界丧失了地位的男人的角色中,依然是一个可恶之人,除了那份失败的记录外一无所有。好几个早晨,他在被窝里一躲就是几个钟头,可仍然躲不掉自己还在表演的那个角色。最后他不得不起床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自杀,而且还不是对这种念头的模拟。一个人想通过表演一个想去死的人来活着。

其间,普洛斯佩罗最著名的台词无法让他放松,也许是因为他最近把这些语言全都粉碎成细末了。这些语言经常在他的脑子里定时重现,很快就变成了一片意义晦涩空洞的叫嚣之声,没有实际意义但却携带着充满个人意味的魔咒。“我们的狂欢现在已经结束。我们的这些演员,我早就告诉过你,全都是精灵/全都化作空气,融入窘迫的空气。”对“窘迫的空气”这几个字他无计可施,无论如何都清除不掉。早晨,他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时,这几个字的音节乱嚷嚷地重复个不休,而且即便这些音节变得越来越莫名其妙的时候,都还笼罩着一圈模模糊糊控诉的光晕。他全部复杂的人格完全处于“窘迫的空气”的操纵中。

阿克斯勒的妻子维多利亚也不再关怀他了,而且如今她自个儿还需要关怀。只要在厨房的餐桌上看到丈夫,她就会哭泣。他双手捂住脑袋,吃不下妻子准备好的饭菜。“试着吃点吧。”维多利亚都恳求了,可他什么都不吃,什么也不说,很快维多利亚就开始惊慌了。她从来没有见过阿克斯勒这样萎靡不振,连八年前他父亲开车跟别人相撞,年迈的父母在车祸中丧生,他都不曾如此沮丧过。当时他只是痛哭了一场,然后挺了过来。他从来都能挺过来。他吃了不少亏,可是自己的表演从来没有踉踉跄跄过。维多利亚一团糟的时候,是他让维多利亚保持坚强,最后渡过了难关。她老要面对居无定所的儿子的吸毒纠葛。随之而来的是衰老的永恒之痛和职业生涯的终结。失望如此巨大,但是有阿克斯勒在,所以她还是能够忍受。只要有阿克斯勒在就好,可是那个她曾经依赖的男人如今不复存在了!

一九五〇年代,维多利亚·鲍尔斯曾经是巴兰钦 最年轻的宠儿。后来她膝盖受伤,动了一次手术,然后又能跳舞了,然后又受伤,又动了一次手术,她第二次恢复时,别人已经取代了巴兰钦最年轻宠儿的位置。她再也没有恢复过自己的地位。她结婚、生子、离婚,然后是第二次结婚,第二次离婚,然后跟西蒙·阿克斯勒相遇、相恋。早在二十年前,阿克斯勒刚走出大学不久便在纽约的舞台上开始了自己的职业生涯,那时他经常去城市中心剧场看她跳舞。倒不是他多么喜爱芭蕾,而是面对维多利亚通过最温柔的感情方式撩拨得他情欲勃发的本事,年纪轻轻的他难抵诱惑:打那以后,多年来在他的记忆中,维多利亚仍然是情欲悲怅的化身。七十年代后期,他们以四十岁高龄相遇时,已经很久没有人请她去表演了,但是她每天坚毅地去本地一家舞蹈工作室参加训练。为了保持体型的健美和显得年轻,她无所不用其极。可是,那时自己的痛苦已经凌驾于她人为控制的能力之上。

经历了丈夫在肯尼迪中心的那场败落、他的意外崩溃之后,维多利亚也崩溃了,于是逃到加利福尼亚去找儿子会合了。 X43JXBEwhDM+AT8cJo0V5GBiiq/dG7IKwaxbqgKVOTvFDoUo38gXxcdQ5bMYUF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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