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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他们好不容易在傍晚时分来到郿河边,人与牲口的精力都已使用殆尽了,可是还有整整一半的旅程在等待他们呢!

他们在河边的一个小驿站里打尖过夜。

虽然在那一天的旅途中,各人都有自己的思想活动,但经过了那种销筋蚀骨的劳累以后,他们达到了共同的愿望,那就是希望有一间足以遮蔽风势、挡住寒流的屋舍,让他们歇一歇脚,忘掉疲劳的白天,舒服地享受一个安宁的夜晚,明天的事情到明天再安排。

在郿河边的这所驿站是属于最小型的、简陋的驿站,统共只有一个驿卒在里外照顾,兼顾人和牲口。房舍早已破损不堪,东歪西斜,到处是罅漏,就是要起到遮蔽风势、阻挡寒流的起码作用,似乎也很难做到。晚上,风势重新变得猛烈起来,使得这所驿站好像在洪波惊涛中漂浮着的一叶孤舟一样。说它像孤舟,那倒是真的,因为在周围十里之内,它是独一无二的建筑物。

所幸在这种气候里,没有其他的旅客,他们可以完全占有它。他们加旺了地炉里奄奄一息的火力,围坐在土坑旁取暖假寐,并且迅速沉入真正的酣睡中。

夜已经很深了,夹杂在狂吼的风声中,忽然听到门外有性急的铃铛声和叫门声。

“这早晚还来投宿?”被吵醒的驿卒一面拭着睡意犹浓的眼睛,不满地嘟哝着,“二更早过了。也不怕掉进冰窟窿里去见水龙王,那才叫你好受哩!”一面披上老皮袄,点起灯笼,出去开门。

来客似乎是骑了一匹火烧着尾巴的火焰驹疾奔而来的,似乎他的一只脚还没有跨下鞍桥,就大声在询问什么。驿卒不确定地回答了一句,他们的对答被关在门外,并且被锐利地呼啸着的西北风吞没了。只有最后一句是清楚的,那时,他俩都已经跨进门内。“俺进去看看!”来客有力地说,然后嘱咐驿卒喂饱他的牲口,天亮以前,他就要动身赶路。

这一切都是在所有驿站中随时可以碰到的情况,不值得注意。人们只是抱怨这个意外的干扰把他们的瞌睡打断了。只有第一遭出门,对于遇到的一切事物都产生新鲜感觉的亸娘才注意到它、听它,并且对它产生兴趣。她在自己的想象中刻画出这个来客究竟是怎等样人?为什么这样性急?并且在她的想象中出现了这个来客的形象。有一种遥远的记忆把她和这个来客联系上了,当她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忽然明确无误地断定这同乡人的口音是一个熟人的声音。

“爹听,是谁在说话?”她轻轻把瞌睡中的爹推醒了。

刘锜也同时惊醒了,听到了由于房门已被打开,很清晰地钻进棉帘子里的熟悉的声音,他们交换着惊讶的眼光,仿佛彼此在问:“这样的巧遇,难道可能吗?”但是棉帘掀处,说话者本人已经大踏步走进来。借着驿卒手里提着的灯笼微弱的摇曳不定的光,他们看清楚了来客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千里迢迢要去寻访的老战友,马扩的父亲马政。他们三个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

“巧遇!巧遇!”

马政是为了多赶一站路,冒着去见水龙王的危险,策马涉冰渡河过来的。他的随从们由于脚力追不上,早被远远地甩落在几站之后了。他的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也在第一瞥中就认出朋友。

“果然是信叔,”他欣然欢呼道,“还有钤辖,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俺找得你们好苦呀。”

驿卒给新来的有急差的军官送来分例的滚水、酒和蒸饼,剔亮了油灯,在地炉中又加上几块新的炭就走开。炭爆出欢迎新朋友的噼噼啪啪的炮仗声。由于人们的往来走动、水蒸气、酒香、灯光和炭的爆炸声,给这间冻结着的房间平添了不少生气,它好像从假寐状态中苏醒回来了。

马政顾不得寒暄几句,就一面掰开手里的蒸卷,大口地塞进嘴里去,一面谈起正经来。

原来从刘锜离开京师的一个多月来,时局又发生了急遽的变化。

先是马扩从金朝回来,把金朝的正副使节女真贵族遏鲁和渤海人大迪乌带到东京。这两个都是完颜阿骨打的亲信,是金朝的用事大臣,地位重要,不同于过去派来仅仅传达双方口信的泛泛之辈,因此受到朝廷的隆重接待,官家亲自在崇圣殿延见他们。

接着就正式谈判出师夹攻的具体日期。

奇怪的是夹击之议,虽由宋朝首先提出,及至对方同意,讨论到具体问题时,宋朝方面竟提不出一个确定的日期。王、蔡二相因为没有把握使自己方面迅速出师,又不愿对方出师过早,免得落了后手,采取了排日宴饮、陪伴游览等方法,使谈判长期拖延下去。他们绝没有想到,就在这段时间里,完颜阿骨打对辽发动了一场闪电进攻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昼夜急行军四百多里,袭破了辽的首都中京。辽天祚帝耶律延禧匆遽南逃,路经燕京时,只勾留两天,就携带一批军队、官员、宫眷直往云中的阴夹山方向逃去,从此躲着不敢出来。

现在的局势是:金军以全力封锁天祚帝的出路,三面兜捕他。燕京周围,局势云扰,抗辽义军蜂起,辽政府群龙无首,实际上已处于土崩瓦解的垂亡状态。

正在边境侦事的马政探听到这些千真万确的消息,认为这是收复燕云千载难逢的良机,同时也怕金军先下手为强,分兵南北,略取河北、河东之地,对我国防线构成莫大的威胁,因此立刻飞驰京师奏报。这时王、蔡二相也看到时势紧急,匆忙奏准官家,决定对策:一面仍由赵良嗣、马扩两个接伴金使,继续与他们酬酢宴饮,羁縻时日;一面就派了解这一切情况的马政赍着朝命,前去西军,严令种师道迅即集中全师,限期三月底开往河北前线雄州,听候进止。原定的太原会议取消。如有愆误,即以抗旨论罪。

这不是婉转的疏通,而是严厉的朝命了。官家毕竟是官家,当马政陛辞之时,官家又作了口头指示,以缓和命令中严厉的措辞。官家嘱咐马政到渭州时先去找刘锜,两人会商后,再向种师道传旨。在口头解释时,“务要讲究措辞,使种师道以下将吏心悦诚服,前去赴命。休得严词迫令,寒了他们的心”。同时又给了马政新任务,传达命令后,就留在军中参赞戎务,督同大军克日开拔,免得有所愆误。

屈指计算日程,马政估计到刘锜亟待复命,可能已经启程回京了。因此他一路沿着西去的官道,留心打听刘四厢的行止。却没想到在这深夜中,在这小小的驿站里和他们一行邂逅,这真使他非常高兴。

马政急于要知道西军将领对于伐辽战争的反应,刘锜扼要地介绍了他西行的经过,两人一起研究执行进军令的可能性和困难。马政赍去的朝旨既然如此严峻明确,种师道除了迅速、切实执行以外,别无他途。刘锜估计到马政此去已无重大的阻力,他自己也该早些回京去缴旨复命、等待后令,还要考虑到赵隆晋京的任务,因此决定分道扬镳,各人去完成各自的任务。

在马政、刘锜长篇大论地交谈着的时候,赵隆一反常态,很少插进话去。

“好慌!好慌!”他已经得出带着成见的结论,对他们的计议评价道,“这样匆忙、慌张之间决定的事,哪会有好结果?”

他也对他们的谈话进行分析。他承认时局的确起了急剧的变化,正因为变化这样大,这样迅速,决策者更应冷静考虑,沉着应付。让一缸带着泥沙的水澄清了再去舀,不要急于喝混浊的水,这是他们军部中人处事的原则。宁可失之迂缓,不可失之孟浪。他认为己方平时既缺乏准备,临时又没有周密的计划,匆忙决定,老是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转,怎能打好这一仗?他又找出理论根据,“百里而趋利者蹶上将”,这种做法,正犯兵法之大忌。他们对这些不利因素都没有加以认真的考虑,一心只想执行朝命,真可谓是利令智昏了。赵隆是个很难掩盖自己感情的人,当他产生了这种想法之后,听着他们谈话,他的不满情绪不禁流露出来。

在马政这方面,也并没有忘记亲家在座,他几次向赵隆移樽就教,都得到冷淡的反应,于是他明白了刘锜谈到的阻力就是来源于种师道的核心集团,而他这位亲家恰巧就是这个集团的中心人物。他必须承认这个:他们的意见已经有了分歧。可是他没有时间向亲家从容解释了,更不想与他争辩。他们西军中人情逾骨肉,分同生死。不管他们间有多大分歧,到头来总要被共同的利害关系捏合在一块儿的,他以亲切、热诚的态度,回答了他的冷淡、不满,力图冲淡他的气愤,这样就使他在他们相处的关系中占了上风。

直到他们谈完正经大事后,赵隆才说到他这次东行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送女儿到东京去完姻,接着就把女儿唤来与公爹见礼。

马政这才想到除了军国大事外,他们间还存在着儿女私事。他满意地看了看已经完全成长的亸娘,连声夸奖:“好姑娘,好姑娘!”借以弥补刚才对她的疏忽。他又转过头来感谢他的老上司、老亲家亲自送亲的盛情,却不明白在这样军务倥偬、刻不容缓的瞬刻里,他的亲家怎么可能离开军队来料理儿女私事。

显然他们对于这场战争的看法、感情、把握战机之缓急是各趋极端的。

但是儿女私事在不妨碍公务的前提之下,也不得不办一下,他抱歉在前道:“儿子目前在京,尚有数月勾留。等到战事一起,不特愚父子必将去前线从事,就是亲家身为种帅左右手,也必要亲莅前线,参赞戎务的。因此婚事只得凑在战前办好。”他特别向亸娘表示歉意道:“时间如此匆促,彼此又都有军务缠身,定不下这颗心来,婚事必然办得草草,亵慢了姑娘,于心更为不安了。”

“都监王事倥偬,眼见不得回京去主持婚礼。”刘锜义不容辞地把这副担子承担下来,“渐叔向来又不惯于俗务。如不见外,子充的婚事就交与愚侄去经办了。东京的事好办,两位都可放心,只是要都监写封家信给子充说了,此事才妥。”

他们两人一齐称谢。

马政还有些不放心地说:“这事让信叔去办,最是千妥万当。只怕信叔回京后,朝廷又别有差遣,不得闲儿,如之奈何?”

“都监放心,办事的人总是有的。”刘锜微笑一下,想起官家的诺言,料定自己也要上前线去的。只是计算日程,还有一段空隙,来得及给他们办好大事,再则,就算自己不得闲儿,家里还有个比他更能干、更可靠、更加千妥万当的人在等着呢,怕什么!

他向驿卒借副笔墨,剔亮了灯,就地炉边去烘开早已冻上的笔尖,让马政写了信,收在自己行囊中,才算了结了这件大事。

更漏将阑,这个残余的夜晚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了。马政只是略略打个盹儿,又立刻忙碌起来,准备上路。

马政是有权力可以谴责别人的人。

要说服和帮助种师道,使他在短促的三个月时间里,把分散在各军区的十万大军集合起来,输送到几千里外的河北前线去,按照常识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的任务就是要促使不可能的事情变为可能。从受命以来——实际上这个任务就是他自己向朝廷提出来的——他就感觉到自己的手里好像握着一团火球。他必须珍重、吝惜每一个瞬刻。为了争取时间,他赍着朝命,独自西行,连伴当们也都远远地甩掉,没有一个相随。为了争取时间,在这样严寒的深夜中,他还冒险涉冰,投宿驿站。他宁可缩短自己十年的生命来换取大军提早三天集中,因为他了解每一天的拖延对整个战局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他对待自己、要求自己简直到了苛刻和残忍的地步,而自己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们一齐把他送出驿站。

大门刚打开,一阵刺骨的寒冽,好像一群正在号叫着的猛兽向人们猛然扑来。这时天色犹暗,只有大面积的层冰和积雪把大地照得雪亮。他们仰头望见月亮缩成一根弧形的细线,孤单地、不稳定地搁在一棵大树上。树枝抖下一点积雪,月亮就跟着抖动一下。凭借着这条孤单的线索,他们才憬然地省悟到这将要来到的黎明就是大年初一了。

“行程匆促,”刘锜感喟地说,“连除夕都记不得了。”

“可不是又到了大年初一,真是马齿徒增,所事无成。”这时马政正向驿卒讨来一把稻草,亲自把四只马蹄裹紧了,免得踏在冰上打滑。他回过头来对送行的亸娘道:“过了一晚,姑娘又长大一岁,现在可是整整的二十岁了。”亸娘没来由地脸红起来,似乎长大了一岁年纪,是她的过错,要她对它负责一样。然后她看到公爹紧一紧行装,捎上包袱,一翻身就跨上坐骑,借着映射到冰面上来的月光和雪光的指引,走上征途。

刘锜、赵隆一齐道声:“珍重!”

“俺这匹老马呀!”他挥挥手,在策动坐骑之前,还来得及把这句话说完,“一旦拴上大车,就得横冲直撞,把旅行者直送到目的地,却顾不得自己力薄能鲜,叫人坐在里面,颠着晃着不舒服。”

亸娘感觉到这句谦逊的话是公爹特别向她说的。它连同嘚嘚的马蹄声以及被马蹄踏碎的冰裂声搅和在一起,长期萦回在她的回忆中。 Ubbk0qYhQj3MTTgkSCJezn9jHFtnrs0xdY+7VOFCJnBkoY4lz58irMZzxPlAXQd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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