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复兴运动有个前提,那就是要经历过轴心期。但轴心期不是每个民族都会有的,也不是每一种文化都能到达的。能被轴心期的历史光芒照耀的民族是幸运的,能到达轴心期的文化如有神助。
文明进入轴心期,不是只有一条历史道路,希腊有希腊的道路,印度有印度的道路,中国有中国的道路。由不同的历史道路进入同一个轴心期,沿途会形成不同的文明景观,哲学的、宗教的、诗化的……但奔向的目标都是一致的——理性。
轴心期是个文明概念,而非国家观念,在文明的基础上产生国家,每当进入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就会回到国家的起源处,召唤文明的原力,古希腊人对《荷马史诗》的召唤,欧洲近世城邦国家对古希腊人的召唤,都是这样的文艺复兴。
中国历史上也有过类似的文艺复兴。春秋时期,孔子“吾从周”,不仅开始了他一个人的文艺复兴,而且开启了一个时代的诸子百家思想的先河。他从理性出发,以“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安顿了以尧舜为代表的文化中国和以文武为代表的王朝中国。孔子用他的“中庸”思想把文化中国和王朝中国结合了,为王朝中国建立了文化的基础,为文化中国提供了国家样式。
孟子说孔子“金声玉振”,“金”为青铜时代王朝中国的标志,“玉”为玉器时代文化中国的标志,孔子把“金”和“玉”,也就是王朝中国和文化中国的标志结合了,所以,孟子称他为“集大成者”。汉人说孔子“为汉家立法”,也只有文化中国与王朝中国相结合才说得通。
一般来说,立法者都是开国者。梭伦是雅典的立法者,摩西是犹太人的立法者,把孔子说成“立法者”,应该跟开国有关。他在汉家天下里开什么国?当然不是那个“马上得天下”的王朝中国,而是文化中国,是文化中国与王朝中国相结合的“新中国”。
这个“新中国”应该如何载入史册?从西汉到东汉,从司马迁到班固,采取了两种历史叙事方式,一种是司马迁的通史方式,另一种是班固的王朝史的方式。
不同的方式表达了不一样的历史观。通史方式表达了文化中国的历史观,一代王朝只能算是通史的一部分,是文化中国本体的现象学存在。而王朝史的方式,则是以一代王朝为主体写史。这样两种方式,恰似《周易》之“变易”与“不易”。
太史公以“变易”写史,把一代王朝写到“通古今之变”里去,而班固则以“不易”写史,要把一代王朝写入永恒。以“变易”写史,必究因果,而因果之究竟,当“究天人之际”,于天人关系中探求国家起源的因果,而以“不易”写史,则坚守“绝地天通”,以之为思想的禁区。以“变易”写史,是为自我立言——“成一家之言”,而以“不易”写史,是代圣人立言,为王朝立宪,不容史官文化中带有史家的自我意识。
中国的王朝史由此开启,古代中国,通史从此不作,《史记》遂成绝响。
为避“谤书”之嫌,不至于重蹈太史公覆辙,班固开了当代人不写本朝史的先例,其《汉书》仅写前汉史,从汉高祖开始到王莽为止,并未涉及本朝。宋人亦有司马光者,取战国至五代史料,作《资治通鉴》,观其巨制,貌似通史,然亦未称史,但以“资治通鉴”四字名之,亦足见其王朝史观的立意。
从通史到王朝史,班固立场的转变,事出有因,其来有自。
其父班彪,著史初心,欲继太史公续写《史记》,作《史记》补,班固兄弟随父修史,其志本亦在此。然一突发事件使之转变。某日,或告固曰私改史记,使其入狱,弟班超奔洛阳,面呈明帝,献其所撰,帝审读之,甚喜,爱其文而释其人,并授兰台之职。固虽转祸得福,但经此一吓,遂一改其本志,从君不从父,为君写史。
历代人读《汉书》都有一疑,班固著史,为何不谈其父班彪?
班彪作《史记后传》数十篇,为《汉书》所用,但叙传里竟无一字提起,全书中也未有一处言及,若非时人转述及《后汉书》重提,其父著作一节也就湮没无闻了。
王充游京师,入太学,曾师从班彪,已知其续《太史公书》有百篇以上,他应该是看过的,并且评论道:“记事详悉,义浃理备。”还说,看过的人都以班著为甲,太史公为乙,将班氏的排名排到太史公前面了,《论衡·超奇篇》就是这么说的。《后汉书·班彪列传》注引《谢承书》,其中还提到王充见班固。那时,班固十三岁,已有文名,王充见了,拍着班固的背,对班彪说:“此儿必记汉事。”
王充认为,班固可以子承父业,完成班氏一门的史家大业。果如其言,班固完成了《汉书》,可“父业”却不见了,若王充读了班固的《汉书》会做何感想?西晋杨泉在《物理论》中就这样说道:“班固《汉书》,因父得成,遂没不言彪,殊异马迁也。”近人顾颉刚竟然撰文“班固窃父书”,不厌其烦详考之。
班固已经这么做了,对与不对,是是非非,历代都有人评论。我们不想参与评论,而是想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里,或许就藏着历史学的“哥白尼倒转”,很可能就这一转,将文化中国的历史叙事转移到王朝中国的政治正确上来,将文化中国对历史的话语权转移到一代王朝的意识形态上来,将历史对文明的传承转移到以历史学的方式终结历史上来。
显然,他已背叛了父亲。起初,他以历史为家学,以写史为父业,作为孝子,他本应继承父亲的未竟之业续写《史记》,完成父亲的遗稿《史记后传》,但一场飞来横祸改变了这一切,在狱中,他才真正懂得了写史不仅艰辛,而且艰险。被明帝赏识后,他又发现,写史不光站在地狱的门槛上,还能站在平步青云的天梯上,他可以选。
在君与父之间,他应做个选择,要能了断,是接着父亲续《史记》,跟着太史公走下去,还是走到《史记》的反面去,对着《史记》大喝一声:到此为止!
沿着父亲的道路走,他已走进了监狱,可见此路不通,太史公的前车之覆,还有他自己的亲身经历,都证明了这一点。他在《汉书·司马迁传》中,用了《诗经·大雅》里的一句诗,来给太史公做了论定:“‘既明且哲,能保其身’,难矣哉!”
他不仅不能重蹈太史公的覆辙——让自己陷于极刑,还得有所超越,这就要“明哲保身”了。为此,他用儒家“明哲保身”的政治眼光重新打量了一下太史公。这时他发现,原来太史公的历史观有那么多的问题:“又其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对于这些问题,他不仅要指出,还要纠正,所以,他要找到问题的根源,而根源就在于,要解决一个为谁写史的问题,这是历史观的首要问题,要首先考虑。
问题中,含有历史目的论。历史的目的是历史本身还是现实?是将现实看作历史的一部分,还是把现实当作历史的终结?这在中国思想史上形成了两条路线,一条是通史致用路线,通过历史的因果关系和发展趋势来看现实,另一条是通经致用路线,把现实放在天经地义的政治正确上来,以永恒的原则终结带有不确定性的兴衰历史。
历代帝王都不想成为通史里的过客,都有个万世一系的抱负,都揣了个终结历史的企图,他们心中的愿景,要有人为他们提出,为他们描绘盛世蓝图。这样的人物千年等一回,但终于等来了,他就是班固,要颠覆了太史公,让帝王来做主。
我们通读《史记》总有这样的感觉,即太史公成了历史之王,他指点江山,品评人物,凌驾于历代帝王之上,他写史是以个人立场,而非国家主张,所以他把一代王朝汉家天下放到了一旁,从五帝写到汉武帝,从人文之初写到人文之殇,写出了一副一代不如一代的历史衰落的模样,也写出了他本人“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豪迈担当,要在历史的王国里为自我立言,让自我成为君王。
一代王朝的高祖何等神圣,可在太史公笔下,就成了市井之子、无赖之徒和流氓天子,这还不够,还要用一面“英雄的镜子”照他,让他的子孙们不得不自惭形秽,在梦里都会恨得咬牙切齿——在汉朝帝王本纪旁,他立了个英雄本纪,这个英雄就是项羽。
对圣人孔子,他也并不十分在意,弄个草根陈涉一同搁在世家里。如果说孔子为汉家立法,那陈涉岂不为汉朝开基?人皆可以为尧舜,陈涉不亚于孔子。这不光冒犯了王朝,还冒犯了儒生,用历史的洪流冲了经学的庙。所以,班固要拨乱反正,不但基于王朝立场,还基于经学立场,他要为一代王朝提供一个具有正统性的历史样式,建立一个为王朝政治服务的历史学范畴。
可父亲班彪,还在沿着太史公开辟的历史道路行走,而且越来越有自己的步调——“彪”。他真的“彪”起来了,思想与文采同“彪”,超过司马迁,“彪”得连思想的刺儿头王充都连忙从江南赶来问学拜师了。可从《汉书》里,我们已感觉不到那股子“彪”气了,但那的确是有着开国气象的“彪”啊!
班固出生那一年,天下方定未定,中国尚有二帝,一为中原汉光武帝刘秀,一为国号“成家”、建元“龙兴”、于蜀地称帝的公孙述。二帝之间还有于陇右称王的隗嚣,他已与公孙述结盟;还有河西大将军窦融,仍在观望中,故窦之向背,乃两帝成败关键。
这时,我们就看到班彪的那一“彪”了。新汉末年天下大乱,班彪避难,前往天水投奔隗嚣,言史有废兴,班彪曰“汉必复兴”,隗嚣怫然,说他“知往而不知来”,“但见愚民习识刘氏姓号之故,而谓汉家复兴”,当年秦失其鹿,刘季逐而得之,那时民知有汉吗?二人话不投机,班彪一“彪”而去,奋笔疾书,“乃著《王命论》以救时难”,文呈隗嚣,遭拒,遂改投外戚河西大将军窦融,“为融画策,使之专意事汉”。
此事初见于范晔《后汉书·班彪列传》,却未载于班固《汉书》叙传中,司马光《资治通鉴》据范晔所言,继言班彪于二帝相争中起了影响窦融的关键作用。
可事成之后,班彪却再也“彪”不起来了。他随窦融迁入内地,窦融被光武帝猜忌,其为窦氏主笔,亦被搁置于冷席,仅能蛰居于下僚之位。然其“彪”心尚在,遂尽发之于史,作《史记后传》约百篇,一度令王充惊诧不已,谓其“彪”之所至,已甲于太史公。
所以,我们从王充的《论衡》里反倒能感受到班彪思想的那种“彪”气。可惜的是,这“彪”气在班固身上没有了。在官修的《汉书》里也没有了。如此说来,说班固窃取了父亲的著作,可能是冤枉他了,即使班固用了父亲的原稿,也改得面目全非,他都不好意思请父亲出来认领,所以,干脆就不提了。不是说“三年无改于父道”吗?他改了,改得很彻底,从私修改成官修,从续写《史记》改成反《史记》,不是从史学方法论的立场反《史记》,而是从历史目的论上反《史记》,把历史写成断代史——用历史的方式终结历史。
也有不变的,那就是班家与窦家的关系。从班彪起,两家就以西域为纽带,结成命运共同体,自班彪与窦融之后,班超之于窦固,班固之于窦宪,皆为一体。莽乱之余,匈奴重返西域,据天山南北地,窥视河西,光武弃用窦氏,故闭玉门关而守之;明帝欲重振西域,不得已而起用窦氏,窦固战于天山,班超在西域虎穴里“彪”炳史册,可见班窦为一体;章帝欲除匈奴后患,故命窦宪出击,班固亦随军旅;和帝时,窦宪深入漠北,犁庭扫穴不遗,班固为之作《封燕然山铭》,用《尚书》体,颂窦宪如周公,铭曰:
惟永元元年秋七月,有汉元舅曰车骑将军窦宪,寅亮圣明,登翼王室,纳于大麓,惟清缉熙。乃与执金吾耿秉,述职巡御,理兵于朔方。鹰扬之校,螭虎之士,爰该六师,暨南单于、东胡乌桓、西戎氐羌,侯王君长之群,骁骑三万。元戎轻武,长毂四分,云辎蔽路,万有三千余乘。勒以八阵,莅以威神,玄甲耀日,朱旗绛天。遂陵高阙,下鸡鹿,经碛卤,绝大漠,斩温禺以衅鼓,血尸逐以染锷。然后四校横徂,星流彗扫,萧条万里,野无遗寇。于是域灭区殚,反旆而旋,考传验图,穷览其山川。遂逾涿邪,跨安侯,乘燕然,蹑冒顿之区落,焚老上之龙庭。上以摅高、文之宿愤,光祖宗之玄灵;下以安固后嗣,恢拓境宇,振大汉之天声。兹所谓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宁者也。乃遂封山刊石,昭铭盛德。其辞曰:
铄王师兮征荒裔,剿凶虐兮截海外,夐其邈兮亘地界,封神丘兮建隆嵑,熙帝载兮振万世。
其时,和帝初立,年方十岁,太后临朝,窦宪主政,窦氏兄妹手握王纲,权倾朝野,班固早已视为当然,且不啻与之分享,故此铭文,即以周公为隐喻。周公王叔,窦宪帝舅,故以“圣明”“王室”“大麓”言之,如《大雅·裕高》之“不显申伯,王之元舅,文武是宪”,只“元舅”一词,就将窦宪之尊贵表露无遗,言其德如周公,实为摄政。
铭以何事?王师远征,“理兵于朔方”却被他说成是“述职巡御”,可谓从容不迫,真乃端拱之至。王师威武,将军“鹰扬”,《诗》云“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又以“师尚父”喻窦宪,暗言其为和帝之“尚父”,真个是“当年意气何鹰扬,手扶天子登龙床”,还有“尚父精神老更遒,一竿唾手取神州”,后来董卓进京为太师,就自号“尚父”。
很显然,这铭文里包含了向窦宪劝进的主张,要将窦宪置于儿皇帝之上。我们很难想象,像班固那样以儒术安身、以经学立命、以正统自居、以王权至上的儒生,竟然会有这样一副“霸王道杂之”的沉郁心肠。当他背叛父亲,还可以说是移孝作忠,而今,他又从儿皇帝头顶,看到了一片来自周公根底于诗书的灵光,他要寄托于窦宪身上。此前,王莽以《周礼》改革,开了新朝,结果失败了,现在,他以周公期待窦宪,能行吗?
班固也没去问问那位儿皇帝,他真的需要一位帝舅、一个尚父吗?
在此,班固又悖于父亲初衷。班、窦初盟,实以汉家为归宗,而班固之于窦宪,则以经学为梯,助其往皇帝头上爬。显然,他忘了父遗《王命论》,《汉书》亦未录存;更为要命的是,他居然小瞧了那位儿皇帝,以为其可任由窦氏安排,故奉窦宪为周公。
也许他以为,以周公为愿景,对窦氏与儿皇帝都是最好的安排,毕竟周公还有还政之日,儿皇帝终归有亲政时。以周公勉励窦氏,或可见其苦心孤诣——明知男盗女娼,亦以仁义道德期许。他熟谙历史,却陷入经学思维里,忽略了王莽就曾以周公自居,打周公牌,已不足以提供经学上的依据,反不免有瓜田李下之嫌,被人当作欲篡权的口实。
那儿皇帝汉和帝是个帝王学里的神童,年方十四,尚带乳臭气,却不惑如四十,观其仅以孤子一人,用一宦官对外联络,就发动一场政变,一举推翻压在头上集帝舅、周公、尚父为一体的大山——窦氏,如朝廷上一道闪电,深宫里一声惊雷,叫人目瞪口呆。
有人将汉和帝同康熙皇帝相比,同样十四岁,康熙擒鳌拜,定朝纲,被人赞叹不已,但较之和帝,还是难于媲美。鳌拜权重,怎比窦氏?更何况康熙身后还有太后做主,而和帝在深宫之中尚被窦氏监视,却能一骑突围擒了窦氏,实令人匪夷所思。
窦氏败了,无脸活下去,自杀而死,班固亦因之下狱而死。活在王朝中国里,也就那么一回事。班固写《汉书》,为一代王朝提供了一个历史的样式,赋予王朝中国以永恒的经学气质,可他本人却在狱中死去,《汉书》未完的部分,由其妹妹班昭接续完成。
从周公制礼作乐到周制礼崩乐坏,不过五百年。西周亡,东周继,春秋时代开始。《春秋》是一部鲁国编年史,始于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年),止于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共二百四十多年,正值礼崩乐坏之时,透着鲜明的时代色彩。除记载本国诸侯、大夫、国人等违礼、僭礼的行为外,《春秋》还收录了不少各诸侯国新生代下克上、臣弑君的失序事件,以及公侯间、大夫间的往来书信,如晋国叔向与郑国子产关于铸刑书的书信,如“崔杼弑君”事件等。
鲁哀公十一年(公元前484年),孔子结束周游列国,回到鲁地,边授课边整理殷周文献,删《诗》《书》,削《春秋》,编撰“易”而致“韦编三绝”。《诗》指《诗经》,《书》即《尚书》。以“吾从周”的立场,以“周礼”为标准,“笔则笔,削则削”,对《春秋》的内容进行删削取舍,保留或增写新生代们“弑父”“弑君”的叛逆行为,将“野心家们”公诸天下,流名百世。所以《孟子》说:“仲尼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史家记录历史要有价值观和立场始于孔子。
历史是时间的过程,但并非所有的时间都能进入历史,唯有经过史家的选择,才能进入历史。史家的价值观就是他选择的标准。
今本《春秋》“崔杼弑君”的故事,为史家留下两条原则:第一,记录历史要有态度和立场,即价值观;第二,要以史家的生命记录并捍卫在场的真实。此后,《春秋》便以反对下克上的鲜明立场以及信史传统成为汉家法典,汉朝依据《春秋》判案断狱。
崔杼妻棠姜貌美,齐庄公与之私通。崔杼得知,设计杀庄公,立庄公异母弟杵臼为君,是为齐景公。崔杼自任相国,与权臣庆封共专朝政。景公年幼,臣僚皆匍匐是从崔、庆,唯上大夫晏子不服。庆封想杀晏子,崔杼止之,说晏子得民心,不能杀。不过,崔杼自己对弑君也十分惶恐,便与太史伯说:昏君已死,你就写“患病而亡”,我会厚赏你,不然,我就杀你!齐太史伯不慌不忙,拿起竹简,提笔写道:夏五月,崔杼弑君。崔杼大怒,挥剑杀了太史伯。按惯例,史官世袭,崔杼又召来伯弟太史仲,说:按我说的记录,不然你和你哥哥一样的下场。太史仲冷静地摊开竹简,提笔写道:夏五月,崔杼弑君。崔杼再次拔剑,刺杀了太史仲。崔再召三弟太史季,说:你两兄长皆死,我看你如何下得史笔?太史季回答:秉笔实书,是史家天职。与其失职,宁死也。说完在竹简上直书“崔杼弑君”,递给崔杼。崔杼接过竹简,长叹一声,让太史季退下。齐国另一名史官南史氏听说太史伯兄弟皆被杀害,抱着竹简急匆匆赶来,要继续秉笔直书“崔杼弑君”,见太史季已经据实记载,才罢去。
《春秋》以史家之命换来的信史名誉,成为后代史家修史的底线;还有孔子留下的“曲笔有致”“字字针砭”的史笔,也是后世史家的“心码”。“曲笔”是指不能直笔事实时要如何委婉隐晦地记录真实。而把握“曲笔”与“信史”的分寸,成为历来考量史家的焦点。司马迁以孔子与《春秋》自勉,欲“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始修第一部中国通史,却因“直笔”再次受难。东汉班固继承父志,续修《史记后传》,着手撰《汉书》,被人告发私修国史,下京兆监狱。幸亏亲弟班超策马京城,将书稿呈于汉明帝,皇帝阅后击赏,班固才得释放,并被授予兰台令史。
出狱后,班固在修撰东汉光武帝刘秀的《世祖本纪》中表现出色,被提升为“校书郎”,负责整理和校雠皇家书籍。又著《东观汉记》与《汉书》。虽然他继续写“仲尼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却已放弃了“春秋笔法”。他专为王朝修史,以颂笔为基调,并开本朝修前朝史先例,以避文祸。
《汉书》借鉴《史记》的体例,但略有改变,又增补了作为兰台令史能接触到的大量史料,是中国第一部纪传体断代史。从公元前206年刘邦被封汉王开始,到公元23年王莽改制终止,共230年间西汉史事,十二本纪、八表、十志、七十列传,凡百篇。唐颜师古因《汉书》卷帙浩繁,便将篇幅长文分成上、下或上、中、下卷,为现行本120卷《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