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合隼雄先生是日本著名的临床心理学家,是家喻户晓的文化方家,是将“箱庭疗法” 引入日本并为之命名的第一人,同时也是我的心理督导老师。
我在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接触河合隼雄先生的著作,有幸在1996年见过河合先生一次。正式与先生见面是在1998年10月8日,河合先生时任国际日本文化研究中心所长。经事先预约,我十分幸运地与河合先生进行了一个小时如同督导一样的谈话。河合先生在为拙著《箱庭疗法》所作的序言中记述了当时的场景:“张日昇教授特意来见我是为了学习箱庭疗法,当时我们进行了相当长时间的交谈,张教授学习这一疗法并打算将其介绍到中国的热情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至今仍记忆犹新。”
在此之前,我在樱井素子老师的支持下,来到了河合先生曾经工作过的京都大学,跟随先生的继承者冈田康伸教授学习并获得了钻研“箱庭疗法”的宝贵体验。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缘分,我才能在1998年将“箱庭疗法”正式引入中国。
自此之后,我跟河合先生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即使在2002年1月,也就是河合先生就任日本文化厅长官日理万机的日子里,先生仍然答应做我的心理督导并在我需要的时候安排时间接待我。我还曾应邀与时任中国心理学会理事长的张侃先生一起在2003年9月出席日本心理临床学会第22届大会,并与河合先生同台主持中日心理临床的国际讨论会。我也专门邀请河合先生访问过北京,河合先生参加了2004年在北京举办的国际心理学大会(ICP),并出席了我主持的研讨会。
2006年5月,拙著《箱庭疗法》出版,河合先生欣然为书写序。6月16日,当我带着新书向河合先生报告时,先生满面喜悦,在表达祝贺之时还挥毫赠言“日日是好日”,借这句云门文偃禅师的名句,祈愿箱庭疗法在中国今后的发展。先生还说,他将在2007年1月卸任文化厅长官一职,之后就有时间了,很愿意到中国来介绍和传播“箱庭疗法”。遗憾的是,2006年8月17日,先生因脑梗而倒下并一直处于昏迷状态。2007年7月19日,河合先生去世,享年79岁。
就像我在给学生吴倩翻译的《心的处方笺》的推荐序中写的那样:“妨碍我们人生幸福的最大障碍,莫过于因我们身边的人去世而产生的丧失体验。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地面对自己或亲人的死亡,可以说是我们人生最大的危机。由此必然带来哀伤,而哀伤一定要处理,这也是我的持论。”在我最后一次见到河合先生两个月之后,河合先生就病倒了,而在他住院昏迷期间,我连去看望和慰问的机会都没有。2007年9月30日,我参加了在东京举行的盛大悼念活动。面对河合先生的遗影和塑像,我与冈田康伸先生在表达了哀伤的同时,决心要将先生关于“箱庭疗法”的遗志进行到底。
2017年10月,受湛庐文化之托,我有幸为先生《心灵晴雨图》《共鸣的灵魂》《大人的友情》《心的栖止木》四本书写了推荐序。其间,我曾几度流泪,泪水很好地处理了我的哀伤。这次,又应湛庐文化之邀翻译这本书 ,和之前的感觉相同,仿佛时空交错,我再次接过了河合先生手中的接力棒,将先生对心理咨询、自我认知及体悟、人生与幸福、友谊之精髓再加上养育孩子、用心育子等理念予以传承与播撒。想起与河合先生一年一度相见的默契约定不禁黯然神伤,但好在此书的翻译为我和先生之间架起一座心灵沟通的桥梁。如今双手捧起这几本书,翻阅着正在翻译的文稿,河合先生温柔清新、宽广圆融之气便透过书香扑面而来。
我是怀着对河合先生的感恩、爱戴和思念之情翻译的这本书。在翻译过程中,虽然时而泪花闪烁,但是却哀伤全无,因为先生给我的是巨大的人生支撑和生命滋养。我标榜自己是河合先生的追随者,这种追随超越了国籍和文化的差异。他的心理临床理念,特别是他在送给我的书中写到的“心理临床的基本是倾听”,与我强调心理咨询要做到的“信敬静和”,已成为我心理咨询与治疗的座右铭。我所提出的“人文关怀,明心见性,以心传心,无为而化”“不分析、不解释”的箱庭疗法的精髓,以及“理性的澄清不能解决情绪问题”“陪伴、见证、欣赏、倾听”的心理咨询与“箱庭疗法”理念,正是对河合先生的心理临床思想的发展及发源于西方的心理咨询与治疗本土化的变通。我经常说,“箱庭疗法”是送给孩子最好的礼物,而我所倡导的“创造机会、体验挫折、表扬努力、享受过程”的养育理念,又是与给孩子的“箱庭疗法”心理临床应用中的核心概念高度契合的产物。
这本书是河合先生与记者兼编辑中村谦先生在达成出版一本简明易懂的子女养育之书的共识之后,特意以问答的形式,并以自由谈话为基础编辑而成的。因为是问答的形式,所以有人可能会期待这本书有着生儿育女指南那样清晰的答案,或许你会认为可以从先生的文中找到一些妙方或者指点、建议、诀窍等,那可能就错了。如同河合先生自己说的那样:“希望读者不要认为这本书是养育孩子的教科书,请轻松愉快地读一读,再轻松愉快地想一想就好了。虽然说养育孩子是非常重要的事,但也别因此而顽固死板、着急忙慌。希望父母自己先做到怀着悠然自在的心情养育孩子,我的这份心愿就凝聚在书中。”所以,我认为这些问答的价值在于没有说教,而是能够让人感同身受、频频点头并会自言自语上几句:“没错”“太有道理了”“的确如此”“原来是这样啊”……也就是说,河合先生虽然只是将他感悟到的养育之道娓娓道来,但又生动活泼且不失他独特的睿智和幽默。在物欲横流、急功近利的社会里,这本书或许能成为抚慰人们因养育儿女而心浮气躁的一贴清凉剂,让人们驻足思考,猛然回首或者内省自我。
河合先生在后记中提到的“自性实现”,也给我们敲响了警钟。在我看来,养育孩子是“过程论”而不是“结果论”。现在养育孩子的一个很大问题是“父亲的缺失”和“母亲的焦虑”,而“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的口号,造就了一批性急、懒惰和不用心的父母。禅宗里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词语叫“啐啄同时”,蛋里的小鸡小鸟在壳内的吮声谓之“啐”,母鸡母鸟为助其出而“啄”壳,只有“同时”发力,新的生命才可能诞生。我在教授学生心理咨询的时候,经常用“啐啄同时”来形容咨询师与来访者之间机缘相投的关系。只有拥有这样的关系,来访者问题的解决乃至新生才成为可能。而我觉得任何人际关系或许都需要这样的机缘相投才得以成立,当然亲子关系也需要“啐啄同时”般的两相吻合。所以,我在这里特别愿意分享“啐啄同时”这四字的禅语。与其关注像孩子的学习成绩这样冷冰冰的数字,不如为孩子做一次早饭或者默默地看着孩子或平行地陪着孩子做某件事。要求孩子做的事情自己首先要做到,特别要努力做到“言所行、行所言、言行一致”。希望父母们能够慢下来,多多用心去“陪伴、见证、欣赏”孩子的成长,也多多用心去“倾听”孩子的心声,以期理解“养育孩子就是自性实现”。
在翻译过程中,我的研究生姚璇琛做出了很大贡献,部分译稿也得到了吴倩的斟酌和校正。由于日语本身风格偏含蓄,本书内容又多为口述问答,加上河合先生在前言里也提到他在文中有一些自相矛盾或粗心大意的地方,还有他独特的日本关西腔等问题,导致文中难免有一些隐诲、跳跃之语。在翻译成中文的时候,尽管也做了相应的补译或意译,以尽量让语意保持完整和通顺,但还是觉得口语痕迹有些重,敬请广大读者谅解。这方面,湛庐文化的编辑给了我很多的修改建议,在此表达真诚的感谢!
在我翻译这本书的时候,如同记忆中一样,河合先生似乎一直是笑眯眯地看着我,看起来是拉着家常,而说的全都是养育儿女乃至感悟人生的秘籍。所以,我有自信将这本河合先生的力作推荐给各位读者!
少用脑子多用心,为我们的世界支撑晴空一片!
是为译者序!
2020年1月6日于北京师范大学
发展心理研究院