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朝中国写史是一种高危行业,弄不好就会把身家性命都搭上。不管你在王朝中国里写文化中国还是写王朝中国,都很危险。
太史公写文化中国,写得皇帝怒不可遏,就随便找了个借口,要将他置于死地。按汉律,死罪可赎,或纳钱抵命,或刑余免死。太史公钱少,只能选择刑余。刑余,即宫刑,亦即阉割,这对于以大丈夫自命的男人来说,真可谓莫大耻辱。这样用刑,简直就是王权为他量身打造,其于文化中国,或有去势的提示作用。
为王朝中国写史,班固开了一个头,开了一个经学挂帅的头,一个为王权捉刀代笔的头,这个头最早不是开在《汉书》里,而是开在一次统一思想的会议上。
汉章帝时开过一次会,会议地点就在洛阳白虎观,位于北宫白虎门。有人说这是一次儒学真理标准的讨论会,由皇帝亲自主持,“讲议五经同异”。为了统一经学,朝野名儒齐集,今古文各派共至,由五官中郎将魏应奉皇帝旨出议题,经过诸儒阐发,各抒己见,逐题议驳,再由侍中淳于恭条陈上奏,最后由汉章帝裁断,取缔经学内部分歧,给一个皇帝钦定官方确认的明确说法,“永为后世则”。
与会者数十人,如今文经学派丁鸿、古文经学派贾逵,皆为当世大儒,但章帝却将总结会议成果、统一今古文经义的任务交给了班固,班固以此完成了从《王命论》向“王圣论”的转型。如果说《王命论》还带有冥冥之中的意味,那么“王圣论”已成终极真理的化身;如果说“君道同体”之于秦皇汉武尚停留在事功层面,那么《白虎通义》则为“君道同体”赋予了完整的文化样式和完备的理论形态,统一思想已非初始的行政命令,而是诸儒的思想认识本身。
因该书由与会诸儒共同起草,上奏章帝,故初名《白虎议奏》,又名《白虎通德论》,经“王圣”钦定,终由班固撰成,始改名为《白虎通义》,此一说也。
今读雷戈《白虎观会议和〈白虎议奏〉、〈白虎通义〉之关系考》,则别有一说,雷文以《东观汉记》为据,言东汉时期有过两次白虎观会议,一次于明帝时,有《白虎通义》问世,另一次为章帝时,因今古文分歧未能统一,故《白虎议奏》被搁置。
我们读《白虎通义》,感觉那是一篇今文经学的胜利宣言,是中国帝王学统一经义的“王圣”纲领,而雷文却道,章帝喜古文经学,故与《白虎通义》无关。雷文还指出,第二次白虎观会议未能开成团结、胜利的大会,而成了“群臣争经,多相非毁”的会议,看来颇似汉昭帝时开的那一次盐铁会议。白虎观会议开了四个多月,花的时间也同盐铁会议差不多,盖因分歧大、问题多,难以弥合。
雷文一说可存之,以作对照。大体而言,多数学者认为,还是让章帝来认领《白虎通义》,将《白虎议奏》作为《白虎通义》的会议材料汇编和初稿较为靠谱。二书传世,《白虎议奏》传至隋唐时亡佚,而《白虎通义》尚在,载于《隋书·经籍志》,共六卷,无作者名氏,《旧唐书·经籍志》注为“汉章帝撰”,《新唐书·艺文志》则曰“班固等《白虎通义》六卷”,始题班固之名,至宋王尧臣撰《崇文总目》则曰“《白虎通德论》十卷,汉班固撰,凡四十四篇”,遂为定论。今传本为元代大德年间刘世常所藏,亦四十四篇。
关于此次会议之缘起,《后汉书·杨终传》提到了汉宣帝时召开的石渠阁会议,就在章帝即位第四年,杨终建议效法汉宣帝,如石渠故事,博征群儒,论定“五经”。
宣帝不是以“霸王道杂之”为汉家家法吗?他怎会看重儒学呢?当然,他不一定对儒家思想感兴趣,但他一定对统一儒家思想感兴趣;对儒学的发展,他不一定感兴趣,但对如何规范儒学的发展,他一定感兴趣。所以,他要以王为圣,以帝为师。请注意,不是儒为帝师,而是帝为儒师,为新儒学建立一套统一的汉家家法和师法。但他未曾想到,他用今文经搞的那一套,没多久就被刘歆发现的古文经挑战了,接着又被王莽用古文经搞改革立新朝而颠覆了。
接踵而来的光武中兴,再一次证明了今文经的政治正确,而古文经运动,则因被王莽利用而跌入低谷,所以,中兴带来的,是对今文经的复兴和对古文经的救赎。从表面看,今古文的区别在于文字,一用秦汉以来的文字——今文记录,一用秦以前的文字——古文记载,经学内部的这种古今关系,不仅反映在文本上,更反映在思想路线上。
若就文本的对立面言之,古文经视今文经为秦焚之余,而今文经则视古文经为向壁虚造;若就思想的对立性言之,今文经尊孔子,古文经尊周公,今文经以孔子为素王,古文经以孔子为先师,今文经说孔子作“五经”,古文经说“六经”皆史,今文经尊公羊学,古文经尚左氏春秋,今文经重《周易》,古文经崇《周礼》。这样的对立,从汉代一直到清代。
经学的分歧,正合帝王意,分而治之,乃帝王学的惯技,没有分歧都要制造分歧,何况有了现成的正方和反方?但分歧应当取缔,对立必须统一,为了思想统一,儒家不得不跪请以王为圣,以帝为师,这样就完成了师道的逆转,变成帝为儒师了,就形成了政统、道统两手抓的局面,没有借助神权,没搞宗教信仰,就实现了政教合一。
也许这就是宣帝对儒家思想不感兴趣,却对统一儒家思想感兴趣的原因吧。不过,用开大会来决定国家的政治路线和思想路线,并非汉宣帝的发明,而是那位行“伊霍之事”立宣帝为帝的霍光开的头,他在辅政昭帝时,为定国策,召开了盐铁会议。
这次会议有一个显著特点,那就是开了学生运动的先河。其时,霍光居内朝,为大将军,掌兵权,桑弘羊治外朝,执财权,其内外之别犹如今之党与政。财与兵,本统一于帝,帝幼,统不起来,故两分,霍欲统之,然桑弘羊亦武帝临终时的托命大臣,富于执政经验,尤擅理财。但桑弘羊重于国计,轻于民生,以至于国富民穷,多有民变。
霍光则从民生下手,召诸生——各地学生代表进京,向朝廷表达民意,并与外朝——政府进行对话。桑弘羊满脑子法家,就是没有民本,唯王权是瞻,他哪里看得起那些穷学生?与学生对话,他是不得已,没有内朝的压力他是绝不会来的。可以这么说,他是被内朝的刀把子——军权在后面顶着来的,若不来对话,矛盾激化,军方就会干预了。
对话由宰相田千秋主持。他本就是个弱势宰相,从来都是桑弘羊说了算,所以他在那里一言不发,看那位御史大夫如何与学生对话,而霍光则来都没来一下。
对话变成了一场大批判和大辩论,学生对中央集权的计划经济和国家垄断盐铁经营不满,以为盐铁为民生所必需,政府用行政的方式来管控与配给,不能适应人民的需要,因此,他们要求政府放开管控,由市场来配给,让人民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
起初,双方剑拔弩张,桑训斥学生:反对政府者,从来没有好下场。学生也不示弱:反民意者也绝无好下场。但双方在辩论中,各自守着自己的正方与反方的立场,应该说,出现了双赢的结局,不但桑弘羊的傲慢与睿智得到了充分表现,青年学子的敢想敢说、敢作敢当也给汉家天下带来了新的希望,在桓宽的《盐铁论》里,双方都得到了表彰。
这次会议是一次马拉松会议,一连开了五个月,先是大辩论,继而大讨论,然后达成改良的共识,在原来政策的基本层面上逐步改良,因而有了国退民进的步调。会议固然双赢,但最大的赢家却是没有参加会议的霍光,从此,他身居内朝,内有刀把子在手,外有民意撑腰,外朝终于向他屈服了。意义更为深远的当然是历史——他在中国历史上开了一个学生与政府对话的头,埋下了后来的太学生运动及党锢之祸的根苗。
盐铁会议以后,公开的儒法斗争结束了。儒生作为一个社会阶层而非个别人物,实现了对王朝政治的全面参与,一个以儒生为主体的新的士人阶层正在民间兴起。
相应地,一种新儒学在历史的地平线上初露端倪,如日之将出,一片思想的晨曦隐隐约约就要降临。宣帝或有见于此,便提前做出安排,使已如日中天的儒术吸收新儒学的霞丝云缕,建立一个由王圣钦定的新的王官之学的样本。
但是,新生代的帝王已跟他不一样,帝王产生了代沟,宣帝已是枯木朽株,临死前,他说:“乱我家者,太子也!”就因为他从太子身上看到了新一代的儒学风流。儒家文艺复兴运动起来了,以古文经学的方式复兴,其代表人物就是汉家宗室刘氏新生代刘歆。
新生代本应开新,却偏要复古。在中国传统政治文化里,复古的出现往往就表示对“今”产生了怀疑,常作为对“今”的批判武器来用。刘歆便是一座复古的高峰。自秦汉以来,没有一个人复古复得比他彻底,用复古来维新,这叫“托古改制”。
刘歆复古的第一个行动就是注《山海经》。在儒学中出现《山海经》,可以说这是第一次。孔子述史“不语怪力乱神”,将《山海经》之类排除在外,太史公遵此史训,也将《山海经》排除了,而刘歆却要提出来,把历史的源头放到《山海经》里。
经此一变,历史的来源也要跟着变。我们知道,孔子述史“祖述尧舜”;太史公本于黄老,故上溯至黄帝;刘歆则走得更远,他从黄帝一直往前走,从神农走向伏羲,原本的始祖黄帝排行改为第三了,由此,他建立了一套新的“五德终始”的历史观。
此前,“五德终始”的历史观是以相克为前提的,从土开始,木能克土,金克木,火克金,水克火。显然,这样的历史观是建立在改朝换代基础上的,指向一条通往革命的历史之路,革命不仅作为历史发展的动力,而且成为历史发展的规律及目的。
而相生的“五德终始”则反之,历史发展的规律表现为生成法则,历史发展的动力表现为生生不息,五行相生,从东方木开始,木能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用这相生的历史观来看历史的进程,就不会把历史看作革命的改朝换代。因而,看淡王朝里的那些事,将目光转向文明的传承与发展,从王朝史观向文明史观转变。
从相克转到相生,刘歆成为“告别革命”的第一人。相克导致革命,相生需要传承,刘歆虽然没像李泽厚那样喊“告别革命”的口号,但他却从历史观上真正告别了革命,而李则一边待在革命的唯物史观里,一边高喊“告别革命”,难免历史的局限性。
换了相生的历史观,对改朝换代的看法就变了。不以革命视之,而用传承的眼光来看,搁在王朝中国里,我们就看到了禅让,那是家天下的转让;回到文化中国的立场,我们看到了尚贤,那有着远古民主气质的公天下的全民信托,尧传舜,并非家国禅让,而是全民信托。刘歆两条腿走路,一脚还在王朝中国的门槛内,一脚已迈向文化中国了。
文化中国是刘歆的诗与远方,但远水不解近渴。近渴是什么?是王莽。
王莽奉刘歆为国师,欲改立新朝,而刘歆则急于实践其历史观的主张。他想看看,若用相生取代相克,从思想到现实究竟会怎样?这与其说是王莽请他用古文经学对权力转换进行包装,毋宁说是刘歆想通过王莽来检验其正统主张。
何谓“正统”?他在新历史观里,把历史分成正统和闰统,但凡由五行相生而具五德之一德的王朝都属于正统,由相克而成的王朝不在五德之列,只能作为闰统,秦朝就被他从五德终始的序列里提了出来,扔到闰统里去了,他认为,被革命纠缠不清的今文经学,终于被他用古文经给终结了。可王莽的举止却令他沮丧——并未如其所愿通往相生的正统,而是适得其反走向相克的闰统,更何况率先克死的,竟然是他的两个儿子。
据说,他向哀帝刘欣奏呈《山海经注》时,因欣与歆同音,为避讳,故改名刘秀。当王莽克其二子时,有术士来访,示以图谶,曰:“刘秀当为天子。”他自以为是,故反莽,亦被诛。本期以相生,果报以相克,何其不幸也!唯新朝之为闰统,则不幸而言中。
于乱世之中,刘歆死于非命,由此牵连到古文经,亦被人一疑再疑。宋司马光、洪迈等人就怀疑刘歆伪造《周礼》,清末康有为撰《新学伪经考》,则断定刘歆取左丘明《国语》,分附于《春秋》各条,造成《左传》,民国学者,如钱玄同、顾颉刚等,从疑古出发,亦多认同此说。然自钱穆发表《刘向歆父子年谱》,纠康氏之谬,竟有二十八处,指出刘歆一无作伪时间,二无同时及前后学者指证其伪,何言其伪?更何况当其争立古文经时,莽已去职,又何来造伪经助莽篡汉一说?
康称刘歆造伪经,首造《周礼》,然其晚出,奏立诸经时,当不在内。钱文指出,尊莽助篡,符命为先。而符命之流皆源出今文学家,至于周公居摄称王一说,已有今文《尚书》所言在先,非刘歆伪造,莽以《周官》改制,亦非出自刘歆,其所据者,如井田见于《孟子》,分州见于《尚书》,爵位见于《王制》《公羊》。
既然莽朝改制皆有所本,刘歆何必再造伪经“以启天下之疑”呢?若说刘歆伪造古文经以媚王莽,何以王莽代汉以后,未见其独尊古文,而是如宣帝古今兼收?
何以一切帝王都倾向于厚今薄古,都主张古为今用?就因为“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自家之天下”,即便要复古,他也不能不站在“自家”的立场上来复。对他来说,复古不是为了非今,而是为了重申“自家”天下权力来源的正当性及其合法性。
不但宣帝如此,王莽也如此,后来明、章二帝亦如是。至于刘歆,他原本就通今文经,又发现了古文经,已将古与今兼收并蓄于一身。但他不像帝王,不必屁股决定脑袋,立场左右思想,他可以跟着自己的思想行走,从今往古去,回到孔子那里。
他以孔子为先师,以六经为古史,跟孔子一样“吾从周”。那时,王莽也来跟他同路,一道寻求《周礼》,那是开启理想国大门的钥匙,是历史正统道路的奠基石。
但是,古文经的理想宜于文化中国生长,在王朝中国里,只能做个古为今用的偏房。刘歆未察觉王莽称帝后之反转,仍以古文经争正统,这就撞在了王莽篡汉的枪口上,结果,不仅二子殒命,其本人亦以自杀捐躯。如此当为汉家烈士,何以竟以媚莽视之?
谶曰“刘秀为天子”,乃文武二刘秀也,文刘秀即刘歆,武刘秀者,光武帝也。诛新莽之举,始于文刘秀之杀身,终于武刘秀之光复,非尽文武之道而不能成也。刘歆一死,儒家文艺复兴运动因之受挫,然其文脉已传,古文经已立,人虽死而文无憾矣。
其古文源流,一脉入官学,融会于《白虎通义》,与今文并立“三纲六纪”,其目录学《七略》所代表的国家图书工程则由班固继承,其成果被纳入《汉书·艺文志》中,其思想方法从《七略》到《四库全书总目》可谓一脉相承;另一脉入私学,经由桓谭《新论》,影响王充《论衡》,做了儒学思想解放运动的先驱;还有科技一脉,由张衡接续。
一如恩格斯所言,文艺复兴需要巨人并产生巨人,刘歆就是这样的巨人,他一个人的文艺复兴,影响了一个时代的命运,连章太炎都说他是孔子以后最伟大的人。
桓宽著《盐铁论》,明弘治十四年(1501年)涂帧刻本
汉昭帝即位时年仅八岁,汉武帝榻前遗嘱霍光、桑弘羊等为顾命大臣,辅佐幼帝。财政大臣桑弘羊继续武帝时期的财政方针,盐铁酒官营专卖,利出一孔,充实府库,富国强兵。权臣霍光则坚持与民休息的政策,他认为这是汉武帝晚年轮台罪己诏的遗命,并借此赢得民心,削弱桑弘羊的财政大权。公元前81年,汉昭帝即位的第六年,中央决定召开盐铁会议,讨论今后的财政方向。霍光召集贤良文学诸太学生六十多人,与桑弘羊辩论。激辩从2月开始,一直到7月才结束,桑弘羊辩论取胜,结果只罢黜了酒类专卖。第二年桑以谋反罪被杀,霍光独揽大权,俨然摄政王,外戚势力抬头。汉昭帝依赖霍光还是做了一些改革,诸如减轻赋税,罢不急之官等。事出桓宽所著《盐铁论》。
汉宣帝刘询(原名刘病已),汉武帝刘彻曾孙,戾太子刘据之孙。受“蛊祸”牵连,襁褓中即陷囹圄,幼年失孤。汉武帝临终前醒悟,遗诏将刘病已收养于掖庭,由宫女们照抚,并命将刘病已录入皇家宗谱,承认他皇孙的合法地位。其间,刘病已热衷游历民间,目睹了民生之苦、吏治之失。此番经历奠定了他作为一名王朝政治家的底蕴,而曾祖父的遗传基因又给予他作为一代帝王的格局,他既有励精图治、开疆拓土的胸襟,又有统一学术的抱负。
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六月,汉昭帝逝,享年二十一岁,无子嗣。大将军霍光迎立昌邑王刘贺为帝。刘贺是汉武帝之孙,是武帝第五子刘髆之子,生于公元前92年,逝于前59年。刘髆为武帝宠妃李夫人所生,协律都尉李延年、贰师将军李广利,皆为刘髆舅舅。刘贺五岁,父亲去世,继昌邑王位。十八岁即皇帝位,仅当了27天的皇帝,便因荒淫无行、“失帝王礼谊”、乱汉家制度而被霍光作废,贬为庶人,史称汉废帝,回故地昌邑,赐汤沐邑二千户,后昌邑王国被废除,降为山阳郡。公元前63年,汉宣帝封刘贺为海昏侯,得以前往豫章郡海昏县就国。
刘贺为汉武帝嫡裔,出身高贵。奶奶李夫人、将军舅爷李广利、音乐家舅爷李延年,武帝时皆荣宠有加。霍光倒不计较皇家宫斗的输赢,迎立刘贺继汉统为帝,也完全符合程序。只是刘贺纨绔完全可与爷爷有一拼,的确有龙种的习性,其余则皆失之于跳蚤轻浮。当然刘贺没有一个像窦太后那样的老奶奶把持,所以任性、天真,缺乏矜持以及在宫斗中对于自身所处之势的判断。不过,从侯爵到他去世仅四年,他的地下财富之惊人,可见考古发掘海昏侯墓。
青铜错金银当卢,车马器,出土于海昏侯墓车马坑
一番曲折后,那位失落在民间的传奇皇孙走到历史的光亮处。霍光迎立戾太子之孙刘病已为帝,是为汉宣帝,时年十九岁,后因民间避讳麻烦而更名刘询。
即位伊始,宣帝乘马车,权臣霍光坐在马车后座,他“如芒在背”。审时度势,宣帝决定首先稳定自己的合法地位,于是,议定汉武帝庙号为“世宗庙”,“庙乐”演奏《盛德》《文始》《五行》,霍光不便反对,宣帝则因此而宣喻他是汉武帝的嫡系合法继承人,汉昭帝不过庶出。时,大臣们皆欲立霍光女霍成君为宣帝皇后,宣帝以“故剑情深”为由,立自己的发妻许平君为后。许皇后被霍光妻设计毒死,宣帝悲痛不已,等霍光死后,他将霍家势力一举扫平,开始他自己的政治作为。对内,整饬吏治,为政宽简,轻徭薄税,改革痼弊。对外,降服匈奴呼韩邪单于,派郑吉统一天山南北,设置西域都护府,实现了汉兴以来开辟丝绸之路的汉家夙愿。
青铜错金银衡饰件顶部纹饰,车马器,出土于海昏侯墓车马坑
青铜错金银衡饰件轴面纹饰,车马器,出土于海昏侯墓车马坑
海昏侯墓,位于主椁室西室北部出土金器现场
圣王都有统一思想的抱负。公元前51年(甘露三年),宣帝亲自召集并主持石渠阁会议。石渠阁位于未央宫之北,是皇家图书馆和学术中心,始建于刘邦初进咸阳时,丞相萧何主持修建,用于收藏秦朝档案旧典,周围以磨制石块砌筑一圈水渠,引水入渠以防火。汉武帝后发展为皇家藏书兼学术讨论中心。宣帝时,石渠阁更受尊崇,是石渠阁最隆盛的时期。
汉昭帝并未继承汉武帝“霸王道杂之”的汉家传统,而且盐铁会议上,霍光的理念明显占上风,儒家主张民本之利,显然比法家盐铁专卖的“利出一孔”更容易赢得民心。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以来,五经博士们分化出七十多家门派,各持一说,纷纷然莫衷一是,昭帝还来不及统一。宣帝对儒术本身没太大兴趣,他倒是记住了李斯对秦始皇说过的一句话:“天下无异议,则安定之术也”,他要将纷杂各家定于一说,这才是他召开石渠阁会议的目的。
汉宣帝钦点公卿大夫、博士诸生二十三人,讲论“五经”之异同。萧望之主持评议,刘向、韦玄成、薛广德、施雠、梁丘临、林尊、周堪、张山拊等参与辩论,最终汉宣帝点评裁定。
石渠讲论的奏疏辑成《石渠议奏》一书,又名《石渠论》。所辑奏议共一百五十五篇,今已俱佚,唐杜佑的《通典》中保存若干片段。经过这次会议,博士员中又增立“梁丘易学”(后又分化为三支派系,以占卜术为核心),增立“大小夏侯”今文《尚书》学,增立“榖梁”《春秋》学,此外,又增设经学博士十四人。
子母虎纹玉剑璏,出土于海昏侯墓西藏椁武器库
汉武帝时“独尊儒术”,设五经博士。“五经”指诗经、尚书经、礼经、易经、春秋经。每一经又有各自的学脉。其中,汉武帝尤尊“公羊春秋”,命太子刘据学之,刘据私下喜读“榖梁”。宣帝即位时,听说祖父好“榖梁”,便问丞相。韦贤、夏侯胜等,皆鲁人也,故均推“榖梁”。“榖梁”本鲁学,“公羊”为齐学。石渠阁会上,先辩“公羊”与“榖梁”之异同,再论是非。萧望之等十一人赞“榖梁”,宣帝审定。再立梁丘“易”,大小夏侯“尚书”。“榖梁”《春秋》,从此大兴。
石渠阁会议并非一次单纯的学术会议,而是继续盐铁会议以来的国家主义学术风格。由皇帝钦定国家之学,作为意识形态的主流风向标,统一学术、统一思想于“霸王道杂之”,即儒法兼容,秦汉一体,以此裁定历史上的重大问题。因此,石渠阁会议不仅是汉代学术史,更是中国学术史上的枢纽。
公元前48年1月10日,汉宣帝病亡,葬于杜陵,庙号中宗。生前为政清明,国力强盛,有“孝宣中兴”之称,成为西汉有庙号的四位皇帝之一,可见历史对他的评价不菲。不仅如此,杜陵承袭前代规制,又进一步完善,成汉代陵寝制度的范式,为后代帝王所追仿。考古学者从杜陵的陵寝及从葬宫殿等发现,汉家帝王陵基本是长安城的缩影。
王杖简,约西汉末年,甘肃省武威市磨嘴子汉墓出土。松木削制,简长23厘米左右,宽1厘米,两道编绳。先书写后编结,字迹保存完好。内容为赏赐七十岁以上老人王杖的有关诏令规则,记载了汉代尊老、养老政策以及实施情况
医药简牍,约西汉末年,甘肃省武威市旱滩坡出土。简牍共有92枚,记录药方三十多个,近一百味草药,并详细记载了病名、病状、药物、剂量,以及制药的方法、服药时间等,还涉及临床医学、药物学、针灸学等
从盐铁会议到白虎观会议,前后近一百年,统治者们都在致力于改造并统一儒学,以确立王朝国家需要的国教。石渠阁会议以后,儒家内部又发生今古文之争,门户之见愈演愈烈,王莽重新钦定古文经为正统,引起更大纷争。至东汉初年,汉光武帝刘秀援谶纬神学入儒,用神灵启示来解释儒家经典章句,作为统治思想。其义昭昭,莫衷昏昏。到刘秀的孙子汉章帝时,章帝决定仿石渠阁会议,重新统一思想。东汉建初四年(公元79年),在洛阳白虎观召开全国性的统一儒学讨论会,章帝亲自召集。辩论持续四个月左右,班固撰成一本会议纪要,叫《白虎通义》。这本会议纪要虽有争议,但自汉武帝开始,儒学意识形态化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一系列国家级别的会议只是儒学内部之争,也是学术走上利禄之途的王道吧。
“熹平石经”残石,东汉,高45厘米
东汉熹平四年,灵帝命蔡邕等人用汉隶写定《诗》《书》《易》《仪礼》《春秋》《公羊传》《论语》七经,刻成四十六碑,立于洛阳太学。石碑始立之日,各地儒生乘车前来观摩抄写,据说每日有千余辆之多。从此,历朝历代都有将儒学经典刻石经之惯例,作为官定儒学教材的范本。
从公元79年白虎观会议到公元175年,即熹平四年石经之立,终于统一七经作为官学,近一百年的儒学内部的争吵暂时平息。其实,那位末世之帝汉灵帝本是位文艺青年,酷爱辞赋,在太学之外还设置了一个鸿都门学,虽挂满了孔子及七十二门徒像,但主要探讨辞赋一科。不过,灵帝毕竟是汉章帝刘炟的子孙,总算兑现了先辈亲自主持召开“白虎观会议”教化天下的目的。
刘邦异母弟楚王刘交之裔,西汉末年百科全书式的人物,学统继古文经学派,博精儒学、天文历法学、校勘学、诗学、史学等,翘楚一代。
刘歆编著《三统历谱》被认为是世界最早的天文年历的雏形,计算圆周率3.15471,微差0.01312。
刘歆一生主要的学术贡献在梳理古文经学典籍,确立古文经学体系及地位,削弱了今文经学对儒学的垄断;汉成帝时,他与父亲刘向在皇家图书馆广搜先秦亡佚之书,对卷帙浩繁的皇家藏书进行分类、校雠、纠错、勘定、誊清、编目,撰述目录学《七略》;与父亲重新编订《山海经》,发掘《山海经》在中国文化发展史上的意义,并引进皇家藏书。原本儒学排斥《山海经》,出于孔子不语“怪力乱神”,几乎掩盖了《山海经》文本的神话学的中国样式,以及《山海经》里反映的早期中国的舆地、矿藏等史地学的价值。此后,《山海经》才引起学者们的重视,得以流传下来。别具慧眼与学术宽容,是为学者的基本素质。在中国学术史发展到汉末需要空前的梳理与备案时,幸遇刘歆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学者,正如章太炎公评之“孔子之后最大人物”。
刘歆素与王莽交好。公元9年,王莽接受孺子婴禅让,取代刘姓汉家,自建王氏“新”王朝,重用刘歆。对于王莽的这一最后举动,刘歆有自己的看法,他酝酿谋诛王莽,事发被执诛杀。其实,不管谁家的天下都是家天下,但学者有学者的底线和坚持。再伟大的学者,亦并时代而诞生,有那一时代的价值取舍。
戴德撰《大戴礼记》十三卷,元刻本。戴德,河南商丘人,活跃于汉元帝时代,出身显赫,是春秋时期宋国国君宋戴公二十二世孙,今文经礼学“大戴礼学”的开创者,被尊为儒宗
《仪礼》简,约西汉末年,甘肃省武威市磨嘴子汉墓出土
简长51~56厘米,宽0.5~0.8厘米。分木质与竹质两种,共496枚,为甲、乙、丙三种版本,共九篇。甲本有七篇,并有经、记、传,共有简398枚;乙本仅存“服传”一篇和经、记、传,共有简36枚;丙本仅存“丧服”一篇和经、记,共有简34枚。甲、乙本四道编纶,丙本五道编纶。简长相当于汉制2.4尺和2.1尺,是古籍记载抄写儒家经典的标准简长。甲本每简60字左右,乙本每简百余字,丙本为竹简,每简20字至60字。这是目前所见《仪礼》最古的写本,在文献资料、版本学以及书法上都有极高的文化价值。
王莽新朝铸造的铜货币,有契刀五百、布泉、货泉、幼泉二十、中泉三十、壮泉四十、大泉五十等
公元9年,王莽接受孺子婴禅让称帝,改国号“新”,公元23年死。王莽在位期间,严禁民间私藏黄金,从列侯到庶民均不得挟带黄金,为此铸造“国宝金匮直万”铜钱,以代替金饼,并与一枚金饼等值。此币铸造精良,文字俊秀,是中国古钱币的珍品,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
“国宝金匮直万”铜钱,王莽新朝,长6.2厘米,重41.7克
绿釉三层陶望楼,东汉,通高130厘米,池边长44.5厘米,河南省灵宝市张湾汉墓出土,基座是一个方形池塘,塘内有龟六只,鱼四尾,鸭一只,池塘边沿站有九个陶俑。每一层都有各色陶俑和持弩机陶俑,最顶上立一朱雀
绿釉陶楼,东汉,高144厘米,山东省高唐县固河出土
陶楼是东汉墓葬最具特征的地下楼阁风景。陶楼是陪葬明器,在东汉墓葬文化中很流行,一般依据墓主人生前居所的样式仿制,皆为精致的建筑模型。陶楼内部功能齐全,有起居室、卧室,还有望楼或哨棚,展示了当时官绅和新贵的生活状态,表明了东汉私有经济的发展,以及庄园经济的兴盛。
绿釉陶楼院,东汉,院高105厘米,长67.7厘米,宽54.4厘米,甘肃省武威市雷台汉墓出土,由可拆卸的23个部件组装成5层楼,每层四面出檐,围墙大院,两层门楼、坞壁四隅为两层角楼,门楼与角楼之间有飞栈相连,每层以及坞壁都设有透窗,是东汉坞壁庄园建筑的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