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旨前往太原去是一回事情,什么时候去,赴会前还要做些什么准备工作,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会议结束后,种师道把刘锜和赵隆两个留下来,继续研究具体问题。
种师道虽然身为西军统帅,却不是什么杰出的战略思想家,他只是一个有经验的老兵,一个永远从实际出发的指挥官。从前一点出发,根据他的经验,他看不出这场投机性很强的战争会一帆风顺地产生像刘锜所估计的那种乐观的结果。在他的年龄上,年轻人丰富的幻想力早已荡然无存,所以他反对这场战争,即使在被迫同意之后,仍然在内心反对它,并且要想出种种托词来推迟前往太原开会的日子。从后一点出发,根据实际情况,既然战争已成定局,非他的力量所能阻挡,即使他推迟了赴会的日期,会议还是需要他参加。既要出席会议,他就迫切地需要掌握敌情,了解形势,作为会议中制订军事计划的重要根据。童贯、和诜带来的情报,大多数是根据他们的利益和需要“创制”出来的,怎样评价他们的为人,就可以怎样去评价他们的情报。对于他们,种师道决不信任,他相信的还是西军旧人,他希望刘锜和赵隆二人能为他提供马氏父子近年来的活动情况和目前行止。
赵隆虽是马政的姻亲,对他的情况也所知不多,谈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他说:“仲甫 自受调离军后,即把家口迁往牟平,后来又迁往保州,未尝再见过面。间有书札往来,深以故人为念,情意缱绻,却未涉及朝政。对自己的任使,更是讳莫如深,只字不提。去春曾托便口来说小女已达于归之年,子充得便,即将西来迎亲。旋又来信说,子充受命出差,归期难必,完婚之议只得暂时从缓了。以后再无音信。信叔在京见闻较切,对他们的行踪是否了然?”
刘锜也摇摇头道:“子充受命以还,行踪飘忽不定。去年回京时曾来见访,正值愚侄出差未归。及至赶回,到行馆去访他时,他已伴同金使泛海出去了。参商乖离,暌违已逾三载。只是此番受命来此时,官家面谕子充接伴金使,不日就要回京,还嘱愚侄早早回去复命,以便与金使约定夹攻之期,后来王黼也是如此说。想来子充在京等候约期,必有数月之勾留,愚侄此去定可与他叙旧。”
“既然仲甫不易踪迹,”种师道想了一会儿,提出一个具体的主意,“俺这里何不派人去京师走一遭,找到马子充,向他询实敌方情况,这倒是切实可行的。只是……只是派到京师去,难得合适的人。”
赵隆点头称是,考虑了片刻,问道:“派杨可世去如何?”
“杨可世将来在军中也是可用之才。”种师道断然摇头反对道,“只怕童太尉见到他,就不让他回到本军来了。”
种师道的顾虑是有根据的。早就有人传说童贯想要调杨可世到陈州府去统率刘延庆所属那一部分尚未复员回来的环庆军。种师道和赵隆都明白如果让杨可世调走了,会给本军带来多大损失!
“夷适也是子充的故人,”赵隆再一次建议,“他哥哥鹏飞现在京师禁军中供职,与信叔同僚。派夷适去走一遭如何?”
种师道提不出反对派姚平仲去京师的理由,但他仍然摇头不同意这个建议,显然是从家族的偏见出发,不愿让姚家的人去担任这个重要的差使。
“既然军情如此紧急,”刘锜插进来,毛遂自荐道,“愚侄回京缴旨后,找到子充,问明情况,就往太原府等候种叔,这个办法可行得?”
“贤侄是官家身边的人,不得诏旨,怎能擅自行止?这个万万使不得。”
种师道当机立断地截断了刘锜的自荐。看来他已经意有所属,只是不便自己启齿。机灵的刘锜猜到他大约希望赵隆亲自去京一行。赵隆是种师道的左右手,如果让他从马扩处多了解一点敌情,将来制订计划、参谋作战,都有好处。刘锜前前后后想了一想,心中豁然开朗,顿时又提出了新的建议:“愚侄不才,却有个计较在此。马都监既有信来要为子充完婚,恰巧子充目前正在京师,渐叔何不就此携令爱前去京师,一来为他们完婚,二来向子充打听敌情,三来也可伺机向朝廷提出行军作战、辎重所需等事项,并力促子充回本军来服役。事毕后,渐叔就径往太原,参赞会议,这样岂不是公私兼顾,两全其美?”
“如得参议前去东京,种某最为放心。”刘锜的建议,正中种师道下怀,他看到刘锜如此机敏,十分满意,不禁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趁势说,“况且令爱已经成长,正该为她完姻,毕了人生大事。只怕参议年来体衰多病,不胜跋涉之劳,这倒还要从长计议。”
种师道还要客套几句,赵隆不禁豪爽地笑起来:“主帅在公事上有所差遣,赵某怎敢推辞?何况俺这把贱骨头,虽然使用得长久了,倒也还禁得起风霜雨雪,哪里就在乎这几千里路!”
赵隆热心地接受这项任务,并非因为他已转变立场,支持这场战争。恰恰相反,他仍然在内心中坚持自己的想法,并且深信种师道与他是完全一致的。他在这里,或跟随种师道去太原,都不能够再做什么来阻止战争,除非他到东京去和王黼、童贯等伐辽决策人进行辩论。他甚至想最好能当着官家的面,与他们廷争伐辽的利害得失,使官家听从他的意见,这样他还有最后的机会来阻止战争,改变朝廷决策。
自信力很强的赵隆,一经产生这种希望,就迫不及待地要求立刻进京。他与刘锜约定了日期,做伴同行,意味深长地向种师道暗示道:“主帅如先已到了太原府,千万等候赵某的信息,再与童贯那厮定夺下来。”
种师道点头不语,这个表情在赵隆看来是像说话般明白的,他默默地表示认可了自己的意见。
十九年前赵隆丧失了妻室,便舍弃自己的家,带着孤女亸娘一起住进部队,在部队中把她养活,从此他就没有了自己的家,同时也割断了和非军事的人间世界的联系。
这个职业老军官的生活是完全、绝对地按照部队生活的板眼进行的,十分简单,却有着严格的纪律性。他自己早就习惯了它,不在乎有没有一个自己的家庭。可是女儿毕竟是女儿,有许多超过军事生活范围以外的麻烦事情要他照顾,她成为他生活中唯一的累赘。特别当他出去打仗,不能够再把女儿带在身边时,少不得要操点心,把她寄托到同僚家里暂时安顿一下,自己才能脱空身体,了无牵挂地出去征战。可是在另一方面,长期来,父女两个相依为命,女儿又成为他生活中最大的安慰,那种儿女的柔情的爱,与军队的严肃气氛格格不入,与他的为人行事也格格不入。这就是说,他摒弃了那种人间的、普通的方式,而用自己独特的硬派作风爱着女儿。没有人料想到在他的铁石心肠中也有一个柔软部分,女儿常常用她的独特的柔情打动他这个部分。结果是:他离不开她,她离不开他。
现在他们三言两语就决定了要他把女儿遣嫁到东京去,马扩家住保州,女儿嫁过去以后就要定居在保州,不得和他相见了。要是想到这点,也许他会感到痛苦。可是,现在盘踞在他思想中的那个重大问题,足以排斥一切、压倒一切个人问题。他连想也没有多想一下,马上就跟刘锜约定,后天一清早动身,首途进京。
刘锜诧异了,遣嫁女儿也是人生大事,虽说军队中一切从简,谈不上什么置备嫁妆、饯别亲友,但是花个十天八天时间,略略摒挡一下家务,总还是必要的。刘锜要他再考虑考虑行期,没想到得到的回答是:“今天回家去跟女儿说一声,少不得到几家诸亲好友处去辞辞行。明天收拾一天,后天一早就走,还有什么牵挂、放不下手的?”
刘锜莞尔地笑了,原来他的老上司还是跟当年一样的急性子,还是跟当年一样,除了军旅大事外,对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干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